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唐诗三百首》里没有收录过他的作品,由此推论出他不是一个令后人耳熟能详的诗人。浩如烟海的《全唐诗》四万八千九百多首,如果不是他特立独行的名字,大抵我们浏览的目光会匆匆掠过那些泛黄页面,与一位侠客和他铿锵作响的诗篇,失之交臂、错失良缘。 他叫刘叉,唐代诗人,不知字号,不知籍贯,不知出生年月,不知其所来。他的名字仿佛自带着一种江湖草莽的气息。“叉”,总是直观地使人联想到十八般兵器里寒光闪闪的钢叉,不忠厚、不温柔、不曲折,雪亮的、尖锐的、刚直的、爽快的、出身底层的痛快和豪迈。 人如其名也许是一种先天的征兆与预示。先前,他带着这个粗糙的名字挣扎于市井红尘,杀牛击犬豕罗网鸟雀。出身卑微,万幸却长得身材高大,有一把好力气。日常的形象总是拖着一双木屐,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以替人杀猪宰牛,猎捕鸟雀生活,连这些差事都混不上的时候,只能向人乞讨。 生活过得如此艰难,刘叉的心中却自有一股豪气,每每尚义行侠,路见不平便气愤填膺、咬牙切齿。某一日,喝醉了酒的刘叉因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愤,出手杀了人。 背着人命的刘叉从此不得不隐姓埋名开始东躲西藏的逃亡日子,如果没有后来的那次帝王大赦天下,刘叉其人和其名早已湮没于历史的蔓草荒烟。 当刘叉抛却过往重新出现在人前时,一身匪气的少年竟从此洗心革面开始发奋读书。是有感于先贤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是深知蛮力抵不过知识的硬道理,现今我们已无处得知。但刘叉确实非同凡响,才气纵横,不过几载,便能写得绝妙好诗。 世有千里马而无伯乐。胸中藏着锦绣文章的刘叉听说韩愈韩大人广交天下寒士,就跑去投奔。他给彼时的文坛领袖韩愈呈上了自己所做的两首长诗,一曰《冰柱》,一曰《雪车》。 …… 新奇的题材,新鲜的比喻,奇谲奔放的气势,“不平则鸣”的浩荡情感,用险韵而纵横自如的杰出才华,让韩老师一见倾心,大力赞赏。 …… 一篇《雪车》诗,天灾人祸于千年之下仍历历可见。刘叉态度严厉,措辞尖锐,猛烈地抨击如同侠客劈斩而下的刀剑,撕开那个寒冷冬天里官家和贫民的冰火两重天。 “庙堂食禄不自惭,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这风霜满面、潦倒粗狂的大汉,使人想到“仗义每多屠狗辈”,现今他折节读书,写得好诗,胸中侠气与悲天悯人的情怀却丝毫不减。 人言《冰柱》的才气与诗仙李白的《蜀道难》相伯仲,《雪车》的悲气冲天与诗圣杜甫的《兵车行》相仿佛。这横空出世的汉子委实不像个诗人,但他写作的诗篇却被拿来与韩老师笔下“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的高峰做比较。 就连他诗篇语句里的险怪,峥嵘嶙峋,也正中尚“奇崛硬险”风格的韩愈老师的靶心。不止韩老师欣然将刘叉收入门下,韩老师的好友,古文运动的参与者,散文家樊宗师更是将刘叉引为知己,对刘叉见之为拜。 当时的人们评价说,一身草莽,江湖气息浓厚的刘叉,作诗的才华在孟郊和卢仝之上。 孟郊是谁? 是那个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坎坷名士。是那个留下千古绝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著名诗人。 卢仝是谁? 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后人,“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的风雅茶仙。 刘叉彼时的声名在二位名士之上,足可以想见他补丁破衣之下,风尘草莽之中耀目的才华。 