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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大学问》疏证

 小马889 2024-02-21 发布于浙江
戊戌腊月二十二至二十四日,与朋友会读王阳明《大学问》于杭州城西栖霞艺墅,一字一句,切磋琢磨,激荡之间,略有所得,见平昔所未见,颇得朋友讲习的“丽泽”之益。
《<大学>问》是王阳明晚年对《大学》首章大义的阐发,现存于《王阳明全集》第二十六卷的《<大学>问》为钱德洪录于王阳明征讨广西思州、田州叛乱前夕,以师生问答的方式展开,王阳明自己也称为《<大学>或问》。《<大学>问》是王阳明晚年思想一次系统完整的呈现,他的万物一体说、亲民说、良知说、格物说都在其中得到了简明扼要的阐述。王阳明晚年的大弟子钱德洪称之为“师门教典”,诚非虚言。以下结合会读所得略作疏证发挥,求正于方家。

 
大学问
原文及疏证

吾师接初见之士,必借《学》、《庸》首章以指示圣学之全功,使知从入之路。师征思、田,将发,先授《大学问》,德洪受而录之。阳明受命征粤西思州、田州叛乱,功成,客死于返乡途中,未及与弟子再砥砺深论此学,故《大学问》可视为阳明学问遗嘱,其详备远甚于四句教。  
  “《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朱子《大学章句集注》:“大学者,大人之学也。”郑玄《礼记正义》:“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可见阳明学虽标榜《大学》古本,但于《大学》宗旨实承接程朱,而非郑玄。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
“一体”首先见于家,中国犹一人焉。《周易》乾卦“文言传”:“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张载《西铭》:“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程颢《识仁篇》:“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阳明万物一体论上承明道、横渠,而于明道为尤近。盖横渠《西铭》言乾坤父母民胞物与,形容的是境界;明道从疾痛感应讲万物一体,揭示的是本体。讲境界不如揭示本体为切。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形骸非体。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参《孟子·梁惠王上》齐宣王以羊易牛爨钟章,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虽有恻隐、顾惜之心,如果不能扩充,忽闪忽灭,也还是小人。此处当警醒。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朱子《大学章句》:“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朱子状“明德”以“虚灵不昧”,阳明状之以“灵昭不昧”,一字之改,耐人寻味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在没有名利纷争的时候,人最容易表现出善意。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陆王求放心、复天性之学只是做减法,因为心体本来就具有万物一体之大。复其一体之“本然”,即是“应然”,此处没有休谟和康德哲学中的应然、实然之鸿沟。 
  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
一体之仁在“亲民”中分而为事父之孝,事兄之悌……。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此处阳明略言之,吾人是否能续阳明而详言之?“亲吾之君,以及人之君,以及天下人之君,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君、人之君与天下人之君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忠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妇(夫),以及……”如何?《乐记》言“仁近于乐,义近于礼”,“一体之仁”,乐境也。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尽性,即充极“一体之仁”的量,即成己成物而达乎极致。
  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至善”乎?
  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
至善是太极。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本体,是纯粹不染的本质,而即所谓良知者也。良知是至善之发见,阳明也说“良知是天理的昭明灵觉处”。此是“心即理”的另一种表述。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大學》:“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随感随应陳白沙:萬理都在感應中变动不居《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不可远;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中庸》“发而皆中节”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议拟增损于其间也。《诗·大雅·蒸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彝本为殷周时代青铜礼器通称,引申为“法度、常则”之义。彝器为朝廷宗庙之大宝,良知为人心之大宝。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不容拟议,是否会导致以意气、成心为良知的独断之蔽?民主的一个假设是:每个人的私意小智通过平等的拟议、争辩可以形成作为最大公约数的“众意”。然而此“众意”未必是“公意”,而很可能造成“以众暴寡”的多数暴政。民主的“众意”需要良知的“公意”制衡,良知的“公意”是否也需要民主的“众意”制衡?自非慎独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与于此乎?“慎独”、“惟精惟一”,是致良知工夫,少此工夫,则不能轻易讲“不容议拟增损”。吾友风行引禅宗公案证之曰,以性命相付,乃可曰惟精惟一。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阳明《咏良知四首》之一:“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貧儿。”昧其自家的良知而求定理于事物,在阳明看来就是“沿门托钵效貧儿”。对照《尚书·洪范》:“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对照柏拉图的《会饮篇》:爱欲既是富有充沛的,又是匮乏的。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一作:国家)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佛老也要“明明德”(明心见性),然而不以家国天下为道场。《中庸》所谓“知者过之”。“高人”常过之,俗人则不及,惟大人处中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王霸之别无它,仁与不仁是也。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故止至善之于明德、亲民也,犹之规矩之于方圆也,尺度之于长短也,权衡之于轻重也。故方圆而不止于规矩,爽其则矣;长短而不止于尺度,乖其剂矣;轻重而不止于权衡,失其准矣;明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良知之于事物,犹如规矩之于方圆,尺度之于长短,权衡之于轻重。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谓大人之学。
  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其说何也?
  曰: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
