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北大燕南园:草木故园,重焕新生 *** 彭 丹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4-02-24 发布于陕西

*

文汇报  2024.2.24

北大燕南园:草木故园,重焕新生

燕南园环境整治提升工程过后,燕南园内一景。 (资料照片,均北大燕南园项目组供图)

       本报驻京记者 彭  丹
      
       经过近两年的环境改造提升,北京大学燕南园这一金名片被重新擦亮。近日,北大多部门联合推进的燕南园环境整治提升工程——“北京大学燕南园”项目从亚太地区48个项目中脱颖而出,获202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奖,被誉为“重视集体记忆,传承了辉煌的学术历史和精神遗产,是文化遗产保护与地方发展的成功结合”。
      
       20世纪20年代建成的燕南园,位于北大校园南部。这里乍看起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园子,苍松翠柏间疏疏落落分布着17幢屋舍,一律青砖灰瓦,朴实无华。然而几代学术大家曾居住于此,比如历史学家洪业、向达、翦伯赞,数学家江泽涵,物理学家周培源、饶毓泰、褚圣麟,经济学家马寅初、陈岱孙,哲学家冯友兰、汤用彤、冯定,化学家张龙翔、黄子卿,语言学家王力、林焘,美学家朱光潜,生物学家沈同,文学家林庚,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社会学家吴文藻和文学家冰心(谢婉莹)夫妇……这座园子容纳了他们的琴棋书画诗酒歌,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从燕大到北大,从风雨如晦的旧中国到急遽变迁的新时代,园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注解了多少时代洪流与人间烟火。
      
       春去秋来,草木依旧,故人安在?惟有“先生之德”,如山高水长,一直激励后人。
      
       围墙小径说故事
      
       东、西、南三面虎皮墙隔绝喧嚣,被围在其中的北大燕南园格外静谧,朴素如初,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逝得格外缓慢。
      
       走进燕南园的西南入口,南侧虎皮墙面上晃动着参差树影,像风吹动的皮影戏。
      
       虎皮墙由外皮泛黄的石头砌成,在北京西郊皇家园林和旗营建筑中广泛使用。据“燕南园历史地段景观保护与展示”规划团队介绍,燕南园的虎皮墙样式极为奇特,在黄石之间以白灰勾缝以突出石材面,形成“灰带子”,并且不像传统虎皮墙具有典型的锐角棱,而是近乎直角。此制与故宫、圆明园、健锐营各处虎皮墙均不同,是参照中式园林景观的创新之作,别具风格。
      
       绕墙步入园中,旧路面已被整修,纵横交错地将17栋屋舍相互联通,使其独而不孤。
      
       墙与路就如古建筑的四梁八柱,支撑起整座燕南园的框架格局。又如一面巨大的书橱和分隔其间的书架,庋藏着燕南园近百年来的故事。
      
       燕南园的历史要追溯到燕京大学时期。1919年,司徒雷登主持建立燕京大学,开启了燕园建设的序幕。1920年,他筹资从军阀陈树藩手中购入最初为圆明园附园的淑春园和最初由明代书法家米万钟所建的勺园故址,在此基址上建造了如今为人所熟知的燕园。1926年,新校园启用。
      
       上世纪20年代,美国建筑设计师亨利·墨菲规划设计了燕南园51号至66号建筑(后加建了50号),当时主要用作教师住宅。住宅中有自成一体的西式小楼,也有矮墙环绕的中式小院。这些住宅的建筑材料除了泥石砖瓦取自本地,绝大部分从国外运来,门窗使用红松,房间里铺设地板,屋角设有壁炉,地下室还有供暖的锅炉房。其中,中式建筑注重本地工艺,细节上有很多中国特色,如门楣上有精工雕镂的砖石和仿造中国建筑样式的窗格,砖雕的花卉草木至今依然栩栩如生。
      
       起初居住在燕南园的多为外籍教师,也有一些中国教授,如历史学家洪业,社会学家吴文藻与文学家冰心夫妇等。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燕大的部分院系并入北京大学,北大的许多名师迁入燕南园,小小的园子成了明达智慧、笃学求真的思想空间,是北大的一块“精神高地”。
      
