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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堂 | 全球视野下的中国小说《红楼梦》

 昵称37581541 2024-02-07 发布于江苏

内容提要:曹雪芹基于家族兴衰和个人体验,精心创作小说,达到了传颂人物、承载寄托、寻求共鸣目标。《红楼梦》明确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体现了尊重个体、尊崇个性和崇尚女儿的观念,描述了人性的幽微、人间的繁华与人世的变迁,讴歌了人的生命、情感、才智和多种美德,拷问了以爱情、婚姻和家庭为核心的社会关系,创造了崭新的价值理念。为表现宏大的社会场景和浩瀚的精神世界,曹雪芹继承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创立了虚拟叙事艺术典范。在全球视野下观察,衡之以现代叙事理论,《红楼梦》的人文内涵是丰富的、深刻的,小说艺术是超前的、超高的。

关键词:《红楼梦》小说 人文主义 女权 叙事理论

20世纪的某一天,远在南美洲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突然想到了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原来这位有英国血统、曾在剑桥大学读书的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读到了弗兰茨·库恩博士译成德文的《红楼梦》,随即发了一通感慨,并将《红楼梦》与爱伦·坡、卡夫卡相提并论。①

博尔赫斯对《红楼梦》还是有相当程度的理解的。1937年,他撰文夸赞《红楼梦》是一部比西方“近三千年的文学”好得多的文学作品,又亲自动笔把《红楼梦》两个选段翻译成西班牙语(出版于1940年)。他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主人公名字就叫雨村,另一个人物为汉学家阿尔伯特,研究雨村的曾祖父撰写的“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②这明显是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致敬之作。爱伦·坡是19世纪美国作家,卡夫卡被誉为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先驱和宗师。博尔赫斯将曹雪芹与西方近现代顶尖作家比肩,绝不是一时兴起、随便一说。

其实,早在20世纪初,几乎在同一时间,王国维、吴宓、李辰冬用西方哲学、美学思想和小说理论研究《红楼梦》,将曹雪芹与莎士比亚、歌德、拉辛等作家进行比较,将《红楼梦》与《浮士德》《人间喜剧》《战争与和平》等作品进行比较。将曹雪芹与《红楼梦》置于全球视野下进行讨论,不仅可能,而且必要。中国小说《红楼梦》超越了国界和时代,可与近现代西方著名小说相提并论。







一、曹雪芹的小说创作







1.哪来的小说

新红学历经百年,对《红楼梦》小说性质的认识已经明朗。索隐派退潮,持家族史、自传说的人越来越少。《红楼梦》并不完整,前八十回出自曹雪芹,后四十回为续书,作者不明,已成为广泛共识。

曹雪芹工诗,善画,嗜酒,健谈,家庭遭遇不幸,个人生活不顺。大约在乾隆初年开始创作《红楼梦》,几经批阅增删,至少到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初稿基本完成,脂砚斋抄阅再评。曹雪芹在世时,《红楼梦》只以稿本的形式在小范围内传阅、评点、修改,后来才以抄本形式辗转传抄、流传。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伟元、高鹗以萃文书屋名义将《红楼梦》木刻印刷,胡适名之为程甲本。次年(1792年)刊印另一版,胡适称之为程乙本。之后,《红楼梦》流传范围迅速扩大。③

有关曹雪芹的生平事迹,以及对《红楼梦》成书过程的研究,尤其是《曹寅全集》出版,透露出曹雪芹的家学传承和《红楼梦》的创作密码。以此为据,说曹雪芹基于家族兴衰和个人经验创作了小说《红楼梦》,该不会有大的争议。正如史景迁所言,《红楼梦》中描写的风月繁华,有着曹寅时代的影子。“他在乾隆盛世的时代膝下虚悬、穷困潦倒。若非动心起念,追忆曹家的兴衰起落,否则曹家有可能从此湮没在故纸堆中。结果就有了《红楼梦》这部小说。”④

2.为什么是小说

中唐时期,与古文运动同步,发展出了一种诗传合一的小说文体,以诗传事,诗传合一,文备众体。陈寅恪论称:

據此,小說之文宜備众體。鶯鶯傳中忍情之說,即所謂議論。會眞等詩,即所謂詩筆。叙述離合悲歡,即所謂史才。皆當日小説文中,不得不備具者也。⑤

这种文体对其作者提出了更高、更多面的要求,也承载了更为丰富、细腻、深刻的内容。及至明清,文人对小说性质和定位的认识发生了重大改变,李渔称:

