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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书卷 | 那年月,乡村看电影那些事

 白河观潮 2024-02-24 发布于河南

那年月,乡村看电影那些事

文 | 许书卷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老家清水河畔的许河村,我还是一个上小学的少年。那个时候,农村的物质生活相当困苦,精神文化生活也是极其贫乏。晚饭过后,乡邻们舆论场、故事圈大致就是生产队的几间牛屋了。昏黄的煤油灯冒着黑烟,牛槽边的几头牛呼吞呼吞地舔舐麦草,掌鞭的汗酸、脚臭浓烈的床上、垫牛铺的土垃末子堆上,都会挤满了人,吸着旱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庄稼的事,说一些家常里短,说鬼故事。说的最多的还是前朝古代的东西,由于讲的都不专业,与史料记载的出入非常大。最真实的是,有风钻进牛屋,油灯火烛舞蹈般地晃动,人们的影子在土坯墙上晃来晃去。牛屋也有清静的晚上,这晚上应该是有电影了。

     看电影,对于大人、对于小孩们,都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最赏心悦目的一件事。

     看电影,包括本村有电影和外村有电影。我们都会向而往之,争先恐后。

     本村有电影,或者是周边村庄有电影,这个消息发布大多由我们小学校的同学们来完成。一般的规律是,你这个村子里晚上要放电影了,生产队队长下午就会派人去公社电影放映队,或者是去周边的哪个村子,把发电机、放映机和幕布啥的拉回来。队长还要忙着买块豆腐,买瓶“小桥”酒,再到队里的菜园里弄几样蔬菜,招待跟车而来的放影员。这个消息会被我的同学们带到学校,再由我的同学们放学回家后发布出去。于是乎,一个村庄有电影,几个村庄都知道了。当然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一户人家如果已经说好了邻村的一个姑娘,看电影这件事也不敢怠慢人家,细节决定成败呀,人家来不来是一回事,你没去请人家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也要奢侈一次招待人家,但这个礼必须有。况且这样的晚上的活动所衍生的其它细节,对男方来说是个好事。女方家在赚足了面子之余,有的人家会矜持地婉言拒绝了,但这家的女孩照例会随同闺密们来看电影。也有准许自家的女孩来看电影的,这是女方家庭的一种积极的信号。准与不准,要视两家的婚事进展的情况而定。

     即便在今天,乡村也没有电影院。我所说的那个年月的看电影场地,大家应该都知道是露天的场地。

     电影场地在村中、或是在村边,跟一个生产队的地理有着必然关系。比如我们这个村子中间,有个南北低洼的地带,南銜一个巨大的水塘,北接寨河,是暴雨季节排水的水路。这个地带隔成东西两个生产队,东队这边有不甚平展的空场,地势跌宕;西队这边有可以容纳几百人的空地,就成了约定俗成的文化娱乐场所。天将黄昏,晚霞还在西天亮着,鸟们还没有归巢,家家户户陆陆续续地开始升起了炊烟,电影场地已经叽叽喳喳起来了。放学回来的孩子们像过年一样高兴,满场地乱跑。放映员指挥着两个社员在不甚平展的地方扯幕布。幕布四角分别系在两根专用的竹竿上,竹竿有小茶碗粗细,竖起后,顶端垂下两根线绳,绳头各有一个二尺长的铁钎,两根绳子成八字形拉直后,把铁钎敲进地上,接着把音箱挂在滑轮上拉在一根竹竿中间固定,然后在平展的空地上放上一个桌子,一个板凳以供放映员使用,电影场地施工即算完成。多年之后,我在乡政府写新闻报道,也给领导写报告,干临时工,一次见一个不大用的会议室的一角有个落满灰尘的大木箱子,打开一看,有四个铁钎寂寞地沉睡在里面,一下子就勾起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出于一种说不明的心理,悄悄地拿了一个,现在还在家里放着。

