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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丨访谈冯恩洪:未来学生可能更喜欢虚拟教师

 盐心Jaffe 2024-02-21 发布于四川
2024年1月11日,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召开,会上再次强调加快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教育要干七件事,其中就包括:以教育家精神为引领,强化高素质教师队伍建设。
年近八十的冯恩洪便是教育家精神的代表。这位早已是教育界传奇人物的校长, 1945年生于名门望族,师范大学毕业后当了二十年语文老师和班主任。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他与另一位教育家魏书生并称“南冯北魏”。就任上海建平中学校长期间,他大力推行教育改革,创建了“合格+特长”“分层教学”的建平模式,引起广泛关注,这些事迹被拍成了两部电视剧。
2003年冯恩洪卸任,名义上退休,却一点没有闲下来,他去各地的学校听课,指导课堂改革,2014年成立了“中国好课堂”。2021年再次出任西安一所新学校——西安东城二校的校长,他密切关注人工智能的最新进展,正筹备为自己的学校引进AI虚拟教师。饶是如此,他仍嫌步子太慢了,近年他又致力于与政府联手,推进区域性课堂改革。

近期我们对冯恩洪进行了专访,跟他聊了聊中国教育的现状及问题、“好课堂”与课堂革命以及人工智能对教育的影响。

冯 恩 洪
全国著名教育专家,曾先后担任上海培光中学副校长、上海建平中学校长兼上海建平(集团)学校总校长,现任西安市东城第二学校校长。


「新潮·新教育家」:您这次到都江堰来听课,有什么感想或发现?

冯恩洪:我有一个职业习惯,不管到哪里,如果不号脉号久一点,我是不会下手的。号脉就是我要听你的课堂,你课堂怎么样,你文化价值就怎么样。谁改变了课堂谁就改变了教育,这涉及课堂文化最本质的问题。

「新潮·新教育家」:您觉得课堂文化最本质的问题是什么?

冯恩洪:是群体性的教育价值迷失。我们现在的教育思想、教育工作者、社会文化都变得太功利了,忽略了人的价值。你看全国的好学校没有不掐尖的,起点高,终点就高,这是教育价值迷失的产物。

到底是教书,还是用书教?用书教,书是工具,不是目的。让人的学习能力得到发展,这是我们的根本目的。

我们迷失了,现在都在教书,把书当成目的,最后书教完了,我要问公平吗?用无差别的教学面对有差异的人,孩子用的书是一样的。这是形式公平还是高级公平?

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人是不一样的,只有书是一样的,我们现在按照人是一样的在教,内容相同,是形式公平。教室里有人听得懂,有人听不懂,我要问公平在哪里?我让每一个不一样的人每一节课都听懂85%,这是终点公平,是高级公平。

人是有差异的,用无差别的教学面对有差异的人,不如让每一个学生在课堂里都享受能力相当的教育。

「新潮·新教育家」:这是因材施教。

冯恩洪:对,这是真的因材施教,我们喊了2500年没人做对,我们是教班不是教人。我把教班和教人结合起来,适应这个差异,用这个方法在全国输出管理、 指导改革,那比建平还要厉害得多了。

我到衢州县第一中学,2015年高考一本是158个人,2016年就到了405人,一年之后超过百分之一百多,它就是事实。你给有差别的人无差别的教育,不如给有差异的人合适的教育、能力相当的教育。这就是支点。我在全国指挥这样的高中128所,128所都成功了。

「新潮·新教育家」:好课堂是针对什么情况提出的?

冯恩洪: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了,没有一个角落没有变化,唯一没变的是课堂。以至于我们很多老师课堂上呈现的文化价值比他自己的年龄、甚至于比他的爹妈的年龄都大,这很有趣。

国际教育已经更新了赛场,能力比知识重要。积累知识不是目的,解决实际问题才是目的。我们现在本末倒置,还在知识积累的跑道上拼命,而国际上已经由知识积累迁移到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了。这是我们慢一拍的地方。

我们现在的教育质量支撑不住国家对创造、创新的迫切需求,也就是说英才是怎么培养的?文化素养我们所见都略同,但是我要提出思维品质,同样的文化素养,思维品质决定工作能力和工作业绩。

如果我提出这个维度,我不是用总分来挑学生,我用好奇心、想象力来挑,那我就要变革一系列的东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离不开好奇心和想象力。

「新潮·新教育家」:那么,知识积累对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有没有帮助?

