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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诗

 毋忘书 2024-01-22 发布于山西

什么是诗?

——从诗意到诗性,从意象到叙述,
 
沈浩波

 
什么是诗,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
 
当今天的汉语先锋诗人,将自己最好的诗展现于大众读者面前时,我们得到的最多的反馈就是:这是诗吗?
 
对于大众来说,我们写的不是诗。那么,他们认为什么是诗?我们又认为什么是诗?不同时代的诗人又分别认为什么是诗?同一时代每个不同的诗人又各自认为什么是诗?如何面对这些深刻的分歧?
 
大约二十年前,国内某著名文学刊物做了一期诗歌大展,厚厚一本,全是诗。我打开一读,觉得其中的大部分,只是看起像诗,但里面都没有诗。为什么我当时会觉得这些诗里面没有“诗”?“诗”是个具体的东西吗?怎么就没有“诗”呢?没有的那个“诗”到底是什么呢?
 
依然是这个问题,什么是诗?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判定一首诗是不是诗,看的是有没有诗意。说一首诗实现了诗意,那就是诗,如果没有实现诗意,那就不是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诗”指向“诗意”,或者说,诗=诗意。
 
什么是诗意?诗意是诗人用语言和情感所形成的意味、意涵、意境。人们通常更愿意理解为是优美的语言和动人的情感。那么,在这样一种对“什么是诗”的答案下,在以“诗意”为判断的标准下,我们来看看这首诗:
 
 
灵堂|方妙红
 
 
给我爸打电话
他正在伯母的灵堂
他说伯母四天后出殡
我哦了一声
然后有点想哭
“我跟那个男生分手了”
他迟疑了一下
“这里都是人
下次再说吧”
 
2023.11.12
 
 
对于大众读者来讲,这首诗显然经不起传统所谓“诗意”标准的衡量,完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意境,很有可能会被认为“不是诗”。但在先锋诗人圈子里,尤其是口语诗人圈子里,这首诗一经发布,就引起了热烈的讨论,被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诗人视为口语诗中的优异之作。它的作者,出生于1997年的年轻诗人方妙红,也因为以这首诗为代表的,在2023年非常引人注目的诗歌创作,先被“口语诗周刊”评选为“年度口语诗人”,又被“口红文学”评选为年度十佳。
 
大部分对这类先锋诗歌感到陌生的读者会认为这“不是诗”,但专业的后现代口语诗人却对此赞不绝口。对“什么是诗?”的认知分歧,会造成鸿沟般的判断差异。
 
我当然也可以说,方妙红的这首诗中有一种崭新的诗意,一种更现代乃至后现代的诗意,而普通的大众读者对“诗意”的认知仍然停留在传统层面。但这样的解释,仍然难以完全回答。或者说,“诗意”这个词的指向,已经难以被用来清晰地回答“什么是诗”。方妙红这首诗中当然有崭新的诗意,当代汉语诗歌中所有杰作都有崭新的诗意,但这些诗当中更蕴藏着一种“诗意”一词无法包含的“诗歌的核心”。方妙红这首诗之所以成为一首好诗的最本质核心,不是诗意。
 
我更愿意用“诗性”一词。
 
不是诗意,是诗性。
 
方妙红这首诗,语言平实,并未展露诗人的情感。很多人从诗歌表面看到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日常对话场景。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诗人,都非常明晰而具体地看到了其中的诗性,强大的诗性。
 
最近几年来,我开始在各种文章和论述中,反复使用“诗性”一词,就是因为我意识到,对于当代诗歌来说,“诗性”是比“诗意”更深刻一层的“诗的核心”,“诗的本质”。
 
当年我阅读那本文学刊物的诗歌专题时,之所以发出“这些诗里没有诗”的质疑,就是因为那些诗只有漂浮在表面的看起来很像诗的句子和廉价的抒情,而缺乏本质的诗性。我当时还有一个感觉,就是那些诗里没有骨头。其实就是想说,缺乏诗的核心,缺乏诗的本质,也就是没有“诗性”。
 
“口语诗周刊”邀请了一些诗人和评论家为方妙红撰写“授奖词”,其中,诗人、评论家赵思运的评价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


 
“方妙红深谙诗性叙述的智慧与生成机制,尤善叙述过程中的突转艺术。但是,她的突转,不像第三代诗人热衷的扭断语法和逻辑的脖子,而是不动声色地呈现被理性和逻辑遮蔽了生活原生态,自然妥帖地修正了伪语法和伪逻辑。逻辑崩溃的瞬间,正是诗意涌现的契机。”

 