他得韩愈赏识,入韩夫子门下,从混迹市井的无赖成为读圣贤书,书心中事的文人。与一众韩孟诗派的诗友相聚切磋时却总是特立独行,一如他尖锐生硬的姓名。喜欢评论时人的刘叉并不会给任何人委婉的台阶下,亦师亦友的韩大人也不行。 ——刘叉《勿执古寄韩潮州》 刘叉,犹如兵器钢叉,总是直来直去,一叉见血的果断和锋利,这样毫无忌讳地道人短长,这性情豪爽的并不讨喜。 他像是一位生错年代的侠客,错投在帝国已日薄西山的混乱中唐,做一位不能舞动手中刀剑斩杀恶人,只能在铿锵文字里一吐肺腑肝肠的怪异诗人。 他写不平。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他放下了年少时混迹市井,酒酣胸胆尚开张,拍案而起砍杀恶人的大刀,胸中那把与不平势不两立的正义之刀却夜夜啸鸣,无奈又只能日日磨损。 也许,他予自己的定位从来不是之乎者也的文人,他是生于草莽的野夫,读书识字,学得圣人道理,不过是让他将世间丑恶看得更加透彻,揭露得更加彻底。 他为牛代言。 渴饮颍水流,饿喘吴门月。 那并不是一头挨饥忍饿终日辛勤耕种的老牛,那是无数胼手胝足终日劳作一刻不得空闲却衣食无着的农民。黄金如果可以耕种出来,他们在土里刨食直到累死都会力气不竭。 最简单的文字带来最残酷的现实,给人最震撼的愿望与诉求。那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里他和所有苦难人民的血泪心声。 他赠给一位姚姓秀才一把心爱的宝剑。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 现今的人们会称呼一柄宝剑为“秋水”,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刘叉就会飘逸灵动地形容一把心爱的宝剑,是古时清澈的水流,因缘际会流淌于自己的手心。他将这清水一样的宝剑在临行时赠送给姚秀才,殷殷嘱咐,此去珍重,凭此剑去建功立业,开拓功名,不要用它去报私仇。 率性粗犷的野夫,从来不懂酸腐文人之间的虚伪客套,他解剑相送知己,也用博大的胸怀相送知己。 他写知音难遇。 作诗无知音,作不如不作。 无论多么豪气冲天、性情刚硬的男儿,总是渴求知己希冀同道的。他的“生涩有百篇”,也唯有酸寒孟夫子“谓是琼瑶辞”。 宁折不弯的刘叉始终将自己的姓名贯彻到底,他贫穷却始终自尊,从不俯仰权贵,一生不会看人脸色。 彼时的唐朝,有钱人家请人写墓志铭那是必不可少的仪式,有资格操刀的,一得有身份地位,二得有文采和真才实学。名满天下的韩愈是全民心中墓志铭写手的不二人选。 将墓志铭写得妙笔生花的韩夫子,他的润笔费一度达到了“马一匹并鞍衔,白玉腰带一条”这样几乎一字千金的惊人程度。 “任气”的刘叉非常不满意韩愈老师这样敛财的方式,某一日,他不走寻常路地径直将韩愈桌子上放着的金子洗劫一空、装入囊中,并鄙夷地说: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 这些不过是奉承死人得来的钱财,不如给我刘叉拿去做生活费。 人高马大一身蛮力的刘叉扬长而去,韩夫子竟不能制止。 他的旷达,特立独行,潇洒豪迈,不拘小节,总会令人想到魏晋名士的风流。一切皆出于本心的言行,缘来,诗文酬唱,言语投机,缘去,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唐才子传》里评价刘叉为一“节士”,这样的褒奖,无异于更适合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 他留给我们的背影是“去游齐鲁,不知所踪”。连这结局都自带着江湖豪客的浪漫与洒脱。 看刘叉的故事,千载之下,不禁掩卷沉思:到底怎样才是成功的一生? 诗人身份,侠客灵魂。从不俯仰权贵,从不看人脸色。言出于心,率性而为。永远热血,永远刚直热烈。 刘叉,那也是很好的一生。 作者:月下婵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