冯恩洪:对不起,没有。现在课堂的能力是分解的能力,数学是培养数学能力,生物课是培养生物能力。但是如果解决长江水污染,这里首先涉及经济,为什么长江上游污染,下游污染严重,因为下游进入的都是工业发达的沿江城市。第二涉及流体力学,第三涉及  高等数学,第四涉及生物,第五涉及化学,第六是地理。六门学科的综合能力。

中国学生跨学科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差。

我调成都七中的试卷给贵州的实验班学生做,240个学生当中,能考及格分以上的有110个学生。但是我用上海建平的试卷,240个学生及格的只有10个。

这说明什么?改卷的老师看了上海试卷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贵州没有学生能做这项试卷,理由很简单, 它是五个知识点的综合。你四个知识点没忘, 一个知识点忽略了,就做不出这道题。成都七中试卷是每个知识点到了第四层的深度。上海试卷五个知识点只到了第二层深度,但是它得串起来,所以知识积累不等于创新变革的能力。

「新潮·新教育家」:我明白了,成都七中代表的是传统的好教育,他的一个知识点可以很深,然后建平中学代表的是跨学科、跨知识点,知识点并不是很深,但是你要跨很多学科。

冯恩洪:基于任务完成的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全是跨学科的,是项目制学习。

「新潮·新教育家」:我们接触过编写全国统编教材的人,他说在编写时,不是按照一线城市的,而是按照三线城市的教育水平来编写的。所以如果一线城市或者是比较好的二线城市,你还是按照我的统编教材来,我们就太失望了。

冯恩洪:这个我完全同意。什么叫因材施教?日本的宪法这样定义:给每个国民提供能力相当的教育。因此,逻辑能力有差异的人学数学的目标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相同的。九年义务教育真正的学困生要先退出教学大纲后,才能进入教学大纲,如果僵化地以纲为本,他永远发展不了。

但是同样的,我们还有一群人是超纲的,他每次考试都能考100分。那么这些学生有没有必要用初中数学教学大纲来束缚他?那就要鼓励他超纲,支持他求实、拓宽、加深、超前,他能学多少,我满足他多少。校内满足如果有困难,我就请校外导师来满足。

「新潮·新教育家」:我见过初三的孩子对微积分非常感兴趣。

冯恩洪:有的,我在上海时,有个学生初三就获得了高中数学竞赛一等奖。他整个高中三年没上过数学课,我们请复旦大学数学系主任苏武昌教授、华东师大当年的熊斌博士,用带研究生的方式来带他,后来他满分摘得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牌。对他来讲那就是定制式教育,个性化培养。这就叫合适的教育价值,还有一个叫选择的教育价值。

教育对人的发展和社会发展的作用叫教育价值。因此不研究人哪有教育价值?中国很多教育人的通病,是胸中有书、目中无人;只研究书,不研究人。

所有学校都说学生是学校的主人,那么学生在学校里就有选择的权利。如果学生只能服从,不能选择,他就不是真正的学生。只要一选择马上就会挑战一个问题——中国的现状只有补短教育,没有扬长教育。

那么,我们一手要抓“哪壶不开提哪壶”,另一手该不该抓“哪壶先开提哪壶”呢?特别在互联网时代,这个问题已经相当迫切。

「新潮·新教育家」:现在的孩子通过互联网获取知识的速度非常之快,他的天赋可能会得到迅速发展。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在资源匮乏的地方,用人工智能的教育去喂养他们。

冯恩洪:完全有这种可能,我在西安的学校马上就要安装一位虚拟老师,他是全科老师,九门学科都能教。

以前我发愁的一个问题是,小学生的语音不标准。一个老师面对教室里七个学习共同体,他只能跟进一个。现在这个虚拟老师就厉害了,像孙悟空拔下一撮毫毛一吹,变成了一群孙悟空。虚拟老师进场,他每个组同时跟进,可以耐心地一个一个纠正发音。

「新潮·新教育家」:那么未来最会提问的孩子就占了最大的优势了。

冯恩洪::很可能,这正是中国缺少的,中国课堂的问题都是老师预设的。你看我放的《记承天寺夜游》那节课,这节课的核心问题就不是老师预设的,是西安东城二校的学生发现的。他提出了书上没有的问题,苏东坡自称是闲人,但他到处干实事。那么,苏东坡到底闲还是不闲?同学们经过合作探究后,最后发现苏东坡也闲也不闲,他随遇而安,一年连贬三次,但是处变不惊, 到哪都为民造福。

「新潮·新教育家」:站在学生的角度,应该怎么看待虚拟老师呢?

