(2550) 周六说文话史(18):人生哪有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这是民国时的一个奇人。他是富二代,也是艺术天才;他是情种,也是最绝情的人。 民国时的文人鲜有不对他高山仰止的。鲁迅、张爱玲、林语堂、郁达夫、徐悲鸿等全部都是他的粉丝。林语堂先生夸他是一位遗世独立的天才;鲁迅先生因为得到一副他的书法作品,而高兴的说自己是最幸运的人;郁达夫折服于他的风采,竟想要削发为僧;就连那么高傲的张爱玲,也说他是唯一让自己觉得谦卑的人。 他就是前半生浪迹燕市,厮磨金粉,名字叫李叔同;后半生晨钟暮鼓,青灯古佛度流年,法号称弘一法师。 “半世风流半世僧,世间再无李叔同”,这是他故去后世人对他的形容。那么李叔同的一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传奇呢? 他的一生以39岁为分水岭,前半生浓烈似酒,后半生清淡如茶。 39岁前的李叔同,似乎格外受到命运的垂青,锦瑟年华享尽荣华富贵、无边风月,不啻是多情人间富贵花。 1880年,李叔同出生在天津一个显赫的家族,著名的 “桐达”李家。他的父亲李世珍跟李鸿章是同届考生,一起中的进士,曾官至吏部主事。但后来李世珍辞官继承家业,经营“桐达”钱庄和盐务,成为津门首富。 虽然李叔同是李世珍68岁时,小妾王氏生的孩子,但是因为李家太富有了,所以李叔同即使是庶出,也丝毫不影响他依然是一个妥妥的富二代。 据说,李叔同降生之日,有喜鹊衔松枝送至产房内,大家都认为是佛赐祥瑞。后来,李叔同将这根松枝携带在身边,终生不离。 李叔同五岁那年,父亲李世珍去世,晚清名臣李鸿章不但登门祭拜,还亲为丧礼“点主”。 在一片空寂幽远的佛音中,家眷个个泪如雨下,唯独李叔同没有哭。因为他认为有僧人祈福,亡魂升天应当欢喜才对。 李叔同自幼就展现出过人的聪慧。六七岁时读《昭明文选》就能出口成诵;十三岁时书法和篆刻开始闻名于乡;十五岁吟出了“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的诗句;十六岁入辅仁书院读书,每次考作文都感到文思泉涌,纸短文长,于是灵机一动,就在一个通格里改写两个字交卷,因而博得了“李双行”的美称。 18岁时,李叔同奉母亲之命,娶茶商之女俞氏为妻。后来因积极鼓吹维新变法,失败后,不得不携新妻和母亲避祸上海,入读南洋公学经济特科班,与黄炎培、邵力子、谢无量等从学于蔡元培。 由于他家在上海有钱庄,他可以凭少东家的身份任意支取生活费用,因而生活阔绰潇洒。 在这里,李叔同频频与沪上名流交往,还与许幻园、袁希濂、蔡小香、张小楼四人结下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每天吟诗唱和,畅叙幽情,好不快意。 作为一个多金有才且又英俊的少年,李叔同自带光芒,很快就成了很多少女心中的男神。还在天津的时候,他就结识了当时津门最出众的坤伶杨翠喜。他每天晚上都去为她捧场,散场后,充当护花使者打着灯笼送她回家。他还给她讲戏,指导杨翠喜的唱腔和身段。可惜,这个女子后来被卖入官家,几经周折,又嫁作商人妇。两人劳燕分飞,李叔同只好在万种闲愁中为其写下 “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的追忆。 在上海,李叔同又结识了集美色与才情于一身的诗妓李苹香。才子佳人,两人想必也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但最终也如他自己所言:“奔走天涯无一事。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他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又与一名日本的模特爱的死去活来,后来还把这个日本模特带回了中国,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如果说25岁前,李叔同只是一个尚未真正体会过人生酸苦的青年才俊,那么25岁到39岁出家前,李叔同的人生就是艺术本位。也就是他艺术生涯的全盛期,文娱两开花。 实际上,早在李叔同18岁的时候,他就拿家里给他娶媳妇的30万块钱,买了一架昂贵的三角钢琴,开始自学音乐。学着学着,他就把自己学成了中国音乐教育家,比那些专业人士还要厉害的多。他是中国第一个把西方乐理引进国内的人,也是中国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的人,还是中国第一个引进西洋音乐之王钢琴的人。他还编写了中国第一本音乐期刊《音乐小杂志》。我们熟知的那一首《送别》就是他填的词。 这首词它的背后还有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李叔同34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的好兄弟许幻园,站在到他家门口喊出李叔同,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进去。李叔同望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看着雪地里留下的两排深深浅浅脚印,李叔同的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人生幻灭的感叹:人生其实不就是在不断的告别吗?于是,李叔同返身回到屋内,含泪写下了一首送别的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李叔同还玩话剧,而且玩着玩着,他就成了中国话剧的奠基人。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社春柳社,而且在《茶花女》中,亲自上阵男扮女装反串女主角玛格丽特,舞台的布景设计、化妆、服装和道具开风气先河,引起巨大轰动,堪称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 李叔同还喜绘画,他是中国油画的鼻祖,也是中国漫画第一人丰子恺的绘画老师。另外,他是最早在中国介绍西洋画知识的人,也是中国第一个聘用裸体模特教学的人。他还是中国现代版画艺术的最早创作者和倡导者。他创作的油画《祼女》,现为中央美院美术馆的镇馆之宝。 李叔同还善书法,他的书法被称为中国历代书法中的逸品,亦谓国之至宝,华夏之光。他的书法早期脱胎魏碑,笔势开张,逸宕灵动。后期则自成一体,冲淡朴野,温婉清拔。特别是出家后的作品,更充满了超凡的宁静和云鹤般的淡远。这是绚烂至极的平淡、雄健过后的文静、老成之后的稚朴;或者说融儒家的谦恭,道家的自然,释家的静穆于一体,朴拙却不失风骨。当年鲁迅先生从他的朋友那儿搞到一幅李叔同的“戒定慧”这样的一幅字,鲁迅先生当时开心的大喊“朴拙圆满,浑若天成,得李师手书,幸甚?” 