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⑥

美国学者浦安迪也看到了这一点,提出:“我们不妨借取'文人画’'文人剧’的命名方法,用'文人小说’来标榜'奇书文体’的特殊文化背景,庶几不辜负这些天才作家的突出艺术成就和一片苦心雅意。”⑦

脂批透露,曹雪芹曾创作《风月宝鉴》,后代学者认为归入了《红楼梦》,当代红学家周绍良曾有考证。⑧《风月宝鉴》,就其名称而言,透露的信息也是多方面的:一是涉及风月,男欢女爱;二是涉及玄幻,此之谓“宝”;三是供人鉴戒,一如《通鉴》。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可以看出曹雪芹认识上的变化。他不再满足于劝善止恶,而是觉察到小说可以承载更为丰富的内容,可以容纳广阔的社会观察和隐微的个人思索。俄国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认为,作家(小说)应该具备两种视野,第一视野会触及到重大的社会现实的本质因素,第二视野关注自身存在的问题,如生命的目的、生存的意义等具有相对稳定性的问题。⑨可见中外一理。曹雪芹既是群体社会的观察者,又是个体生命的体验者。《红楼梦》的第一视阔大深远,第二视野洞悉幽微。

此时,脱胎于说唱艺术的话本小说,正经历着从听的作品向读的作品的转变,从艺人说唱到文人创作的转变,从大众消遣向文人鉴赏的转变。适应变化,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进行了探索和创新,将虚拟叙事艺术水平提升到了全新的高度。衡之以布斯的小说理论,《红楼梦》一样具有趣味的丰富性,涵盖了认知的(真)、性质的(美)和实践的(善)三方面趣味,⑩证明曹雪芹选择做小说是正确的,做成了“古今来绝大文章”,就得是小说,必须是小说。

3.这才算是小说

曹雪芹当小说写,脂砚斋当小说评,一芹一脂,成就了一部伟大的小说。作者从一开始就强调其创作与“历来小说”“佳人才子等书”的不同,⑪这种区别是在小说这一前提下的高下之别,而不是小说与非小说的文体分野。

脂批将《红楼梦》视为小说,将曹雪芹当成小说家。查阅脂批,直言小说29次,小说传奇1次,小说家1次;提及四才子书作者1次。脂批将《红楼梦》与他书、淫书、野史做比较,与《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长生殿》《西厢记》《牡丹亭》《会真记》做比较,多次提及红拂、紫烟、红娘、小玉等小说传奇中人。从这些批语中可以看出,批书者拿该书与小说、传奇类比,拿书中人物与他书中人物类比,拿书中情节、语言与他书中情节、语言类比,拿曹雪芹与四才子书等他书作者类比,确立该书的小说性质,强调该书与历来小说传奇之高下,堪比云泥:“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

曹雪芹特别重视叙事交流,开篇诗云:“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既是对知音难觅的感叹,更是对读者理解的期盼。隐含读者,也被称作“作者的读者”,是作者创作时心中设定的读者。《红楼梦》明确的隐含读者,当然有脂砚斋等读到稿本或抄本的少数人,也包括广泛意义上的世人(“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隐含读者跨度之大,也增加了探听叙述声音、理清作者态度的难度,这一点留待后文再论。这里通过“因命芹溪删去”简要分析叙事交流的作用。

从所称删除的内容来看,所谓“淫丧”,是指偷情被人撞破,场面不堪。脂评“因命芹溪删去”,应是读者对作者的直接修正。《红楼梦》与《金瓶梅》是有师承关系的,脂批即有“深得金瓶壶奥”之语。作者或许是听从了读者的建言,或许是悟到了读者的需求,调整了写作思路,删除了部分内容。读者厌倦了《金瓶梅》中放任自流的描写,作者顺应了读者要求,让阳光照射进入黑暗,给生活以希望,从而避免了《红楼梦》与《金瓶梅》同质化,成功实现了从思想到艺术对《金瓶梅》的全面超越。这可以看作是作者读者通过良性互动、推动艺术创新的经典案例。从叙事交流的角度看,曹雪芹对读者的期许、对知音的呼唤,自开始创作就得到了读者的响亮回应,并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漫长过程中得到了读者的有效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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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红楼梦》的精神高度







晚明至清,商业经济迅速发展,新兴市民阶层崛起。作为理学异己因素的启蒙思潮渐渐走上意识形态领域的前台,在颠覆理学思想的同时,呼唤张扬人性的解放。以李贽为代表,反假道学,崇尚“童心”,尊重生命、强调平等、崇尚个性、争取自由等人文思想影响深远。⑫这些在《红楼梦》中有明确的反映,显示其人文精神的高度。