       2022年,为加强燕南园的规划、保护、传承和利用,受北京大学房地产管理部委托,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大国土空间规划设计研究院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所启动“燕南园历史地段景观保护与展示”规划设计工作。在规划设计方案基础上,北大房地产管理部、总务部、校园服务中心、动力中心、会议中心、燕园街道办事处、保卫部等部门合作落实了方案,历时8个月实现了园内遗产保护与场地提升的协同并进。
      
       东西侧虎皮墙得到了保护性修复,坍塌部分被重新建好,虎皮色墙面又衬托起满园苍翠;在南北入口设置路桩,执行车辆禁行措施,打造无车园区;环卫设施、堆积的杂物被清理,师生普遍认为影响风貌的公共厕所被迁移;竹丛代替了杂乱的篱笆围挡,让空间围而不挡,既开阔视野,也恢复燕南园原本的开放空间;恢复园内古朴的门牌样式,增加文化解说牌、指引牌,延续园中的历史文脉……在时间中逐渐老去的燕南园在“绣花针”般的改造下一点点被重新擦亮。
      
       外表焕然,内核不移。燕南园项目团队在保护与改造、旧与新、文化与工程、历史价值与情感价值的平衡中细细探求,他们坚持“最小干预”原则,“让园子自己说话”。
      
       “有些校友在提建议方案的时候会想着做一些艺术性的表达,比如在燕南园的草坪上建造一座现代雕塑,建议被项目组谨慎否决了。我们在规划时谨遵'最小干预’原则,尽力维护其历史原貌和生态环境,做到了极度克制。”“燕南园历史地段景观保护与展示”规划设计方案负责人、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长聘副教授张剑葳说,这一点也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文化遗产保护奖项评委的高度肯定。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副教授李迪华率领的团队对此次燕南园环境整治提升工程的景观方案进行论证,设计了主干道路。李迪华偶然留意到,园内东侧水泥路部分破损的路面下露出了大小和颜色都参差不齐的石子,直径从1厘米至5厘米不等。带着对这一发现的好奇,他和燕园公益营建社的黄可同学去北大档案馆翻阅资料,发现档案馆保存的照片上:1947年前燕园的道路都是沙石路;1948年一张“三反运动”的学生游行照片中,出现了硬化特征鲜明的水泥路。李迪华等几经辗转,寻访到了九旬高龄的燕京大学老校友,得知燕园在日据期间被严重毁坏。抗战胜利后,北归的燕大师生修好日本人在校园里留下的三辆丰田卡车,从当时的西郊机场附近旱河运来石子,修建了燕园中最早的水泥路。燕南园保存下来的水泥路——燕京大学校友们称之为“洋灰路”(属于“脱浆彩石混凝土”工艺),是其中的一部分。室外水泥路的使用寿命一般为30至50年,燕园中的这些“洋灰路”已经75年了,大部分仍然能够正常使用。
      
       为了保护这条历史道路,李迪华请教了水泥研究专家,找来专门修复历史路面的施工团队。少量路面做了修复;更多的洋灰路面要先做保护性拆除,清理古石上的水泥部分,然后将古石融入新的水泥,并添加原洋灰调色,既使老的材料得到循环利用,又借此将历史道路的价值凝固到更新后的路面中。这比铺设新路可费时费力多了,但施工工人一丝不苟,心怀对文化的敬意:“把旧路面的古石融到新路面里去,精神就流传下去了。为此我们辛苦点也是值得的。”
      
       花木寄情寻旧影

      
       迈上燕南园西北角的大长坡,两尊花神庙碑映入眼帘,上面刻有“汇总万春之庙”,以供祈祷花神之用,是乾隆年间所建。
      
       在此次的提升改造工程中,燕南园项目组将碑座掏蚀部分补夯加固,四周光秃秃的地表种植了小草,石碑的临时围挡被撤去,方便往来师生近观远望。北大保卫部还加装了摄像头,防止石碑遭人损坏。
      
       两座花神庙碑缘何出现在校园里?各界对此说法不一,根据圆明园有关文物管理部门说法,这是出自圆明园的文物,后流散到燕京大学内;另有学者认为,这两座碑原本立于未名湖南岸的慈济寺,俗称“花神庙”,后来庙宇毁于大火,石碑却幸存下来,燕大时期被移到如今的位置。
      
       细想起来,矗立于此的花神庙碑仿佛命运的神来之笔,园中的大师学者苦心培育人才,桃李满天下,不恰似辛苦耕耘的花匠园丁吗?
      