朱子《大学章句》: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静非不动,而是不妄动。日用云为之间而能静能安,才是静、安的真工夫。阳明曰“未发时是惊天动地,已发时也是寂天寞地”,是自家真能做得主。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吉利不必为善,凶灾未必为恶,故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然此乃非常之处境,以常态言之,则吉凶悔吝亦在当虑之中。虑是良知之虑,阳明此处提点得精神!良知惟求一个“安”字,俗言“心安理得”,静心安虑中的选择,大体都能精当。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虑者,滤也(此采绍兴新昌如是书院如平院长解),滤掉私意人欲,剩下的就是纯然之公心、当然之天理,即是至善。 
  曰: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两物而内外相对也。事有终始,先儒以知止为始,能得为终,一事而首尾相因也。如子之说,以新民为亲民,则本末之说亦有所未然欤?
  曰:终始之说,大略是矣。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尝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与亲民不同,则明德之功,自与新民为二。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先儒之说,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而认以为两事,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为两物也。
阳明以体用说明德、亲民,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显体必在即用。然而《大学》本文之“本末”是否即是“体用”?此中有可商量处。由本及末,是一节节的生长,修身于齐家为本,齐家于治国为本,治国于平天下为本。故可言“明明德”在先,“亲民”(新民)在后,“明明德”于身、于家,然后可以治国、平天下。即用显体,是当下呈现,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是孝之良知(明德)的当下呈现,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是悌之良知的当下呈现,此中诚无先后。
  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至于先修其身,以吾子明德亲民之说通之,亦既可得而知矣。敢问欲修其身,以至于致知在格物,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欤?
  曰:此正详言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功也。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
阳明为何要强调“只是一事”?此中有机关。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身乃一心之化现,故吾人一言一行中皆当贯通此心,无一丝暗昧无明,此谓正心。阳明此处所未言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故此身亦父母之心的形体运用;身体安全教养,托庇于国家,故此身亦君师之心的形体运用;身体营养,供给于天地,故此身亦天地生生之心的流行发用。一身之中,天地君亲师具焉。具身之心,非单子之心。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灵明者,知也;主宰者,意也,志也。主宰而无灵明,是冥行妄作的意(非理性的意志主义);灵明而无主宰,是支离无主意的知(缺乏行动力的理智主义)。“身之灵明主宰”,即是“知行的本体”。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修身是涵养(养善端),也是察识行动(为善去恶)。四句教言“为善去恶是格物”,则修身与格物非两事。在格物中修身,即事上磨练。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性是心之本体,心是性之运用,即性之灵明主宰。心之本体本无不正,即无善无恶,无是无非,即至善。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有善有恶意之动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无过无不及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过或不及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是“意”的生机发动处,相当于《会饮篇》所讲的“爱欲”。此生机发动处极宝贵,如孔子所言“兴于诗”之“兴”,“志于仁”之“志”。阳明立教早期重“诚意”,晚期讲“致良知”而“诚意”讲得少,然“诚意”不可忽也。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知”,相当于“爱欲”的导师。阳明言:“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论语·子张篇》: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八佾篇》:“林放问礼之本,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仪文的完备)也,宁戚。”此是针对周末文胜的黜文返质之说。阳明“致良知”之说,包含对朱子学大行于科举之后“文胜质”流弊的针砭。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孟子曰:“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者”。孟子讲“良知”,着重在“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阳明则既重其“良”(本然),又重其“知”(知是非),此乃引孟子入《大学》“致知”的必要。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良知是意念的“主人翁”。若以“意念”(意气)为主人翁,则是禅宗所谓“痴人唤做本来人”。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良知是独知。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此是人本来的“羞恶之心”,有羞恶之心,则可教。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复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今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书言“格于上下”、“格于文祖”、“格其非心”,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阳明立教早期讲“格物”,只着重“格其非心”之“格”,今乃兼“格于上下”、“格于文祖”而言,是吸取了当时朱子学者的批评,也是“事上磨练”宗旨的体现,“事上磨练”,乃即物而正念,即物而正物。即物而正念,是修己,即物而正物,是安人。然,物有小大,故“格”有终始,有长进,此即后来船山所言“性日生日成”(船山深以“现成良知”为非)。此层意思阳明未及发挥详尽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意有未诚,则心不能安。以当今之事例之,如心知垃圾分类之善,而未能实行垃圾分类,则垃圾分类一物未格,欲行垃圾分类之意未诚,而于此事心必不能安。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而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有余憾而自慊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格”为“穷尽”,则“致”为“极致”,“诚”为“精诚”。《中庸》言:“不诚无物”。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阳明此处为何要说个“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其条理功夫虽无先后次序之可分,而其用之惟精,固有纤毫不可得而缺焉者。此中吃紧,阳明学虽喜言本体之“惟一”,却不忽视工夫条理之“惟精”。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纤毫不可缺,即是“惟精”的工夫。此格致诚正之说,所以阐尧舜之正传,而为孔氏之心印也。明道统之接续,此曾子所传、阳明所阐格致诚正的“大人之学”,是尧舜之嫡传,孔子之心印。 