冯恩洪:学生更喜欢人工智能的大脑组成的虚拟教师,不喜欢我们这些真实的教师,这是完全可能的。现在研究做虚拟老师的这个人也是父亲,他儿子现在更喜欢虚拟老师,不喜欢课堂里的老师。他觉得这个老师比我们课堂老师有本事,所有学科都能讲,还没脾气。

「新潮·新教育家」:老师会不会都要失业了?

冯恩洪:那是肯定的,但是类似精神导师的老师不会失业,虚拟老师和这些老师的结合,可以实现教育价值的最大化。

「新潮·新教育家」:所以您总是率先引进新生事物。

冯恩洪:我的自然年龄78岁,我的心理年龄是70后, 一个人永远要有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一个真正的教育工作者永远要有一颗年轻的心,这就是用童心拥抱 校园生活。教育者要有一颗童心。

▲冯恩洪和老师们分享教育心得

「新潮·新教育家」:现在的“好课堂”跟当年的建平模式有什么相同之处?

冯恩洪:我在上海建平提出合格加特长,五育合格,学有所长,我现在提出的是个个都合格,人人有特长,用特长的发展,而不是用总分献给明天的中国。

有同有不同,有两个是相同。第一,合适比标准更重要,走出形式公平,追求终点公平, 这很重要。第二, 跟过去还有一个相同的是选择,所有的学校都喊学生是学校的主人,学生能选择吗,能选择就是主人,不能  选择只能服从,那是主人的对立面。

一直到今天,建平的主课就是教育部制定的九门, 但建平的校本课程是124门,相当于选修课,还有76个学生社团,高一有68门校本课程,学生自己在网上报, 每满40人就关掉一门。

两个相同。一个合适,一个选择。合适是适应人的差异,选择是释放人的潜能。人有差异,人有潜能。部分第一的学生、总分第一的学生有潜能,总分倒数第一的学生也有潜能。

「新潮·新教育家」:校本课程相当于是选修课,那必修课有没有作出革新?

冯恩洪:必修是九门国家课程,九门国家课程我们服从为主。但是数学和英语,你可以选不同的进度,分ABC三个层级,C是最优秀的,我开放了有限选择,校本课程无限选择。

教育界有个特点,正确的废话特别多。比如“教师主导、学生主体双主地位”,这种根本没法实施,权力最大的人说对就是对。还有“面向多数、兼顾两头”, 哪个人一节课里能面向多数、兼顾两头,最后多数保住了,两头呢,好的没吃饱,差的消化不了,是永恒的现象。这都是道理上对的,实际上无法操作。

但是我们的分层教学,第一不伤害学生。我数学选A,英语可以选C。数学、英语都是A也不要紧,天生其人必有才,天生奇才必有用。你选择自己的强势智慧,你把强势智慧充分发展。

2005年,建平跟踪调查“毕业生进了大学以后表现如何”。调查报告显示,一共35所211大学的学生会主席都是建平毕业生。这个引起了我的兴趣,最终调查发现,倒推高中三年,他们都是学生社团的负责人。

「新潮·新教育家」:社团是学生自发成立的吗?

冯恩洪:社团在东城二校还不是传统,还不是学生自发成立的。在建平是自发成立。喜欢什么学什么,校园就变成乐园。

「新潮·新教育家」:那“好课堂”跟建平模式的不同在哪些方面?

冯恩洪:当年我们还是经验型管理,现在已经把经验上升成文化,上升成标准和评价。我们现在可以精细化管理,这个和当年大不相同。

第二个不同,如果说1989年我们推出校本课程,还是基于分学科,那现在的校本课程主要是跨学科,是基于任务完成的,这是很大的不同。比如说解决一条河的污染,解决水的污染,有地理、有经济、有生物、有化学,有流体力学,有高等数学,这是多学科、跨学科研究的结果。

▲冯恩洪希望,校园能变成孩子们的乐园。



「新潮·新教育家」:您不时提到日本教育家佐藤学,您对他怎么看?

