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州古松三百里 直接桂林不见天 —— 屈大均为石涛作《石公种松歌》

石涛《松荫论道图》局部

       古人喜画松，松多写意而非写真。山川岁月孕育了松林，苍劲的古松给画家以启迪，江南人认为石涛画松多取意黄山松，其实明清时期的全州松莽莽苍苍，松景奇绝，闻名遐迩，到过全州的画家无不为古道官松所震撼，以全州松为意象，创作出无数古松名画。

       有这样一个故事，清乾隆年间有位画家名吴琦，浙江德清新市人，师从沈铨，有云游粤西全州经历。吴琦的画尤长于松，画笔奔放，沉着痛快，风格奇崛，“遂名闻遐迩，天矫离奇”。其传世作品有《墨松图》、《松鹿图》、《松鹤图》等。据《新市镇志》记载，吴琦画松出名时，当地人对其所画之松议论纷纷，不知取材于何处。正好“有人自粤西归者，言桂林至全州山中，古松绝相形似，益复居奇。”原来，吴琦所画之松与当时的全州古松“绝相形似”，其松画创作显然得益于全州松景。

清 吴琦《松鹤图》

       江浙人吴琦画全州松成名，全州人石涛画松更出名！

       关于石涛，桂林人再熟悉不过，清初著名画家石涛（1642—1708年）原名朱若极，小字阿长，僧名元济，别号清湘老人等等等，石涛是大明籓王后裔，第十二代靖江王朱亨嘉的长子，桂林靖江王城出生。

       明弘光元年（1645年）八月初三，靖江王朱亨嘉身着黄袍，面南而坐，自称监国，改桂林为西京。作为皇家宗室的朱亨嘉想僭取皇位，忘了自己并不是大明朱家的嫡系子孙。在政治野心的驱动下，朱亨嘉逮捕了反对其篡位的广西巡抚瞿式耜，不成想瞿式耜与明军将领焦琏设计，反将朱亨嘉一举拿下，成功平定靖江王叛乱。

       靖江王城城破之际，朱亨嘉的儿子朱若极，也就是年仅三岁的石涛，在内官喝涛的保护下乘乱逃生，逃到全州湘山寺隐姓埋名，剃发为僧。

       作为自幼遭家国覆灭的明籓王后裔石涛，对靖江王府也许只留下模糊记忆，那是他的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离开王府后就再没有回过桂林。在湘山寺渐渐长大成人的石涛，将全州视为自己的故乡，他不会忘记的是全州的山水，全州官道数百年的古松印象在他脑海里也不会淡去。

全州湘山寺古画

       成年后的石涛一袭僧衣飘然而去，从此故园万里，浪迹大江南北，石涛的画作和名声在异乡所得，而石涛铭刻在心的是故乡全州。石涛画作的题款常自署清湘石涛、清湘道人、清湘陈人、清湘遗人、清湘老人、湘源济、清湘大涤子、清湘小乘客、清湘石口遗人、湘源谷口人。“清湘” “湘源”都是全州古县名！古人行世著文，常以桑梓为号，以示不忘故土。石涛以“清湘人”自称，认为自己就是全州人，心系全州故土的情怀尽在其中。

全州石涛雕像

       石涛既哀宗国之沦亡，又悲祖祀不守，因此石涛的古松诗画沉郁苍凉。据江南人考证，石涛画松树应取材于黄山，江南之松以黄山为最，石涛画松得益于黄山不假，但江南人也许不知道，石公对松的偏爱更应源于对故土全州松的深情。

       故宫所藏《石涛山水册》中有石涛自题：“惯写平头树，时时易草堂，临流独兀坐，知意在清湘。”很明确地表示他所画平头松源于“清湘”全州松。明代岳和声过全州，记平头“乔松千章列道傍，……高可二十丈许，其趺十余丈而下，绝无旁枝，其上乃始虬龙攫互相槎牙”，这正是石涛平头松的写照。

       张大千收藏的《松荫研读图》是石涛松画精品，松干挺直，松冠松枝松针舒展，富有自然生态之趣。张大千在图上的题跋称：“故其作画多似清湘，此幅可证也”。也认为石涛所绘松图“多似清湘”全州松。而此作品所绘松树正是石涛最经典的“平坡之松”。