李叔同还爱篆刻,他早年治印从秦汉入手,兼攻浙派。35岁那年入“西泠印社”。39岁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前,将平生篆刻作品和藏印赠与“西泠印社”。该社为之筑“印冢”并立碑以记其事。治印赏印论印,是他终其一生未曾放弃的癖好。他还亲自发起成立了继“西泠印社”之后的又一印学团体乐石社,定期雅集,并编印印社作品集和史料汇编。这也是在近代篆刻史上领风气之先之事。 李叔同还是一名艺术教育家,先后在天津、上海、杭州、南京等地学校教授音乐和书画,他教出了漫画家丰子恺、国画大师潘天寿、音乐教育家吴梦非、音乐家刘质平等,几乎撑起了民国文艺界的半壁江山。 2023年5月5日,国家文物局公布了1911年后已故书画类作品限制出境名家名单,根据名单,李叔同作品一律不准出境。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文艺大佬,当所有的人都在艳羡他的时候,他却在1918年他39岁那年,给大家来了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大招。 他把他自己所有的钱财全部送给了朋友,然后自己跑到杭州的虎跑寺遁入空门出了家。甚至都没有知会他在天津和上海的两位夫人。 此举一出,惊动世人。这在1918年的中国可真算得上一个爆炸性新闻,其劲爆程度远远超过了同年段祺瑞再次当任国务院总理,孙中山辞去大元帅职务,鲁迅发表国内首部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这类的大新闻。 不管世人如何讶异疑惑,四处打听追问,又如何著论评述,总之李叔同已经到了杭州虎跑寺里落发为僧,皈依三宝,取名演音,号弘一。 当他的日本妻子听到这个消息后,赶紧带着他的孩子从上海赶到杭州,想要劝他不要出家。李叔同当时心意已决,他甚至都没有让他的妻儿进寺院的门。当时他的妻子隔着门在外面质问他:“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过了很久,寺院里面传出来一句“爱是慈悲”。然后他的妻子就哭了,继续质问他:“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面对妻子最后的责问,他最终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无法回答。 在出家之前,他曾预留了三个月的薪水,将其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和一块佩戴多年的手表托老朋友转交给自己的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送她回日本。他劝她重操医业,自力更生。 他还给她写了一封短信,信中这样说: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我们那个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从此,这对结缡十年的异国夫妻,佛界俗界两分开,各自奔前程了。 从此以后,那个翩翩公子李叔同走进了时光长河里,而走出来的是一身褐衣素袍、锡杖芒鞋的弘一法师。 丰子恺有一次在谈到自己的恩师李叔同时,他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他说:人生就像三层楼,第一层是物质生活,其实就是我们的衣食住行,我们大部分人都在第一层。第二层是精神生活,就像文学艺术这样的东西,那么少部分人比如说文学家艺术家他们就走到了第二层。而第三层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灵魂世界,它是对人生意义的一种终极思考。而李叔同就在第三层。 弘一法师此后一生严守律宗戒律,悲天悯人。出家23年,弘一法师的生活用品绝大多数都是出家前带去的,一件僧衣缝缝补补穿了十几年,补丁还是从垃圾堆里捡回去的破布条。 最终,弘一法师多年苦修,以强大的毅力重兴律宗,弘扬佛法,自己也被尊为律宗十一世祖,与虚云、太虚、印光大师并称为“民国四大高僧”。 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听闻各地战乱,对日军侵华极为愤慨:“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时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能无愧于心乎?” 每次开讲佛典都会挂起一条横幅,上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并加跋语说:“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1942年,62岁的李叔同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临终前特地嘱咐他的弟子,在火化他的骨灰盆的架子的四个角旁边,各放一钵清水,为的只是不让路过的虫蚁给烫到了。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幅墨宝就是这四个字:“悲欣交集”。这4个字非常精妙的概括出了人生的真相,也是他自己对他一生的总结。 李叔同,早年作为儿子,他尽孝,作为丈夫,他敬爱,饮食男女,善莫大焉。所以他早年是在第一层。从中年开始,他打开了自己的艺术人生到了第二层。晚年遁入空门,与青灯古寺相伴到了第三层。他的一生,见识过最繁华的人世,也体验过踽踽独行的孤独。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他自己既是天才,也有一身的毛病,他非常的悲悯,但是他也的确伤害了世俗中他的挚爱。所以最后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呀?就是悲欣交集。 然而,不论怎样,作为中国近百年文化发展史中,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他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以一己之力为我国近代文化、艺术、教育、宗教领域里贡献了十三个第一,堪称卓越的文艺先驱。“寿事无长物,丹青片羽留”,如大师所言,生前了无片瓦,身后却留给人们的是一笔笔丰富的、叹为观止的精神遗产,让后人仰慕、敬佩、赞叹! 人生哪有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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