在这段评论中,赵思运既用到了“诗性”一词,也用到了“诗意”一词。也就是说,赵思运感受到了这首诗中的“诗性”,并进一步意识到,是在叙述过程中显现出来诗性。他将这种诗性理解成一种新的诗意,将这首诗的形成过程理解为一种新的诗意的实现方式。
 
这是非常专业的评断。但我更愿意先抛开“诗意”一词,直接从更深一层的“诗性”角度来看待这首诗,在我看来,对于这种诗性强大的诗歌来说,所谓崭新的诗意,也只是随着其诗性的呈现而自然产生的附着意味,不是诗的本质。
 
赵思运的评论中包含着“诗性”的秘密,一、是随着叙述而显现出来的;二、“不像第三代诗人热衷的扭断语法和逻辑的脖子”,也就是说,这首诗的本质不是语言层面上的;三、“不动声色地呈现被理性和逻辑遮蔽了生活原生态”,也就是说,让事物显露出本来的样子。
 
那么,何为诗性?不在语言层面,更不在情感层面,所以当然不在传统的诗意层面。它在更深处,在事物的真相和本质,在事物本来样子的显现。
 
“诗性”这个词的浮出水面,令我突然想起佛教的禅宗所追求的“佛性”。我们不妨来做个比对,禅宗认为,人人都有佛性,而当代诗歌则认为,“诗无处不在”,“诗在日常生活的所有瞬间”。佛性是禅师们所追求的本质真理,而诗性则是一首诗的本质,一首诗的核心。何为佛性呢?禅宗追求自由超脱,禅宗大师铃木大拙说,“但是真的自由,我愿说,是依照事物原本的样子去观看它们,是去体悟万有的'本来面目’,那才是自由。”而诗性呢?我也愿意说,事物的本来样子,就是诗性,就是诗的真理。
 
事物本来的样子,就是“真”。
 
如果没有事物,或者诗人高高凌驾于事物之上,都不可能真正接近“真”。所以,浪漫主义诗歌,象征主义诗歌,都是离“真”较远的诗歌。通过明喻、隐喻等方式构成的间接意象诗歌,也比直接意象诗歌,离“真”更远一些。“自然”是“真”的前提,“自然而然”就是真,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
 
诗性是由诗人的心智与事物本身共同创造的,脱离了人,则诗性无明。脱离了具体的事物,则诗性无存。
 
当诗人的心智未融合进事物时,事物无所谓本来的样子不本来的样子,无所谓幻象与本相,更无所谓真相、真实,用佛教的话说,就是“空”。只有当诗人的心智与事物发生了深刻的关系,“空”才转化为“有”,“有”的背后才藏着“真”。诗人要尽可能地接近、抵达和呈现这个“真”。我们只能无限寻求和接近“真”,而不能虚妄地认为“真”是可以被完全抵达的。“诗性”不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定义和答案。
 
正是因为不能被完全抵达,所以我们在任何一首诗中,那种寻求、接近和试图抵达的过程,才是属于诗的,才是诗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为诗性基础上的现代诗意留出了巨大的空间。
 
诗歌要有空间,但这种空间,不是诗人刻意留出的,不是通过技术刻意制造的。而是“诗性”本身天然带有的,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诗歌结果。这个空间,我们就可以理解为“诗意”。
 
诗歌无法绝对,因为没有绝对的“真”。但诗人诗图去抵达的过程,就是一个“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过程,其实不是“意无穷”,而是人力有穷尽,人的认知和表达有穷尽,我们离“真”始终有距离。这种努力抵达而始终有距离之间的空间,就是诗的空间。努力抵达,并将所能抵达之“真”呈现出来,这是一个具体的过程,是形而下的,是结结实实的,可感可见可触摸可把握的;而我们与绝对之“真”遥不可及的距离,是抽象的,难以言说的。
 
而让事物本来的样子呈现的过程,就是一首诗。
 
这是对什么是诗的另一种回答。基于“诗性”而不是“诗意”的回答。它和基于“诗意”的回答并非互相替代的关系,而是并存的,或者说更进一层的。毫无疑问,基于“诗性”所实现的诗歌,自然会带有崭新的诗意。
 
“诗意”不是一种具体的存在。它是抽象的,难以言说的,也可以说是虚的,飘渺的,不可把握的,弄不好就是虚假的,漂浮的。
 
“诗性”是一种存在。是具体的,结实的,存在的,可触摸可把握的。是更本质的,更稳定的,更确定的,更毋庸置疑的,更无可辩驳的。

 
 
清晨的鸟鸣|沈浩波
 
 
在广州,拜访一家贸易集团
聊起美食,广东人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董事长说
猪肉下锅前,一不能见光
二不能沾水,煮出来的才最好吃
我听得一脸茫然
他们总经理说,不沾水的意思是
猪的内脏不要用水洗,带着血
直接下锅,味道最好
“那不见光呢?”我问
他们董事长说,半夜杀的猪最好吃
总经理补充道:半夜杀完下锅
煮熟时正好可以听到清晨的鸟鸣
 