1.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浓墨重彩,写了两个丫鬟的惨死,金钏儿之死与晴雯之死。金钏儿之死,震动最大、阵痛最剧者非宝玉莫属,五内摧伤,失魂落魄。挨打之后,金钏儿入梦,“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见了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到第四十三回,已是数月之后,九月初二日,凤姐生日,又是海棠诗社的正经社日,宝玉只带了茗烟出门,遍体纯素,一语不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也是对金钏儿之死最为透彻的表态。接下来,文中特又交代,“今日也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第七十七回,宝玉因晴雯、芳官、蕙香三人被逐,再次暗中提及死去的金钏儿:“从此休提起,全当她们三个死了,也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

晴雯惨死,是前八十回的重头戏。晴雯死后成了专司芙蓉的花神,小说顺势插入了一个数千字的超级文本《芙蓉女儿诔》,追述晴雯的生平和为人,表达对晴雯的深情和厚意。

《红楼梦》中,宝玉视角下,金钏儿和晴雯等众女儿优于“怡红院浊玉”,是上天的“精华灵秀”。“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并非只是主子们的事,也包括奴才,奴才也会有个性,奴才也应受尊重。把人当人看,尤其是把女人当人看,这正是《红楼梦》的思想高度。对贾宝玉的精神追求,刘再复的论述很精彩:“在《红楼梦》里,贾宝玉是真正的圣者,他的天性眼睛把人间的污浊看得最清,所以才有'男子是泥,女子是水’的惊人之论。他也把人间的残忍看得最清,所以才为一个个美丽生命的死亡而发呆而哭泣。别人都为失去权力、财产而痛苦,他只为失去少女生命而悲伤而心疼。他的价值观是真正的以人为本、以人为天地精华的价值观,但他在世俗的眼睛里却是个未能成为栋梁之才的蠢物,而他自己也甘于做傻子、呆子和他人眼里的蠢物,以最低的姿态生活于人间并观看人间,他的姿态比奴婢丫鬟的姿态还要低。”⑬在《红楼梦》中,神界、人间构成相互对照、彼此联系的二元世界,神的世界是无限的,也是凄凉寂寞的;人的世界是有限的,却是丰富多彩的,人的生命因为有限而更加珍贵,人间生活因丰富多彩而更加可爱。

2.对个性自由的尊崇

晴雯死后,宝玉要祭奠,却断然拒绝了世俗奠礼,“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宝玉为人如何?尊重生命之外,还有对个性和自由的追求,这在他与秦钟、琪官,柳湘莲等小伙伴们的交往中有所反映。

宝玉、秦钟二人初见,怦然心动,第七回中有很生动的心理描写。第十六回,宝玉与秦钟诀别,秦钟临终遗言:“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宝玉与秦钟钟情重义,鄙视功名,意在另辟蹊径。可秦钟很快为欲所困,陷入绝境,并未超越常人,亦无新路可走。正为此,脂批云:“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又有脂批:“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

柳湘莲和宝玉、秦钟是朋友。“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槍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经贾琏撮合,柳湘莲同意纳娶尤三姐,将祖传的鸳鸯剑当作定礼,之后又生悔意,咨诸宝玉。宝玉赞赏二人般配,努力消除柳湘莲心中疑惑:“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柳湘莲个性十足,宝玉赞赏有加,深以自己行动不便为憾:“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

琪官是贾宝玉另一个跨界朋友——“堪叹优伶有福”,指的就是琪官。二人初见,表赠私物,琪官赠与宝玉的茜香罗大红汗巾子,得之于北静王。而忠顺亲王府长史至荣国府索要琪官,正以大红汗巾子为据。宝玉不能抵赖,供出琪官城外私宅。从琪官出逃,买房置产,可以想见,他不甘于做王公贵族的玩物,试图重构自己的生活。宝玉和琪官的交流,重点仍在走出异样的人生之路。

正如林邦钧先生在《陶庵梦忆注评·前言》中所言:

张岱论传人,则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这与袁宏道所说:“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与潘景升书》)如出一辙。以有癖、有疵的人,为有深情,有真气,为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为有傲世、刺世的锋芒,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狂狷不羁,玩物玩世的突出表现。⑭

贾宝玉和他身边一起探讨人生之路的同龄人,还有《红楼梦》中如妙玉、龄官、司棋等个性鲜明的人,也正是有癖有疵、有深情有真气的人。曹雪芹借宝玉吊金钏、诔晴雯,可与张岱为仆人树碑、替伶人立传相提并论,同样有“傲世、刺世的锋芒”。