     近居的小伙伴们,一路趔趔趄趄从家里搬来椅子、板凳,在摆放放映机桌子前面占位置。谁在谁前面放的凳子高了,就会引起口角,小伙伴们会围上来评理,直到放高凳子者灰溜溜地挪走为止。对于孩子们占位置,一般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吃罢晚饭,天说黑就黑了,一天的星星闪烁着,贼亮贼亮。收拾妥当,锁门闭户,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去电影场地。若是夏天,大人们会带把蒲扇;若是冬季,上年纪的女人们还要掂一个火罐。一阵夜风吹过,火罐上面刷地一红,几粒火星飘出来,马上又不见了。到了电影场地后放眼张望,喊:“娃啊——娃——墩儿在哪?”一边还要喜笑颜开地跟邻居打招呼:“你也收拾齐了!……鳖娃子应即的饭都不吃!”比较狼狈的是周家的几个小兄弟,兄弟多,家里只有一把烂椅子,都想搬,争执中大的就用拳头征服小的,他们的家长就谁也不叫搬,一个二个胖揍一顿。小兄弟们委屈地骨碌几颗眼泪后,去电影场地周围找了砖块、石头充当凳子占位置。

    发电机放在电影场地的远处,尽量不使它的响声在放电影时带来噪音。一些小伙伴们会坐不安生,挤出去向发电机那里跑,看放映员启动发电机。放映员用线绳缠在一个轮子上一下一下地拉,噗吐吐,噗吐吐,不好弄的时候累的直起腰来直喘气,见小伙伴们燕子儿一样伸头瞪眼地看看发电机,看看他自己,会气急败坏地呵斥:“都滚球过去!”“燕子儿”们往后趔开一下,跟着就又围了上去。我那时候也喜欢跑着看,喜欢闻发电机的汽油味。这边发电机“嗡”的一声响开后,放映机旁的电灯泡霎时就亮了起来,整个场地白花花的,天幕更黑了,星星们都不见了踪影。小孩们还会鼓起掌来,嗷叫声一片。我们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用上照明电,所以那年月见一次电灯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这时候村里有一只狗突然叫了起来。像领唱一样,村里的狗们都叫了起来。不用说,这是外村来看电影的人进村了。仿佛这里的露天电影场地是一片暴雨中的低洼地,四面八方的人们成群结队,溪流般地进村穿巷,朝着亮光奔来。

    放映员用放映机对着幕布校对好投影,挂上放映的片子,会先放一段纪录片,内容随看随忘,早记不住了,现在只记住了一个动作,老人家握着一个黑女人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后来几年放的纪录片是学大寨。正放着,突然停了,音箱“噗噗”两下,接着“喂喂”两声,不消说,老队长要讲话了。于是整个场地“轰”地人声一片,对老队长干扰大家看电影十分不满,“咋恁喜欢开会?”“看个电影的时候也不放过!”“恁球些事!”“扯球蛋!”但没办法,每次都是这样。各庄都是如此。老队长是喜欢开会讲话,但麦克风这个玩意他是不常用的,所以他肯定珍惜这个机会。像现在的人一样,喝点小酒,去KTV唱两嗓子,爽啊。

     老队长的讲话水平不敢恭维。基本上是老调重弹,像现在电视上某个新闻发言人的话一样,都能背下来了,大致是两个问题,一个是治安问题,家家户户电影要看,还要注意防火防盗。民兵连长要带几个民兵加强巡逻,防止坏分子搞破坏。还要喊本队民兵连长的名字:“保富,听见没有?”叫保富的民兵连长有时就在现场,但是不会应声的。应声就等于失职。他家里人会应声:“丢了碗就巡逻去了。”其实连老队长也知道,巡逻只是巡逻在嘴上而已,兵不厌诈,是吓唬外村人的。外村人也不吃这一套,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各路人马烽火四起,毫无疑问是在生产队的场里抱走了麦秸、豆杆之类。路边地里晒着的红薯干也会消失一些,成了他们的宵夜。老队长的再一个问题是:“当前的问题,是猪羊吃青问题……”多年后我驰骋酒场,和一个姓田的老师没少相遇,田老师幽默风趣,划拳好喊“四,”熟悉的人一说“四板子”,就是说他了。菜上齐之后,他会拿起筷子扽扽桌面,说:“当前的问题,是猪羊吃青问题。”大家都会心一笑。