2022.6.30
 
这是我自己的一首诗,在微博上贴出来后,当然遭到了一片“不是诗”的质疑,但诗人桑格格留言表示非常喜欢,她评价说,最后鸟鸣那一句把前面的人间血腥之事瞬间压平成一种平静的虚无。我非常喜欢她的这句评价,我认为她非常清楚地摸到了这首诗的诗性。这首诗没有一句不是具体的,没有一句不是确定的,没有一句是抽象和漂浮的,事物中的诗性可被触摸和把握。
 
在现代诗歌的语境中,“诗性”是诗的核心,诗的本质,“诗意”是其表层。有时,诗性和诗意是相互伴生的,诗意是在诗性的呈现过程中自然展现出来的;有时,诗意是在坚实的诗性基础上被诗人再次用语言和情感凸显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首先得有坚实的诗性,而后才有现代的诗意。
 
如上所说,“诗性”完全是一个现代概念。在欧美诗歌传统中,现代诗产生之前,诗歌中只有人的主观意志。浪漫主义诗歌中,诗人的情感和意志凌驾于事物;象征主义诗歌,事物只是诗人表达自己主观情感和意志的工具。只有在进入现代诗语境后,事物才上升到与人的意志平等的程度(参见我去年的演讲文章《事物之外无诗歌》)。事物上升,才能产生诗性,也才能在此基础上产生现代诗意。
 
但中国古典诗歌不一样,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事物的重要性一直在显现,“事物本来的样子”在中国最古老的诗歌经典《诗经》中,就是诗歌的本质构成。我们来看这一首:
 
《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jie)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xie)之。
 
我非常喜欢这首诗,甚至把它翻译成了白话文:
 
 
周南.芣苢
 
 
快点来采车前子
——我们把它摘下来
 
快点来采车前子
——我们把它扽下来
 
快点来采车前子
——我们把它拾起来
 
快点来采车前子
——我们把它捋下来
 
快点来采车前子
——卷起衣襟兜起来
 
快点来采车前子
——扎起衣襟装起来
 
 
生活本来的样子,本身就充满了诗性。这样的诗性,具体而结实。但随着诗歌的越来越文人化,《诗经》所代表的这种日常生活本身的诗性,也越来越被文人诗意所取代。而中国当代的口语诗歌,正在重新恢复这一传统,当诗人重回普通人的身份,生活本身和事物本身,才会真正显露诗性的光辉。这应该用另一篇文章来专门讲述,在此不赘述。
 
欧美现代派诗歌起源于庞德的“意象”论,而庞德“意象”论的重要启发来源,正是中国古典诗歌。
 
从广泛意义来讲,庞德之后,所有现代诗歌都是意象诗。只不过我们可以将其分为窄义的意象诗和广义的意象诗。
 
通常我们所说的意象诗歌,是对应物象的诗,属于窄义意象诗,物象被从事物中抽离出来,孤零零的,并不完整。
 
而对应事象的诗,必须通过叙述才能形成,这才是完整的事物。事象中当然包含着物象,事与物天然统一在一起。这样的诗,在广义上仍然是意象诗歌,但为了加以区分,通常不被认为是意象诗。中国当代的口语诗,正是建立在通过叙述手段与完整的事物水乳交融这一美学观念下形成的的诗歌。口语是叙述事物的最佳语言。
 
所以,在辨析当代汉语诗歌时,人们容易有一个概念误区,将诗歌分成意象诗和口语诗,这两者不应该形成对应关系,真正的对应关系应该是:
 
意象和叙述。
 
顺便说一下,是叙述而不是叙事,是为了在叙述过程中呈现诗性,而不是为了写个事儿。当代口语诗的一大流弊,正是误把记事写事当成目的,而忘了真正的目的是写诗。
 
通过窄义的意象,主要指物象,来呈现现代诗意的诗歌,其对“什么是诗”的回答,更多还是对应在“诗意”层面,是一种更现代的诗意。诗性虽然已经显现,但并未被强调和凸显。
 
通过叙述,进入完整的事物,在叙述的过程中,有时如开门见山,有时如水落石出,有时如抽丝剥茧,事物本来的样子开始显现,“诗性”得以明确地呈现。诗歌中有坚实的诗性,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出某种更为现代的诗意。对于“什么是诗”这一问题,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回答,并正在中国当代诗歌中成为普遍性的常识。
 
 
2024/1/19

(本文为在第七届磨铁诗歌奖“诗人的演讲”活动上的演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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