3.对纯洁爱情的追求

宝黛二人,既有前世姻缘,又在今生相逢,从互相惊艳到引为知己,发展出一种基于相互喜爱、欣赏、尊重和体贴的情爱关系,前所未有,堪称绝唱。日居月诸,宝黛二人渐行渐近,亲昵之举外露,缠绵之意日显。第十六回,黛玉葬父归来,“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得超逸了”,二人关系注入了新成分。搬入大观园,共读西厢之后,已经到了互证心事的关口。第三十二、三十四两回,两次写黛玉的“求”,从宝玉那里得到了“证”,木石前盟,终于在人间得到验证。黛玉内心充满了欢愉,明媚如春阳,澄澈似秋水,在第四十五回达到了颠峰。在那个凄风冷雨的秋日晚间,宝玉来到潇湘馆,问候黛玉,“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手举灯,一手遮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黛玉失言,说出渔翁渔婆的话来,自己羞红了脸,内心却是喜悦的,因在夜间,宝玉浑然不觉。

为避免滑入佳人才子恶俗套路,作者进行了明显的拒止。第二十六回,宝玉自比《西厢记》中的张生,将黛玉和紫娟比作莺莺和小红,黛玉登时撂下脸来,从此之后,二人世界中纯是关爱,不再有欲。

第五十二回,宝玉又到了潇湘馆,见宝钗、宝琴、邢岫烟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惊叹:“好一幅'冬闺集艳图’!”散场时,诸姊妹先行,宝黛二玉落后,似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作几句寻常话:“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脂批强烈提醒:“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回末又批:“中一段写黛玉与宝玉满怀愁绪,有口难言,说不出一种凄凉,真是吴道子画顶上圆光。”

黛玉称:“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心与心相寻,心与心相印,代表了儿女之情所能到达的崭新高度。

4.对两性关系的叩问

将欲排除在宝黛爱情之外,并不代表曹雪芹不能正视两性关系中欲的内容。鸳鸯无意撞见司棋情事,主动替其遮掩。抄检大观园,司棋与表哥的私情证物被抖搂出来,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叙述中也没有透露出对司棋的鄙视和嫌弃。

为尤氏姊妹洗白,更是强烈地传达出对女性的包容。尤二姐出场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跟贾珍不明不白,与贾蓉打情骂俏,跟贾琏暗度陈仓,在宴席上领出尤老娘,留下三姐单独陪贾珍,置三姐于虎狼之口。在凤姐得知贾琏偷娶之后,通过对凤姐的反讽叙事,曹雪芹调整了尤二姐的形象,通过对尤二姐的内心观察,诱导读者认同并同情尤二姐。再说尤三姐。蒙府、戚序本第六十五回,回目直写“淫奔女改行自择夫”,将尤三姐定义为“淫奔女”。尤三姐与贾珍二人饮酒,挨肩擦脸,百般轻薄,已难言清白。然而物极必反,被欺凌到了极限,尤三姐拼死抵抗,最终饮剑自尽,由淫奔女变成了贞烈女,形象顿时高大起来:“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男人可以淫女人,女人也能嫖男人,谁怕谁啊?

对凤姐之妒的反讽叙事,包含着对专一和忠诚的夫妻关系的朦胧追求。关于凤姐之妒,不少论者强调回到当时的历史场景。作为经济基础、社会地位等各方面都高于鲍二的男人,可能会愿意回到一妻多妾的历史场景,尽享齐人之福,兼有风流韵事。但是,曹雪芹没有把女人的无奈当作必然和必须,而是有意引导读者聆听不同的声音,譬如对鲍二的描写。鲍二家的跟贾琏偷腥,被撞破后羞愧自尽,贾琏出来处理后事:

贾琏一径出来……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此处有脂批:“为天下夫妻一哭。”——还真是的,值得一哭。曹雪芹落笔之时,怕是同样心酸眼热,他心目中的夫妻关系肯定不是这样的。

书中直言凤姐沷醋,又借贾琏之口,称其为醋坛子、醋缸、醋瓮,叙述者偏于隐含读者中的“世人”和人物中的贾琏。但叙事进程中又多次为凤姐站台,对凤姐进行持续的内心观察,引导读者的认知和感情,此时作者又偏向于隐含作者和人物中的凤姐。第十四回,凤姐被荣宁两府办事的人追来追去,又有宝玉秦钟纠缠,正闹着,跟贾琏去苏州的昭儿回来了: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命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皮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浑帐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纵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凤姐忙得不可开交,又始终惦记着远在苏州的丈夫,几乎一夜未眠,可谓鞠躬尽瘁。

即使风月之事,凤姐也没有亏欠贾琏。午后“加班”,夜间变换体位,二人不乏鱼水之欢、床笫之乐。即便如此,还是拴不住贾琏那颗狂野的心。第六十七回,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对着平儿发了一通怨恨之词:

“天下哪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坏货。只可惜这五六品的顶带给他!他别想着俗语说的'家花哪有野花香’的话,他要信了这个话,可就大错了。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他才罢手呢!”