     后来乡间有个段子说的就是老队长讲话:“社员同志们,看电影之前,我先讲几句。我是个大老粗,粗不粗,妇女队长知道。”大家一听,噪杂之声一片。老队长接着说,“今儿是六月六,咱放电影,老少姑娘都回来了,咱捡好的整。”电影场地“呜”声四起。电影场地的观众,一般来说女人们都是带了椅子或是凳子,在前面坐。男人们,尤其是小伙子们都是在后面扎谷堆站着。听到老队长讲到这里,整个场地都狂欢起来,来得晚的位置不好,扒扒叉叉看不全幕布,就存心使坏,使劲往前推撞,整个场地兴风作浪。老队长急忙说,“后面的小伙们不要嗡,女人们前面有道沟。”他指的是把人推到水沟里就不安全了。但他的话简直是让整个放映场地炸了锅。这个段子的真实性值得怀疑,而调侃老队长的讲话水平无容置疑了。

     电影场地人声噪杂,静不下来,谁也没把老队长的讲话当回事。老队长定力十足,他讲话的耐心与毅力堪称执著,可歌可泣。其实大家都盼望着放映员把麦克风从他手里拿过来。放映员终于把麦克风拿过来的时候,就是静下来的时候,就是正式放电影的时候。放映员说的其实很简单:“毛主席语录,互通情报。今晚放映……”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吗?我现在还对这句话打个问号。好在大家都不关心这个事,大家是为看电影来的。

     乡村电影场地有趣事。电影开始的时候,八一红星突然出现在幕布上,放射着璀璨的光芒,或者是一组工农兵的造型,陪伴着激昂的乐曲,马上把全场人兴奋起来,掌声像成百上千只白鸽扑闪着羽翅腾空而起。电影结束的时候,大多数人意犹未尽,非等着幕布上出现“再见”才肯离场。小孩们差不多都睡着了,大人们都得一手抱着最小的孩子,一手着凳子,还得叫醒半大不小的孩子。有的孩子睡得沉喊不醒,大人们也有办法,喊一声:“下雨了!”孩子会“呼隆”一下起来,踉踉跄跄跟着别人跑。看电影中间也有意思,为数不多的人不爱往人堆里挤,讨清净,干脆看反面,于是电影中的人物都成了左撇子,对白、戏词都是反字。这些人长此以往,估计当个刻印章的师傅会上路很快。还有一种情况,看着看着起夜风了,幕布被风刮得胡乱忽闪,画面就出现问题了,一个人物的头跑出了肩膀,另一个人物的头会贡献到了他的肩膀上。好在大家都不傻,知道是风的问题,不是电影的问题。

     还有一种情况,是讨片子。那时候,公社电影队放映的片子需要到唐河县城租回来,是论天缴租金的。像现在一家电脑装了宽带,别的家庭通过路由器再接一台电脑一样,为的是省钱,公社在十数八里开外的另一个放映点,会跟这个放映点同晚放两部相同的片子。我们村放的第一个片子,成了人家的第二个片子,人家看的第一个片子,成了我们看的第二个片子。这样就辛苦了跑片人,骑着自行车,披星戴月,数次往返在乡野的夜色里。说到这里,我要真心的向跑片人致敬。一旦遇上跑片的电影,总有哪个晚上放完一轱辘接不上弦的时候,电影场地就会乱遭起来,遇上冷天,场地的最后面会有毛头小伙子们烤火,不知拽了谁家的柴火。好在也没人计较,既然柴已经变成火了,你还能去通过一通吵骂把火变成柴?还有一个情况是,有人中途退场,扛着椅子在人堆里挤着出去,小部分的画面就投在他的身上,他的举动又投到幕布上,成了皮影戏,这时候大家都会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笑他。有人会觉得不妥用手挡一下脸。有人会满不在乎地说:“笑球!”还有一个事也值得一提,我们许河村的田地土质好,当时公社领导常召集人马在我们这里学大寨,数九寒天深翻土地,外生产队都得派社员来干活,吃苦得很。有一晚,我们村庄上放映的电影是《南征北战》,一个外村男人第二天一早没去上工,提个篮子在电影场地转悠,公社干部们准备批斗他,问他为啥不上工,在干啥?他说他捡咵巴壳(子弹壳)。干部们一听,怎么派工派来个傻屌,就把他撵回家了。

