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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谈学问与人生

 学海岸边一过客 2024-02-23 发布于北京

(一)潜台词

在舞台上,说出来的话叫台词,没说出来的话叫潜台词。不说的话往往比说出的话更重要,演员的本领常在潜台词上。《论语》是孔子的对话或独白的记录,研究并发掘孔子潜台词的人和书多不胜举。其实,将圣人和非圣人的对话合看,加上可以挖出来或加上去的潜台词,也别有风味。例如孔子和阳货的对话。开头阳货找孔子,送来了礼(猪),“孔子不见”;圣人不能缺礼,必须回拜,可是又不愿见他,于是打听到阳货大人不在家才去拜访。这个行动的潜台词是:还了礼,可还是不见;你不在家,这不怪我。偏偏在路上遇见了。很可能是阳货手下人多,消息灵通;孔子名气大,行动无法隐瞒。阳货一得到情报,立刻堵在路口。这一相遇,圣与非圣之间出现了几次对答。阳货很不客气,说:“岁不我与(年岁不饶人啊)。”孔子回答:“诺,吾将仕矣(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出来做官了)。”这里有什么潜台词?一个心里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在我手下工作,偏要逼你出来,看你怎么说。”另一个心里说:“你是大官,我拗不过你;可是做不做官,还是我自己作主。”你以礼来,我以礼去;你讲道理,我顺着你。我本来要做官,答应也不是假话;可是到不到你的手下,那就不一定了。

《孟子》载,有一次孟老夫子带一群门徒来到滕国,住在高级宾馆受招待。不料住房的窗子上原来有双鞋子不见了,宾馆的人找不到,有人就问:“老夫子的随从怎么这样藏起人家的鞋子来了?”孟子立刻反问:“难道你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偷鞋子来的吗?”那人只好回答:“殆非也。”接下去的几句话好像是替孟子开脱,却又仿佛不否认有人偷鞋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谈话的对手,难以追寻潜台词。

金圣叹的文学批评主要是揭发潜台词。他评《西厢》,常揣摩戏中人心理,也就是潜台词;他评《水浒》,大挖宋江、吴用的潜台词,由此推出施耐庵的潜台词。金圣叹喜欢批“应读作”什么;这就是说,书里记的是台词,而“应读作”的是潜台词。清光绪年间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以为辛稼轩(弃疾)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了无余意”;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却以这句词为一种很高的境界。很明显,陈只读台词,没什么潜台词好说;王却读出潜台词为抒写一种境界。

作品和作者也可以看作台词和潜台词;诗文是台词,人品是潜台词。台词高妙,不一定潜台词同样好。中国人历来大多讲求不明白,或曰含糊,说话常闹边界纠纷。可是偏又有人不断称妙,所谓“妙不可言”。“不可言”就是潜台词不能转为台词。



(二)析“子曰”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命若指天命,那么,孔子说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为政),就是他在五十岁以前“无以为君子”了。岂不荒唐?

孔子说过,“君子周急不继富”(雍也)。原思(门弟子)去做官,他送去“粟九百”,门人不受,“辞”,他还坚决给,说可以转送“邻里乡党”。这不是“继富”,接济富人吗?颜回受苦,急需救援,他不送一点“粟”去,怎么不肯“周急”?

(三)奇谈怪论

一、言在意先。语言是表达意思的,怎么能反而在先呢?这是说,思维不离语言,一进行思考便进入已有的语言框子;也是说,语言中的意义是由收到语言的一方得出来的,所以在后。李商隐的《锦瑟》诗,语言已存在了一千年,但还有人从中读出新意义。

二、字在言先。没有语言,何来文字?这个“字”指的是形象和轨迹。我们用汉字作为表意符号,很容易明白语言中的声音是可以在形象之后的。

三、无中生有。(我觉得“潜台词”就可以说是无中生有)

四、异中有同。可以照一般理解,不多追究,因为我们都知道辩证法有矛盾的同一性。

五、古不离今。夜间抬头望银河,都是多少万年前(用地上时间计算)发出的光,我们眼前见到的是古时的星。

六、反客为主。

(四)消闲

时代变了,忙照旧,闲却有了新的。离开工作岗位,闲下来了;闲不住,得找点事做。于是写字、画画、下棋、打拳、钓鱼、养鸟,等等,应运而来。这是忙过后之闲,不是偷来的,可以放心大胆消遣这闲中岁月。

从前有“闲书”可看,现今小说都成了高深研究的对象,有学会,有国际性的讨论,是严肃读物,不是消闲的了。看戏曲、电影早就是接受教育了。连广告也不是给闲人填补闲心的。所以对于有些人,消闲成为问题。

“游手好闲”之所以挨骂,是对青年而言。老年的闲,费了大半辈子心力,得来不易,当受尊重。究其实,闲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由忙而闲的骤然转变。老年人有老习惯,多年做惯了的事一旦停止,便觉得不舒服,似乎手足无措。这需要改变,替代。不能马上改变,从一条熟悉的道路猛然跳到另一条不习惯的路上。老人跳跃,不仅换不了路,还可能跌跤。转换必须在原有的基础上,不能凭空而来。

听说德国的兴登堡将军当总统以后,差不多九十岁了,吃完面包,随手便在面包纸上签字。起初以为笑谈,其实这是老将军的消闲妙法,是“转换”的第一着。他签署的那张面包纸(想象中的作战命令),到一千年以后若忽然发现,会送进博物馆陈列的吧?若考证其中因果,说不定还会产生论文。



(五)偷学问

金克木先生在北大图书馆当职员时,管借书还书。他说,书库中的书和来借书的人以及馆中工作的同事都是老师;经手的索书条他都注意,还书时只要来得及,总要抽空翻阅一下没见过的书。他常到书库中去瞭望并翻阅架上五花八门的书籍,还向书库内的同事请教。白天在借书台和书库之间生活,晚上再仔细读借回去的书。

有一次进来一位穿旧长袍的老先生,手拿一张纸向借书台上一放,一言不发。金先生一看,是些古书名,后面写着为校注某书需要,请某馆长准予借出,署名是鼎鼎大名的教授。连忙请他稍候,自己快步跑上四楼书库;库内老先生一看就皱眉,说这人不在北大教书,借的全是善本、珍本,有的还是指定抽借一册,而且借去一定不还。怎么办?后来才想出一个主意。金先生去对他说,现在某馆长已换了某主任,请他去找主任批下来才好出借。此人一听馆长换了新人,略微一愣,拿起书单,转身扬长而去。金先生连忙抓张废纸,把进出书库时硬记下来的书名默写出来,以后有了空隙,便照单去找善本书库中人一一查看。金先生说,真感谢这位久仰大名的教授,不远几十里用一张书单来给他上了一次无言之课。

金克木先生说,他的好奇心是在上小学时培养出来的;这一时期,不论进不进学校,是谁也跳越不过去的,而且定型以后再也难改。大学教师,无论怎样高明,也只能就原有的加以增删,无法进行根本改造。中学、小学的底子不好,后来再补就来不及了。教育是不可逆转的。不能不顾基础,只修大屋顶。

(金克木《人生与学问》,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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