       曾居住于燕南园的学者或其家人们,也大多有莳花弄草的雅好,各家房前种植着玫瑰、丁香、藤萝、玉簪……花木使主人“幽窗开卷,字俱碧鲜”,主人也以花木寄情、言志,渐渐地,人与园子物我两融。
      
       花神庙碑附近坐落着燕南园66号楼,吴文藻和冰心夫妇曾居住于此。冰心在庭院种下许多丁香,一楼客厅堆放了许多报纸和学术刊物,供来访者阅览,号称燕大的开放期刊阅读室。仲春时节,丁香花开如轻盈、明亮的雾,师生们看书之时,幽香潜入室内,花影已落满前窗。上世纪70年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又住进这栋小楼。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周忆军曾回忆,一次与同伴途经燕南园,见一位老人静坐在青石板上,看他们走近,拄起拐杖绕到矮墙后面,隔墙递过一枝盛开的花朵。过了许久,他才知道这位老人正是美学大师朱光潜,他把花朵夹进了朱先生的《西方美学史》里。
      
       如今,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成了66号楼的新主人。走进一楼雅致的大厅,只见正前方悬挂着“冰心故居”的牌匾,两边墙壁也挂上了冰心、朱光潜等人的历史照片,前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楼里的研究者依然遵循前辈之精神,不断打破学科的边界,在智识碰撞中探索古今寰宇。
      
       顺着燕南园东部小径走到东南角,一座中式小院豁然得见,两尊石狮守护着小小院门,门楣上挂着一幅黄底绿字木匾“冯友兰故居”。这里是燕南园57号。1952年,冯友兰从清华大学调入北京大学,住进燕南园。开始他住在54号一楼。1956年冬季的一天,北大党委书记、副校长江隆基到冯友兰家拜访,看到冯友兰住房狭小,就主动提出将自己居住的57号和54号对换,几番推辞过后,冯友兰于次年1月迁到57号,并终老于此。
      
       “庭中有三松,抚而盘桓,较渊明多二其焉”——因为院内的三棵松树,冯老将这里命名为“三松堂”。松树栉风沐雨,却始终苍劲挺拔,根基深固;在汹涌的时代潮流中曾被动摇根基、失去自我的冯老在这座小院内重新下定决心,“只写我自己……不再依傍他人”,以对“旧邦新命”的自觉,在85岁高龄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又以“修辞立其诚”的勇气,在“耳目丧其聪明,为书几不成字”的年纪,口述完成30万字的回忆录《三松堂自序》,重回“斩名缰,破利锁,俯仰无愧怍,海阔天空我自飞”的自由境界。
      
       2019年,在冯友兰先生诞辰124周年之际,冯友兰故居正式对外开放。修葺整饬后的院子,青砖铺地,花草繁盛,三棵松树的整体景观得以恢复,小院一如往日浓荫匝地。
      
       再看冯友兰搬离的54号楼,这里最早是史学巨擘洪业的故居,外面园中有一个亭子,亭前栽了两棵藤萝,每年5月藤萝花盛开时,洪业总要请一些文朋诗友来开藤萝花会,饮酒做诗;燕南园56号则住着中国力学界泰斗周培源,这位理工科大师性情浪漫,尤爱种花,56号门前繁樱如雪,任人观赏,人称“周家花园”;燕南园62号,林庚先生的屋外立着一竿竿绿竹,月季、玉簪摇曳其间,或许是境有所触,他在这里写下《说“木叶”》……
      
       大师已远去,这里的一草一木却仍可触摸。保护自然生态是此次燕南园环境整治提升工程的重点。燕南园项目组咨询了北大生命科学学院教授顾红雅、吕植等动植物专家,综合北京大学绿色生命协会等社团的意见,为园中的生态保护对象制定科学有效的保护方案。现在,燕南园内动植物情况由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师生和北大绿协历届学生会员监测和巡护。他们将园子内的古树精心保护起来,并一对一挂上了标牌,扫描牌子上的二维码,你不仅能知古树其名,还能知其所以名。
      