凤姐的真心与付出,也没有得到邢王二夫人、甚至贾母的真心呵护。凤姐生日当天,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欢,事情闹到贾母那里,贾母也还是装糊涂、和稀泥。尤二姐被领进荣国府,贾母赞其俊俏,又拉手,又看脚,竟是默认了。爱情自古排他,贪上贾琏这么个主儿,内有娈童,外边乱来,脏的滥的全要,凤姐如何不失望乃至绝望?于是就有了第六十九回,凤姐将尤二姐接出小花枝巷,闹过宁国府,然后大起杀心,要杀二姐,要杀秋桐,还要追杀张华……

1791年,法国作家奥兰普·德古热(原名玛丽·古兹)发表了《女权与女公民权宣言》。1792年,英国女作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发表《为女权辩护》一书。两份宣言,正好应对了《红楼梦》程甲本、程乙本刊行的年份。冥冥之中似在暗示,东西方女权意识同时觉醒了。

《红楼梦》的内涵是丰富深厚的,其中有着芳香浓郁的青春气息,广阔深邃的社会场景,复杂多面的人物性格,万艳同悲的凄惨结局……包含着深刻的思想内涵,值得大书特书,这里仅略举数端而已。







三、小说艺术的超前发育







第四十四回,受了委屈的平儿到了怡红院,宝玉在绛芸轩为其理妆。平儿是贾琏的屋里人,让小叔子这么伺候,显然有越礼失范之嫌。为此叙述使用了宝玉的视角,采用大段的内心独白,又有自由间接引语加持,暂时将宝玉变成了故事叙述者:原来在宝玉眼中心中,平儿仍是一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女孩儿,能在平儿跟前稍尽片心,此是一喜;平儿命薄,一如黛玉,此时宝玉可以为她尽情流泪。不用宝玉视角,何以表达女儿观?为传达崭新的人文精神,曹雪芹大胆、大幅创新了小说艺术。格非从故事内容和叙述方式两个方面论证,得出这样的结论:“《红楼梦》的出现标志着中国'虚构小说’的成熟。”“《红楼梦》的出现同样标志着一种成熟的叙事方式的诞生。”⑮

1.求真的美学原则和叙事的中国特色

细读小说第一回,结合对佳人才子小说的批判和小说前八十回的文本实际,可以看出,曹雪芹将传统以“善”为核心的审美观,转向了以“真”为核心的审美观,不再从道德教谕的目的出发敷演故事。鲁迅先生肯定了《红楼梦》“如实描写、不加讳饰”的求真原则,称其彻底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成为不刊之论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立足于现实基础,着眼于事体情理,着力于艺术之美。具体而言,在价值取向上求真,“大旨谈情”与“理治”“载道”相对,不过写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反对借劝善之名、行诲盗诲淫之实;在情节设计上求真,遵循事体情理,符合生活逻辑,即常说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从不稍加穿凿、随意捏造;在结局走向上求真,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搞胡牵乱扯、忽离忽遇,强加一个“大团圆”式的光明结局;在人物性格上求真,不虚美,不隐恶,人物性格多面并存,写出真实的人、复杂的人、变化的人;在细节呈现上求真,无论祭祠宴饮、起社吟诗,还是建筑园林、衣着装饰,力求纤毫不差;在艺术效果上求真,以假写真,以幻写实,神仙玄幻,小鬼判官,皆可为我所用,提炼升华,从生活之真提升到艺术之真。

《红楼梦》叙事,中国特色十分显著。以七十四回、七十五回中秋叙事为例,简单概括,包括这些特点:

(1)支体必双,自然成对。七十四、七十五两回,回内结构两两对称,宁荣二府空间对称, 建筑结构阴阳对称,正是中国传统二元哲学思想和对偶美学思想的表现。

(2)诗传合一,文备众体。仍以中秋叙事为例,黛玉、湘云在凹晶溪馆联句赋诗,沿用了纪事赋诗、以诗传事的古代传统,并非独于小说叙事之外,而是小说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黛玉联出“赏罚无宾主”之句,显然指击鼓传花时讲笑话的贾赦贾政。湘云十分敏感,说:“又倒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湘云还是不得不续道:“吟诗序仲昆”,述及宝玉贾环。《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即是与这一回中散文叙事相一致的诗歌纪实,使得中秋赏月这一事件在重复叙述中得到强化和升华。

