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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真正让我想要凝视并且触碰的,是去年的雪,而非不变的大理石。

 置身于宁静 2024-02-06 发布于浙江

纳博科夫:作家与时代

译:苏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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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会想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将如何看待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相比于那些远去的祖先,我们看起来有更多的优势,凭借科技的进步,我们似乎找到了某种方法,尽可能长久地留存时间。人们喜欢说,虽然那种最不带个人色彩的作家能够通过文字对他所处的时代进行最充分的描绘,但是能传递给我们的东西还是不如一部老电影的画面丰富。这是一种谬误。表面上看,当今的电影技术似乎已经完美而精准地呈现了生活的影像,但我们后代的后代所使用的技术可能会完全迥异,差别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印象(车水马龙的街头微微晃动,车辆已经消逝不见)可能无法用照相术和雕版印刷来解释,还有那些铭文,记录着过往时代的事件,看着就有一种古旧朴拙的氛围,这是后世的技术无法替代的。换言之,我们的后代可能不会再有现在这种直接的现实感。人类永远无法成为时间的主宰者——要是能在闲暇的时候停下来,去检视那些被我们所忽视的精妙之义,那些不在此处的光彩,还有那些我们无法触及的暗影,那该是多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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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或许过于炎热;之后会有雨。我斜倚身子,望向窗外,试图跳出我所身处的时代,以一个后来者的方式想象这条街道曾经有过的样子,这对于我们的后代来说将是如此自然,而我只能望而却步。此刻,一辆蓝色汽车停在了路边。天空湛蓝如洗,照在涂了漆的屋顶上,铺成棋盘格的石子路,映射在在外表光泽的房门上,给人一种攀升和倾斜的感觉。这辆汽车,这些铺路石,还有经过的行人所穿的衣服,街角的店铺里水果和蔬菜摆放的方式,拴在搬家车前的那两匹体型健硕的红棕色驮马,从屋顶上空传来的飞机的轰响——所有这些事物拼合在一起,带给我一种当下的现实感,也许明天这些组合依然在那里,但是二十年之后,肯定不会如此。我努力将这些事物想象成过去的景象,强迫自己寻找那些穿衣风格一如过去的行人,看到那辆汽车如此破旧,色彩单调,让我想起在历史博物馆里看到马车时的感觉,我几乎就要成功了。但这种尝试终归还是徒劳,给人一种轻微的炫目感,一种奇怪的错位,就像是你躺在沙滩上,向脑后看,颠倒着观察周围的人们是如此行走的(膝盖弯曲的时候,腿脚看起来像是在推离地表),有那么一个片刻,你切身感觉到重力的作用,肉眼可见。但是这些时刻稍纵即逝;心灵很快就被日常生活的惯习重新捕获。然而我们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些事物组成了此刻的现实,但毕竟有一些东西会更为长久地存在——总是会有麻雀的啁啾声,丁香落在栏杆上的那一抹绿色,沉落又复生,云朵不断变换着形状,有着白色胸牌和灰色的臀部,气宇轩昂地划向六月湛蓝而潮湿的天空。

当我们说我们的时代的时候,会把重音放在我们上,这里面隐含了我们对于捕捉并拥有时间的渴望。但是这种拥有又是短暂的,因为时间总会从我们的指尖溜走,今天的总结到了明天就不再确切。

 真正让我想要凝视并且触碰的,是去年的雪,而非不变的大理石。因为我们真正能拥有的只是苍白的图像,过去会永远消逝,沉淀下来。我们这样研究它们,还用那么多的体系框架来装扮它们,并贴上如此方便的标签,以至于我们几乎快要相信,十三世纪的人们也和我们一样知道自己生活在中世纪。要是我们能知道未来的历史学家会给二十世纪贴上什么样的标签,那一定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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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在捕蝴蝶

未来的人们会检视当下的人们遗留下的东西,不过,他们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身处当下的我们却能看到身体的动作、肤色和特征。同时代的历史学家和过去时代的历史学家相比,没有谁一定比谁更加明智。我们所能说的更多是艺术,而非科学。两三年前,那位哲学家写了一本巨著,将短衫概括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象征,现在,如果他碰巧读到了时尚杂志或者简单地从窗户向外望,肯定会拉起长脸,一副囧相。另一方面,那些诗人似乎认为摩天大楼就是当下的最佳印证,然而建筑师告诉我们(专业人士的观点总是很重要的),时代的总体趋势是建造更小更矮的房屋。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对于大家喜欢说的我们的时代,对于那些所谓时代的象征和表象有着深深的恐惧。而且不同的国家有着各自最喜欢的物件,就更难概括一个时代了。

现在,那辆蓝色汽车已经开走,天色阴沉,雨即将落下。阿尔赫西拉斯的街道传来一阵喧闹声,一辆潜水艇朝着极地的方向行进,住在外省小镇上的男人穿着衬衫,用一把斧头击杀了他的妻子,一次政治会议正在英格兰秘密进行,一个探险者迷失在西藏的山野间,雨水开始坠落,一滴,两滴,三滴,所有的雨珠都在我的窗户上敲打。

我完全不是喜欢分门别类的那种人,我的思路没有那么严丝合缝,去捕捉我们这个世纪的思想和潮流。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时代比另一个更差,它有好的一方面,比如勇气、善良和天赋,足球水平相比过去提升了很多,思考与劳作也在进步..... 

而我仍在那里,因为那些有限的事物而感到惊奇,比如无法确定真假的铭文被再次修复,街道的名字随着政府的改变而更名,酒店的彩色贴纸在老旧的行李箱上变得暗淡......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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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lberd 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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