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史书叫《梼杌》,晋国史书叫《乘》,鲁国史书叫《春秋》。西晋咸宁五年(279年),汲郡人不准[Fǒu Biāo]盗发了魏安釐王墓,出土了大量竹简,其中有晋魏史书《竹书纪年》。《竹书纪年》共13卷,第1卷追记黄帝、颛顼、帝喾三帝之史事,第2卷记帝尧、帝舜二帝之史事。由于《竹书纪年》所记与甲骨文、青铜铭文高度契合,因而是最具可信度的古史体系。 《左传》原名《左氏春秋》,为左丘明注解鲁国史书《春秋》之作。《左传》作为流传至今的完整的春秋史书,对我们了解春秋和西周以及上古的历史与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左传·昭公十二年》载“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段话是公元前530年楚灵王对右尹子革说的话。 鲁昭公十二年,为周景王十五年,楚灵王十一年。楚灵王是楚共王次子公子围,前540年—前529年在位。郑穆公之子然,字子革,投奔楚国,为楚国右尹,系令尹助手。倚相是楚国的左史,《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左史负责记录言论,右史负责记录事件,可见倚相是记录言论的史官。 楚灵王和右尹子革说话的时候,楚国左史倚相从面前小步快速走过,楚灵王说:“倚相是非常优秀的史官,你要好好地对待他,他能够阅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这段话有着很丰富的内涵,第一,《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在春秋时期仍保存着,楚国的左史倚相仍能够读到。第二,能够阅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在春秋时期已经是非常牛逼的事情了,甚至是为一个邦国所骄傲的事,楚灵王拿倚相这个特殊的才能对来自郑国的公子然进行炫耀,可见那个时代能够读得懂的人已经是寥寥无几了。第三,倚相作为记言的史官,对言很精通,也能读得懂,可见《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属于言的范畴。 《国语·楚语下》记录了楚国大夫王孙圉论楚宝,“王孙圉(yǔ)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héng)犹在乎?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 晋定公前511至前475年在位,王孙圉论楚宝的年代在楚昭王(前515年—前489年在位)时期。这说明到楚昭王时期,左史倚相仍健在。王孙圉说“左史倚相,能道训典”,所谓训典,就是大训和三坟五典。这从另一个层面说明楚灵王之言绝非虚言。《国语·楚语上》左史倚相论唯道是从,“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从这句话来看,左史倚相的言论是受到三坟五典的影响的。 《周礼·春官宗伯》载“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掌达书名于四方”,这说明三皇五帝之书为外史掌管。三皇五帝之书,即三坟五典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索隐按“藏室史,周藏书室之史也”,又张苍传“老子为柱下史”,盖即藏室之柱下,因以为官名。这说明与左史倚相同时代的老子就是直接负责掌管三坟五典的史官。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召伯盈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宮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魯昭公二十六年,为周敬王四年,楚平王十三年,公元前516年。王子朝为周景王之庶长子,在与周敬王争王位失败后,“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将包括三坟五典在内的周室典籍都带到楚国去了。《皇览》“子朝冢在南阳西鄂县,今西鄂晁氏自谓子朝后也”,具体地点就是到了楚国南阳。老子作为负责掌管三皇五帝书的史官,亦随王子朝到了南阳。后人将这个故事附会为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隐居不仕,莫知其所终的传说。 孔安国《尚书》序:“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遗书也。” 孔安国(前156—前74年)是孔子11世孙,汉武帝时博士,是司马迁古文经学方面的老师。