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粉墙黛瓦、周庄的双桥烟雨,大概构成了大多数国人对江南市镇的基本认知。仿佛小桥流水,摇橹行船,为江南所特有,以至于中国各地有类似风景者,多自称“小江南”。我出生在一个苏北水乡——兴化,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出行仍然主要依靠轮船而非陆地交通工具。这个县城东、西、北三条大街沿市河分布,市河呈现人字形,两条市河的交汇处有八字桥,即是一县的最核心位置。市河上桥梁密布,桥上桥堍均有桥神香火。若干年后,当我闯入上海西南的金泽时,对学者们称奇的桥梁博物馆,不以为异。 民国兴化县城图,图源自《民国续修兴化县志》,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铅印本 盛泽不是没有旅游开发的打算。大约十年前,盛泽做过一次旅游开发的规划,还组织编写了一本《盛泽镇旅游发展规划(2012-2030)》,计划以现存的蚕神庙为中心,打造旅游景区,改变旧镇“脏乱差”的面貌。当我2021年第一次踏足盛泽,发现规划大约在新区落地,旧镇则毫无完成度。 盛泽先蚕祠,收录于《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中华书局,2023年 不过,这种新城旧镇相互交融的局面,反而是江南市镇延续性生长的一种表现。今日盛泽,大致可以以盛溪河为界划分新城旧镇,西部为新城,东部为旧镇。从旧镇的东方广场,拐入盐店弄,转往斜桥街,街沿市河向东延伸,抬头突见济东会馆。济东会馆,为清代济南绸商所建,门楼依然,内中已被辟为盛泽镇图书馆。清代有不少山东商人在盛泽做生意,济宁商人就曾建金龙四大王庙作为他们的会馆,原址在今镇中目澜洲公园内。人群与信仰,在商业贸易中流动,某一碎片留存至今,足够引人遐想。 济东会馆 要说真实,还得步出先蚕祠,沿着旧市河进入到旧镇的核心区。在古地图中,市河以西是西肠圩,以东是东肠圩。不同于开发为景区的市镇,这里沿河的房屋高低不齐,偶尔夹杂着绿荫,忽然又来了一段雨廊。河中并无游船,甚至也无行舟,碧水悠悠,一些排污管在河堤中露头,古桥与燃气管道并立。行至西肠圩的中部,视野开阔起来,弄堂宽阔的水泥地面,暗示着此处曾经是小浜头的历史。弄堂两侧的屋子外,店家摆上小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家纺。 盛泽街巷内的家纺店 这一幕可谓是盛泽历史的缩影。诚然,当下盛泽经济的发达主要不是依靠这些作坊式的生产与销售,未经整饬的河浜与风景优美无缘,甚至可以说是“脏乱差”。可是,回顾明清乃至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市镇经济,从来都是在不起眼的泥地里、在未曾被现代主流经济学肯定的散工制中,逐步形成规模的。即使是今天,在盛泽,在义乌,在若干江浙的乡镇中,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以家庭为单位的作坊,往往有着覆盖国内甚至远达国际的贸易网络。 机户从事丝织,分工极细,从丝到绸,要经过调丝、摇纬、牵经、运经、刷边、织手、曳花、踩绸等多道工序,需多人配合。“元宝石”是踩绸必备的工具,可使绸“紧薄而有光”。收录于《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中华书局,2023年 行文至此,不妨回到本文最初的问题,明清江南市镇和其他地方的市镇到底有何不同呢?或许在盛泽,在江南,我们可以看到海通以前中国的影子。这个影子,可以是学者口中的劳动分工加市场扩大导致经济增长的“斯密型增长”,可以是碑刻中对“四方商贾,云集辐辏”的夸耀,也可以是苏州踹匠的罢工抗议。这个影子如此真实,有时候行走在上海郊区,会觉得今天的上海,似乎像是若干江南市镇的联合体。 作者:卞楷文 来源:《市政厅》公众号 2023-1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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