(3)设境传情,情重于事。《红楼梦》的叙事重点不在事件和动作,往往是静多于动,情重于事,情景交融,将人物情感充分表达,掀起感情律动的高潮。而情节走向,人物命运,则会通过暗示(包括诗词、谜语等)的方式来传递。譬如,贾赦称赞贾环诗作有骨气,“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预言了贾环将承袭荣府爵位。“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暗示了湘云的形单影只和黛玉的不幸夭亡。

(4)追踪蹑迹,不脱正事。格非称:“包含在故事长度中的时间延续与因果关系构成了人们写作、阅读,甚至辨认故事的经典依据。”⑰《红楼梦》叙事,时间线索清晰,因果关系隐晦。实际上呢,从一开始,《红楼梦》就注意到了时间进程、世事变化中的前因后果,注意在叙述进程中追踪蹑迹,不脱正事。构成故事长度的,既有时间延续,也有因果关系。本人不揣浅陋,提出了《红楼梦》双线叙事结构,基于现代叙事理论“故事”和“话语”两分法,在“故事”层面上理出“绛珠还泪”和“石头历世”两条线索,分别对其中涉及的人物和事件进行具体分析,阐述小说内容的完整性和有机性,谨慎得出了《红楼梦》结构严谨的结论⑱。

2.戏剧化叙述者和讲述、描述

叙述者与小说作者分离,是虚拟叙事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在西方小说史上,18世纪上半叶,英国作家笛福先后发表《鲁滨孙漂流记》等5部长篇小说,其主角或是窃贼,或是海盗,或是妓女,以第一人称回忆录形式叙述,作者退居到编者的位置,叙述者与作者分离,戏剧化叙述者诞生,19世纪以来,西方小说将戏剧化叙述者应用到了极致,出现了像霍尔顿·考尔菲德(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和亨伯特·亨伯特(纳博科夫《洛丽塔》)这样的与作者本人大相径庭的叙述者。《红楼梦》使用戏剧化叙述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是首次,与西方小说发展进程几乎同步。

简言之,戏剧化叙述者,就是由小说中的人物充当的故事叙述者。《红楼梦》中,“石头”即是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不仅增加了小说的诙谐元素,而且可以替作者申明小说大旨、创作原则和独特优势。小说开始,即将故事空间放在了洪荒宇宙,以上帝之眼看宇宙、看神界、看人世,而“石头”一再透露,红尘美好,胜过仙界孤寂,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学中仙人思凡主题的一次再现,明确指示了宇宙中人类的地位和人间的美好。即将登场的人物故事,不再局限于一朝一代,一时一地,乃是贯穿古今、超越人世的情事;既然不能参与补天,那就隐入人世,搭建起一个有情有爱的红楼世界来。从技术角度分析,既将“石头”拟人化,又让“石头”摆脱了人的局限性。既经锻炼,已通灵性,“石头”成为一个神的存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既可以观察,也可以感知,既可以讲述,也可以描述(即展示)。

“描述”是与“讲述”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语式,在现代小说中更受青睐。布斯称自从福楼拜以来,许多作家和批评家归纳为艺术的“显示”与非艺术的“讲述”的区别,英国文学批评家珀西·卢伯克在其《小说技巧》中声称:“直到小说家把他的故事看成是一种显示(描述),看成是展示的,以至于故事讲述自己时,小说的艺术才真正开始……”⑲《红楼梦》从一开始采用了讲述方式,讲述“石头”的故事,讲述甄士隐的故事,随着叙事展开,小说更多地采用了“展示”语式。宝黛初会、二玉亮相,《红楼梦》通过人物视角转换,叙述转向了展示,作者退场,“让故事讲述自己”:

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这是传统戏曲的叫场,宝玉随即出现在了黛玉面前: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贾母吩咐宝玉去见黛玉: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也是张俊、沈治钧所称赞的“纯然乎当代推重之客观叙事技法”⑳。

3.空间、视角和陌生化

故事空间不仅是小说事件的发生地,同时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人物视角显现的故事空间既可以是真实的故事空间,也可以是与人物心理活动、价值取向密切相关的想象空间。如第一回,甄士隐与贾雨村中秋对酎,雨村即兴赋诗,故事空间既是客观写实的,“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也是人物想象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正是贾雨村的内心渴望。