冯恩洪:我一直在关注他,2024年我可能会邀请他来华。一起讨论亚洲的课堂变革。

我和佐藤学先生有些不同的教育见解。佐藤学主张一节课观察的数据越多越好,一节课有142个观察点。但我觉得不是数据越全面越好,我认为数据越有用越好,很多无价值数据会把有价值数据淹没的。142个观察点  是科研,有科研价值,有科研价值不一定有实用价值。

因此,我提出一堂好课,应该观察一个链和四个点, 一个链就是问题链。问题可以来自老师的预设,更应该来自学生的发现,这两种问题的价值是不一样的。问题应该是递进的,不是平移的。平移的问题拉动的是同质思维,递进的问题拉动低阶思维向高阶思维发展。第三,我认为组织合作的问题,是在低阶问题向高阶问题发展过程中来自学生的真问题,这个合作才不是作秀。这是一个问题链,我就观察一节课在哪里,到哪里,怎么到。

「新潮·新教育家」:您受佐藤学启发吗?他的理论和实践对中国教育的问题有借鉴价值吗?

冯恩洪:这些流派我都研究过。我发现外来的理论翻译到中国是一浪高过一浪,但是始终没有一个流派能推动中国的课堂变革。用我的话来说,中国的课堂直到现在依旧是老师带着真理走向学生,不是老师带着学生走向真理,所以一直都是讲授课堂。讲授课堂最轻松、最容易,但是最无效。

我不需要舶来品的理论。我到过42个国家,探访过160多所世界名校,国际教育在哪里我很清楚。第一, 国际教育,老师是当个体户,中国教师,他有教研组、 备课组,是学习共同体。第二,国际教育,学生是非常散漫的,上课男同学和女同学可以扔巧克力、可以接吻。中国哪一个教室里会这样,中国的学生是最像学生的。

我个人认为中国的教育要松开一点,国际教育要收紧一点,这是结合点。美国高中生每天自由支配时间 50%。克林顿时代最后一道总统令,建议美国高中自由支配时间由50%下降到25%。理由很简单,自由支配时间过多对美国人领导世界不利。那么中国的教育呢,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所以美国要收我们要放。

我们2500年前出了先哲孔夫子,2500年来,孔夫子的弟子——我们这些人也是孔夫子的弟子,杏坛讲学没有作为,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到了大数据时代,孔子的弟子应该在国际教育的高端平台上发出中国声  音。因为到今天才真正有可能融汇中西,把西方最好的和中国最好的组合在一起的教育是人类最好的教育, 我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

「新潮·新教育家」:如果说点总结性的话,您认为好的教育是什么样子的?

冯恩洪:好的教育,绝对不是样样都好。我不追求样样都好,我追求一代人的全面发展。

把普通的教育变得不普通,要聚焦两个问题。第一,人是有差异的,我们是埋怨差异,还是尊重差异、相信差异、适应差异,最后我们发展差异、享受差异?第二, 人是有潜能的,总分第一的学生有潜能,总分倒数第一的学生也有潜能。教育就是要善于发现人的被压抑着的机会,要创造平台让他获得展示和深造的机会。这样的校园就充满了魅力,校园就充满了温暖、关爱、启迪、 唤醒,这才是真正的教育,人的潜能才能释放。

我们的学生为什么要走进校园?他不进校园可不 可以?在家可不可以?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把学校办成家园和乐园。那我们想走进校园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孩子要成人,而不是成龙和成凤,成龙成凤都是动物,那成人需要学会什么。学会做人和学会做事儿,这两条腿不能瘸,瘸的人走不远。所以做人和做事儿,一定是齐步往前走。

说一千道一万,教育就是培养人对未来的信心,让每一个学生都抬起头来走路,让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在校园里都充满神圣和庄严。

「新潮·新教育家」:最后问一下冯老师,您快乐的秘诀是什么?

冯恩洪:快乐的原因来源于人生价值的实现。我觉得我很快乐,我改变了500万农家子弟,让他享受求知的过程。西方教育的优点是老师带着学生走向真理,让学习稳步发生;东方教育的优点是学生的学习习惯很好。我很自信,我要打造的课堂,是把西方教育最好的点和东方教育最好的点结合在一起。

我最多的时候一年有124张登机牌,每三天要上一次飞机。很忙碌,但是我很快乐,因为我对中国教育做的最大的贡献是,我改变了学生走进教室的表情,让学习变成一件快乐的事情。我做教育我很快乐。我不是无奈,不是痛苦,不是低水平的重复,我一天也没出现过职业倦怠。尽管我送走过无数届毕业生,但我不觉得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对于我来讲,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

▲冯恩洪与本刊记者在采访结束后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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