 德洪曰:《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学者果能实地用功,一番听受,一番亲切。师常曰:“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门人有请录成书者。曰:“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靖丁亥八月,师起征思、田,将发,门人复请。师许之。录既成(一作:就),以书贻洪曰:“大学或问数条,非不愿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藉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盖当时尚有持異說以混正学者,师故云然。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大学》本就是一部工夫次第之书。可以对治动言“本体”的空疏。钱德洪以《大学问》对治王门后学中脱略工夫一派的流弊,深有见地。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针对王畿“四无教”而发?。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自便径约,而不知已沦入佛氏寂灭之教,莫之觉也。韩愈最早提倡《大学》,也正是为辟佛。古人立言,不过为学者示下学之功,而上达之机,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语知解,非所及也。《大学》一书妙处,就在下学而上达,在工夫中明本体。大学之教,自孟氏而后,不得其传者几千年矣。赖良知之明,千载一日,复大明于今日。兹未及一传,而纷错若此,又何望于后世耶?是篇邹子谦之尝附刻于大学古本邹谦之(守益)被黄宗羲称为王门宗子,其良知学特点就在突出《中庸》“戒慎恐惧”的“慎独”工夫,兹收录续编之首。使学者开卷读之,思吾师之教平易切实,而圣智神化之机固已跃然,不必更为别说,匪徒惑人,祗以自误,无益也。

图片
杭州城西栖霞艺墅围炉共读阳明夫子《大学问》

附:
戊戌岁杪应李旭兄邀于栖霞艺墅会读阳明子《大学问》有怀
风行
人到中年后,日月飙逝惊。
一载漂流过,岁末浪云平。
李生好经术,邀我读阳明。
落落八九子,相与栖霞庭。
栖霞有主人,轩轩古风清。
兴至茶作酒,围炉烤薯馨。
高天蓝如洗,虚室精白生。
仰观宇宙大,俯会圣贤菁。
浩浩大学问,凛凛星在睛。
疑义有时析,豁然相惺惺。
性命接往圣,惟一亦惟精。
依此明明德,良知自可呈。
三日只一瞬,前路各相迎。
留留鸿雪迹,以永当时情。

注:本文原载于西溪经学社公众号,发表于2019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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