《红楼梦》在运用全知视角进行全面透视的同时,大量使用人物视角,推动叙述者与感知者分离。第三回,“林黛玉入贾府”一节,如电影中的蒙太奇一般,镜头贴着人物走,顺着黛玉的视线,读者看见了街道,看见了府第,进入了角门,走过了穿堂,进入了垂花门……采用黛玉视角,带来了多重好处:一是黛玉年龄尚小,身材不足,视角偏低,有似影视中使用仰拍镜头,凸显宁荣二府建筑巍峨,气势威严;二是黛玉由外入内进入荣国府,府内庭院分布,廊道相接,方位清楚,秩序井然;三是黛玉依附外家,本就小心谨慎,又能仔细观察,显示出诗礼簪缨之家日常生活中的非凡气度;四是通过人物视角展开的场景描写,也正是人物心理的投射。黛玉的观察,体现了黛玉的聪慧,黛玉的灵透,黛玉的细心,黛玉的谨慎。同时,荣国府的巍峨严整,人来人往,又衬托出黛玉的幼弱孤单。此处有脂批云:“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显然意识到了小说手法上的变化,正是作者从讲述到描述、展示转变的开始。

西人有言:“艺术的技法是使事物'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加大感知的难度和长度,因为感知过程就是审美目的,必须把它延长。”㉑采用人物视角,必然突出人物感知,正可造成陌生化的艺术效果。第五十三回,除夕祭祖,从宝琴眼中看出;第七十五回,宁府聚赌,从尤氏眼中看出,都体现出作者制造陌生化效果的企图。第四十一回,“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一段,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了。刘姥姥醉眼迷离,恍忽徜徉,进得卧室,坐在床上,前仰后合,一歪身就睡熟了。若非从醉酒的刘姥姥眼中看出,入秋时节的怡红院断然不会那么生动活泼、惟妙惟肖。

4.预叙和重复叙述

基于“话语”与“故事”两分法,按照时序方向研究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的关系,可分出正叙、预叙和补叙三种情形。整体而言,《红楼梦》以正叙为主,正叙途中,或由叙述者,或用人物,补叙前情,预叙未来。这里说说预叙。

预叙在《红楼梦》第一回就已经多次采用。叙事者在交代故事来历时,随即预叙了故事结果:“顽石”下世历劫,复归大荒,石上录下“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小说将金陵十二钗人物、个性、命运预叙出来,成为全书总纲。第二十三回,搬入大观园后,宝玉做四时即事诗,采用了预叙手法。书中言称:“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如冬夜即事中有句,“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都是后来发生在怡红院、绛芸轩中的事情。接下来,宝黛共读西厢等情节,仍在当年春季,叙事进程并没有因预叙而中断。

预叙体现了小说家在叙事时间方面打破经典叙事模式的尝试,在西方古典小说中并不多见。人们熟悉的采用预叙手法的小说,当属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百年孤独》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是20世纪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融入了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巧妙地糅合了现实与虚幻,展现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这些评语,移用在《红楼梦》上则无一不当。《红楼梦》中的预叙,主导着我们的阅读进程,影响着我们的阅读体验,让我们能够牢记人物的来历和归宿,时时走入人物的内心,感受他们的心跳。当我们看到黛玉流泪的时候,一定会回想起第一回中一僧一道的对话,想到以泪偿情的前世盟誓。当我们看到喜聚不喜散的宝玉,一次一次饱受刺激、心怀寂灭的时候,一定会想到他悬崖撤手的最终归宿……

再说重复叙述。重复叙述是就故事发生频次与话语叙述频次关系而言的,指若干次叙述仅发生过一次的事,也称见证人提供证据体。这种叙事手法在现代小说和影视艺术中得到成功应用、颇受推崇,如马尔克斯的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广义上说,诗传合一,也可视为重复叙述,这在《红楼梦》中曾多次呈现。另有一种,散文叙事中多次叙述只发生过一次的事件,即是现代西方典型的重复叙述。如金钏儿之死,先是婆子讲述,金钏投井自尽,死因是被主子撵回去、羞愧赌气;而后宝钗推猜,金钏从王夫人房中出去后,贪玩失足,意外跌入井里身亡;再有贾环向贾政报告,“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 “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之后,还有聋老婆子暗述、金钏儿入宝玉梦中哭诉。重复叙事的成功应用,提示我们实际发生的事件、人物眼中的事件,让我们对人物有更清醒的认识,对事件有更深入的思考。一个鲜活的生命,犹如一朵鲜花,尚未完全绽放,即已凋零化泥。众人各自入戏,依据自己的视角看事,依据自己的逻辑行事,唯有作家以上帝之眼观世,以悲悯之怀容事。

5.人物话语和自由间接引语

人物话语处理,也是现代小说研究者讨论较多的一个话题。《红楼梦》使用人物话语,绝大多数是用直接引语,也有间接引语,还有自由直接引语,小说第九回: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信。

叙述句后直接连人物话语,没有引导句,显得急不可待,表达出宝玉的急切心情。

另一种引语形式,由间接引语滑入直接引语。如第七回,焦大醉骂一段: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王八羔子们!”