    乡村电影场地也有故事。主要是年轻人的故事。极少的男青年不是为看电影而来的,他们的目的明确,找女孩们。有的是为着找一个心仪的女孩谈恋爱,期望着能在以后的人生岁月走到一起。据我的了解,有两对成了。但是女方在当时被人们瞧不起,说是太疯张,没规矩。有的是泡,跟现在的一夜情一样,软磨烂缠,我见过比我大几岁的毛头小伙缠女孩,女孩会吃吃笑着钻到同伴们中间去。至于一些缠成的个案,那是人家两个人的事,肯定不会晓之于众,只是事后有大龄男青年讲过自己的艳遇。这些事情毋庸置疑,尤其是春天的夜晚,月光明媚,夜色撩人,村外场边、河沟里也不乏浪漫故事。我们这里的邻村方庄的一个女孩居然遭遇到过恶劣的事,在外村看电影竟被人奸污了,事件传开后,家里赶紧把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电影无外乎战斗片《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上甘岭》、《渡江侦察记》和故事片《艳阳天》、《金光大道》,以及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奇袭白虎团》、《海港》、《龙江颂》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等。都也不知道看过几百遍了,但都还会来看。一个点灯用油、耕地用牛、娱乐用×的年代,一场精神文化大餐岂能轻易错过?忙碌了一天,电影里的世界就像调味品一样,可以碰撞一下你麻木的神经,忘却日常的困顿,你不来看电影,你还能做什么?

     不少电影里的对白都耳熟能详,我当时的伙伴们都会把一些话挂在嘴上,比如:高家庄,实在的高!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爹也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小伙子真棒,到那边抬木料去!尤其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中的一些唱段,比如:“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提篮卖货拾煤渣”,几乎人人都会唱。平时我们小伙伴们月亮头地里聚在一起,还会选一个片段,由几个人扮演剧中人排练节目,自己乐上一把。

    我们也到外村看电影。那时候虽然通讯不便,但都能及时地知道哪个庄上有电影,有电影就必须去光顾一番。虽然是去外村,放电影的位置也很好判断,你只要看哪个地方有电灯的光芒就行了。不管是路不是路,所向披靡。但也有人整过让人苦笑不得的事,本姓一个大哥,绰号“老阴”,爱批贱人,好说:“嗯,嗯,多能!”有一晚上由他领路在前面走,由于不识路线,他从那个村庄的一个粪坑里走了过去。粪坑里没水,平时填的是牛粪加土沫子,他踹了两脚粪屎却不吭声,后面的人都呼呼啦啦跟着他踹了一趟。大家都埋怨他进粪坑了也不招呼一声,害得大家都弄两脚粪,真阴。他说:“嗯,嗯,你们多能!都也别笑话我踹粪坑里了!”再举个例子,一个姓刘的小伙子,看罢电影回来的时候,他薅人家菜园里的葱在路上吃,葱上有稀糊糊的泥巴,他就批一颗在胳肢窝里捋一下,嘎嘣嘎嘣地吃了,批一颗在胳肢窝里捋一下,嘎嘣嘎嘣地吃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衣服的胳肢窝里都是人粪——人家怕葱被偷,放电影的当天专门在葱根上泼了人粪!

     大家也有快乐的事,秋收季节,我们还会在去看电影的路上,从生产队的场里抱些麦秸或是豆杆,再从红薯地里把犁出了红薯选一些,点燃秸秆后,把红薯投进去,把火苗压灭,然后看电影去。看罢电影回来,红薯熟了,可甜可香,跟现在下了夜班的人去吃宵夜差不多。

      那年月,我们在看电影之外,还真看了不少人和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到现在,在历史的长河里,是很近很近的过去。在人生的岁月里,看电影的事毕竟远离我们几十年了。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用日新月异形容时代的变迁一点也不为过,随着经济发展,物质富足,人们的精神生活享受也日益提高,要求也越来越高,多样、时尚、奢侈、已成为发展的趋势,今天的村庄,液晶彩电家家有,触屏手机说换就换,电脑宽带进村入户,足不出户,互联网上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你看不到的东西,露天电影,已经在人们的兴趣中被删除了。现在的电影下乡基本上是走过场,下来一回,放映场地能有二十个人在看,已经很不错了。有些家电影就在他门外,他也不出来走一遭。

    然而,那年月的乡村露天电影,毕竟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是一段乡愁,是一坛尘封的老酒。在感受今天幸福生活的同时,想想当年看电影的一些事,在那个年代曾给我带来的快乐,成就了我少年时代一段美好而难忘的记忆,啥也无法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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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许书卷,是个男人,六零后,河南省唐河县祁仪乡人,业余以读书丰富自己,以写作证明自己,小说、故事近二百篇散见省内外报刊,作品多次被收入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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