《尚书序》云“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汉景帝时,“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汉武帝时孔安国奉诏作书传,定为五十八篇,谓之《古文尚书》,所作之序即为《尚书序》。《古文尚书》至东汉时亡佚。 《尚书序》宋以来多疑系伪作,然其确系一光辉之篇章。其对先秦文化流变之论述,非后世能可闻者,故非孔安国不可作。《左传》只列出了书名,这篇文献却极大地补充了我们对三坟五典具体内容的理解。这个理解是非常正确的,所以说是很可靠的。 “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伏牺、神农、黄帝的典籍,叫做《三坟》,言说大道。所谓坟,即泥土也。坟书,即泥版文书,应和苏美尔泥版文献相似。“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的典籍,叫做《五典》,言说常道。 周室典籍入楚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件,后人对这个事件重视不够,导致这方面的研究很少。我们目前所见的黄帝书,无一例外都是楚国人用楚国方言编纂而成的。为什么华夏诸国没有黄帝书,倒是蛮夷之地的荆楚却成了编纂黄帝书的大本营呢,这不能不与周室典籍入楚有着密切的关联。老子所编纂的《道悳经》,就是这样的代表性产物。 周室典籍入楚之后,三坟五典又到哪里去了呢?我们还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吗?言大道与常道的《道悳经》,不就正是三坟五典的缩影吗?老子是直接掌管三坟五典的史官,所以他依据三坟五典编纂了《道悳经》。故魏源在《老子本义》序中说“老子道,太古道;书,太古书也”。曷征乎,征诸郭店楚简也。 1993年郭店一号楚墓被盗掘,文物部门进行了抢救性清理发掘,出土了举世震惊的郭店楚简,其中就有《道悳经》甲乙丙三种。郭店楚墓下葬年代为战国中期偏晚,约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墓葬中一个漆杯底部有“东宫之币(师)”的刻铭,学者们认为墓主是楚怀王太子横(楚襄王)之师,《战国策·楚二》说:“楚襄王为太子时,质于齐……傅慎子”,据此有学者认为墓主即战国时期大名鼎鼎的慎到。《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我们今天不论慎到,单论郭店一号楚墓,下葬年代就早到战国中期,因此郭店楚简《道悳经》必是春秋遗物。郭店楚简《道悳经》分甲乙丙三种,甲本存39简1090字,乙本存18简389字,丙本存14简270字,共1749字。郭店楚简《道悳经》和马王堆汉墓帛书《道悳经》甲本乙本相比有个什么特点呢?郭店楚简《道悳经》没有任何错误可言,马王堆汉墓帛书《道悳经》甲本乙本已经有明显的错误了。 《道经》第十三章,郭店楚墓竹简《道悳经》乙本作“人宠辱若缨,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缨?宠为下也,得之若缨,失之若缨,是谓宠辱若缨”。马王堆汉墓帛书《道悳经》甲本乙本作“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之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这段话用现代语言来表达,本来应是:人向往权力和权力可以羞辱相牵制,重视担心给社会带来大祸患犹如殃及自身。什么是向往权力和权力可以羞辱相牵制呢?使向往权力在权利面前卑下,得到权力相牵制,失去权力相牵制,这就是向往权力和权力可以羞辱相牵制。 当“宠辱若缨”变成“宠辱若惊”,“向往权力和权力可以羞辱相牵制”,就变成了“无论受宠还是受辱,内心都要受惊”,就说明马王堆汉墓帛书的编者已经不懂《道悳经》的内涵了。马王堆汉墓帛书《道悳经》的编者估计与战国时期的太史儋有关。为什么春秋时期的老子没有错误,而战国时期的太史儋却错误连连呢?这是因为战国时期的太史儋看不到《道悳经》的原始文献三坟五典了,理解上就会有很大的偏差,错误就在所难免。而这正证明了《道悳经》是老子在三坟五典的基础上编纂出来的,是三坟五典的缩影。 作为母权本位文化思想结晶的《道悳经》,闪烁着三坟五典的光芒。三坟五典看不到了,我们仍能看到她的浓缩《道悳经》,不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书面语言文言化,是从西周开始的,商代甲骨文尚未脱离口语。和夏小正一样,三坟五典必定是纯口语文献。《道悳经》的口语化特征,恰恰正是三坟五典的本来面目。儒家所传《尧典》、《舜典》,文言奥义,伪书也。 三坟五典,一直保存到春秋末年的三皇五帝的原始典籍,这个中国文化的核心础石,这个中国文化的根脉,我们摸不着看不到了吗?是因为我们麻木了,迟钝了。如果我们保持着对文化的高度敏感,这个文化的根脉,仍然是摸得着看得见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