先是间接引用焦大的话,而后顺势滑入直接引语,话语声音由弱变强,表达出人物的愤恨之情和不屈之意。

还有一种较为隐蔽的引语形式,没有引导句,不加引号,与叙述语句直接连接,但话语主体明显不是叙述者,而是小说中的人物,话语特点与人物个性吻合,这就是自由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是19世纪以来西方小说中极为重要的引语形式,福楼拜、简·奥斯汀、康拉德、詹姆斯·乔伊斯等都试探使用这一引语形式增强艺术效果,推动小说创新。曹雪芹早有尝试,第十五回,贾宝玉谒见北静王,视角在二人之间切换,自由间接引语与直接引语先后出现: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郡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

其中“真好秀丽人物”一句,是宝玉内心发出的慨叹,属自由间接引语。转到北静王这边,“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是直接引语。北静王为尊者,语调铿锵;宝玉年幼无职,声音幽微。

6.距离变化和反讽叙事

布斯基于隐含作者、叙述者、人物、隐含读者之间的关系,强调:“任何阅读体验中都具有作者、叙述者、其他人物、读者四者之间含蓄的对话。上述四者中,每一类人就其与其他三者中每一者的关系而言,都在价值的、道德的、认知的、审美的甚至是身体的轴心上,从同一到完全对立而变化不一。”㉒《红楼梦》叙述者有时贴近隐含作者,有时贴近这个人物,有时贴近那个人物,有时贴近隐含读者,前文已有涉及。这里说第三回,宝玉正式出场,小说引用《西江月》二首,叙述显然站在了隐含读者中“世人”立场上。距离变化,使得叙述声音有时清晰,有时隐晦,这当然是曹雪芹有意为之。正因为这一点,《红楼梦》远离了道义立场过于明确的古代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更加接近标榜作者隐退、不持立场的现代小说。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中的反讽叙事。反讽叙事实质上就是叙述者越过人物与隐含读者进行的秘密交流,被愚弄的通常是书中人物。反讽形式包括言语反讽、情景反讽和戏剧反讽,体现为名实背离,表里不一,夸张扭曲,褒贬错位。阅读过程中,读者需要认真解码,细辨真假,还原复位,明辨是非。如第十三回写宁府情形,死去的是秦可卿,丈夫贾蓉不曾露面,婆母尤氏病在床上,公公贾珍“哭的泪人一般”,读者比人物知情,因此构成戏剧反讽。再如第六十九回,贾琏处理尤二姐丧事:

……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得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称尤二姐为“奶奶”,置凤姐于何地?在悲痛的语境中植入艳情的词语,造成语境错置,跟西门庆哭李瓶儿的写法一样,形成言语反讽。读者会感觉到,在人物之外还有一个人物,在人物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他像是木偶后边的提线人,提溜着舞台上的人物,心明眼毒,一脸的鄙夷,仿佛在说,瞧,这个人,这就是情?这就是真?

当然,《红楼梦》神人相通,变形入梦等,与卡夫卡、爱伦·坡的创作有相通之处,可能是引起了博尔赫斯特别关注的重要。只是神仙玄幻,在我国文学史上本就司空见惯,中国的读者论者倒不太在意。







结语







以西方近现代小说为参照,依据新的理论,使用新的工具,细按《红楼梦》文本,必然会有新的发现、新的认知。国内小说叙事研究者申丹指出:“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在西方大多数国家诞生于17或18世纪,19 世纪发展到高峰,20世纪以来又有不少新的试验和动向。”《红楼梦》诞生于18世纪中叶并开始流传,逐渐轰动京城,波及全国,延至海外,比西方大多数国家更早到达小说创作和传播的高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在中国小说史上开天辟地,在世界小说史上傲视群雄。正如当代红学家宋淇所言:“环顾世界文坛,倚仗一部未完成的小说而赢取大作家的地位,曹雪芹真可以说首屈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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