       让多元人群参与共建
      
       某种意义上,燕南园是整个燕园的缩影,师生的精神在这里交汇。
      
       “燕南园是师生集体共建的社区,充分体现了公共参与的精神。”早在规划之初,燕南园便形成了校方筹资、建筑师规划、校内各相关部门共同参与的“三方共建模式”,燕南园建筑设计并非建筑师的一言堂,而是充分吸收了教师、学生、校友的多方诉求和偏好。
      
       与之相呼应,燕南园项目鼓励包括北大师生、校友在内的多元人群积极建言,不同学科、不同院系、社团的师生纷纷参与其中,学校多个部门为项目的策划和落地实施予以保障。众人的热切关怀和群策群力熔铸起燕南园的新生。
      
       当燕南园项目组向北大师生和校友发起问卷调查和访谈,咨询他们对燕南园保护与改造的意见时,回复之热情甚至让项目组感到有些意外。八零级校友邱明斤先生特意来信表达对燕南园深厚持久的感情,并提出“在燕南园改造中应遵循修旧如旧的底线原则”,希望既保存原有总体风貌,又呈现燕南园的历史。
      
       “高校师生普遍关心校园文化和公共事业,又有参与公共讨论和意见表达的习惯,公众参与对于校园遗产的改造至关重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培训与研究中心(北京)主任助理李光涵博士表示。
      
       不过,要平衡“众声喧哗”的意见,有时也会让项目组“头疼”。这不是简单的“二选一”,也不是“各取0.5”,需要仔细研判,也要大胆创新。
      
       有师生提议燕园里的路灯太暗,能否增设照明灯?其实,夜晚的燕南园有许多小动物出没,如果路灯打得特别明亮,就会干扰到这些小动物的作息。北大为保护这块珍贵的校园生态区,设立了包括燕南园在内的国内首个校园自然保护小区。“在回应师生现实需求和保护生态之间如何平衡、如何选择,这需要我们仔细考量。”张剑葳说。吕植在项目组举办的专家咨询会上强调:“路灯需要控制亮度,不要往树上打,得往下边打,让树上的鸟类安睡。”最终的方案是:增加弯月形的地灯,入夜时像月亮一样散发柔光,既不打扰动物,也能让人漫步皎洁之中。
      
       还有人提出,燕南园“能否增开一些小路?这样可以深入灌丛,拍照也好看”。可如此一来会增加地面硬化面积,会影响蚯蚓之类的小动物“过马路”。平衡再三,项目组决定尽量不开辟新道路。
      
       如何维修部分破损严重、雨天易积水的原有道路?北大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王习东团队自主研发的抗冻生态透水砖跃入项目组的视野。它被用来铺设除燕京大学时期洋灰路以外的其他燕南园主体道路,既使道路不再积水,又改善了表层土壤生态环境,减少了对小动物活动的影响。在生态透水砖铺设的主体道路与燕京大学时期的洋灰路的交汇处,燕南园项目组立了一块“燕南园道路”标志牌,宛如时光流转的标记,当下与历史在此遇见。
      
       多元参与中,燕南园的未来也被细细勾勒。
      
       如何利用燕南园内的闲置空间?北大师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能否建造一座咖啡馆?”“能否陈列展览?”……综合这些意见,“燕南园历史地段景观保护与展示”规划团队对燕南园建筑内部的改造给出了开放式建议,“一座座建筑,可能复原成和老照片一模一样的展示空间,可能规划给新单位用作办公场所,还可能改建出会议室、小班教室供全校师生预约使用。”张剑葳介绍,他们希望那些申请使用燕南园屋舍的单位,不但要筹款对建筑加以保护,还要在一楼保留展览空间,阐释小楼的历史。
      
       李迪华期待,人们走入园子里,看到这座“活的博物馆”,会追问和探究建筑背后的故事,在这方空间里感受到人文的力量。
      
       燕南园项目也为一般的校园遗产改造贡献了“北大经验”。“我们把这个项目当作遗产教育,而非普通工程来做。”张剑葳说,“校园这样一个公共空间,与师生群体有着紧密的关联和持续的互动,校园遗产的改造既需要专业素养,又要发挥社区精神,让多元人群和不同身份的人参与到遗产共建中。”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