石涛《松荫研读图》

       石涛唯一留存在世的自画像是其驻锡于安徽宣城广教寺时所作《自题种松图小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亦称《石公种松图》。种松图远景茂林修竹，近景是削壁云松，石林中有大松两株，松下巨石横卧，前有新种松苗三株，右有尚未种下的松苗四株。石上坐着手执锄头的青年石涛，面貌雅秀，双眸清澈，清隽绝伦，神态幽远而闲适。松竹林野之间，还有猿猴和小沙弥抬着松苗前来帮助石涛种松。

石涛《自题种松图小像》局部

       石涛的《石公种松图》为世人珍重，许多人为《石公种松图》题诗。宣城诗人施闰章在《石公种松图歌》诗中写到：“梅翁石公皆画松，倔强不与时人同。石公飞锡腾黄岳，万松诡异罗胸中”。黄岳即黄山，认为石涛“万松诡异”的画作得源于黄山松的形态。宣城诗人梅庚也有《题石涛种松图》诗：“黄海松奇天下无，苍松古貌多无比。踏翻两地寻不得，都在石公墨池里”。认为石涛将黄山奇松的精神融汇于画笔。

       石涛曾多次登黄山绝顶，赏黄山劲松，所绘松图融入了黄山松的精气神，这一点是肯定的。但石涛画松并非黄山的写真，除了黄山，更蕴含着全州故乡千姿百态的古松形态和风骨！

石涛《自题种松图小像》局部

       在《石公种松图》上有颖川诗人汪士茂别开生面的题诗：“萝衣藤杖点松花，日日锄云伴赤霞；莫道湘山无古佛，前身无量是吾冢”。另加注“湘山无量寿佛始此。能仁伟抱，其后身耶”。汪士茂将石涛形容成无量佛的化身，认为石公种松图描绘的应该是全州湘山寺场景。

       如何更深层次地理解《石公种松图》，还可以揣摩《石公种松图》上的石涛亲笔题跋诗，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结尾一句：“且自偕兄隐，栖栖学种松”。这是叙说当年桂林靖江王府事变，内官喝涛带着石涛冒险突围逃往全州湘山寺，为避仇家，剃度出家。“且自偕兄隐”是指自那时起，石涛视救命恩人喝涛为兄长，亦借“涛”字为名。而“偕兄隐”的“隐”字，则特指石涛隐名埋姓，在湘山寺隐居避难的往事。从隐身湘山寺那时起，石涛就有过在古刹空门孤寂落寞 “栖栖学种松”的经历。通过对石涛题跋诗的解读，可以猜出《石公种松图》隐含着对全州湘山寺往事的回忆，种松图上有人有石有松有竹，更有难以忘怀的全州记忆。

石涛《自题种松图小像》全图

       对《石公种松图》的理解，最深刻的还是岭南诗人屈大均。屈大均与石涛相识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石涛当时正寄居于金陵长干寺。屈大均则在抗清失败后剃度出家，游历江南到南京。屈大均在南京与同为剃度出家的僧人石涛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好友。屈大均与石涛同为因国破而出家的僧人，《题屈翁山诗札、石涛石溪八大山人山水》诗写出了屈大均与石涛的两人的共通之处：“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屈大均与石涛叙谈甚欢，石涛取出《石公种松图》请屈大均欣赏题诗。屈大均与石涛因缘各异，两人年纪相差12岁，屈大均的人生经历较石涛更为丰富。石涛在全州长大，屈大均则多次游历全州，对于全州，两人有共同的话题。对于石涛爱松的缘由，屈大均最为了解，在他眼里，石涛的种松图松蕴含着对故土的怀念，看得出全州松的神韵。

清湘老人石涛画像

       屈大均为石涛的《石公种松图》作《石公种松歌》长诗，在这首诗中，诗人除了赞叹石涛善于画松，还特地点明石涛的身世来由。一歌三叹，缠绵悱恻：

石公好写黄山松，松与石合如胶漆。

松为石笋拂天来，石作松柯横水出。

泾西新得一山寺，移松远自黄山至。

髯猿一个似人长，荷锄种植如师意。

师本全州清净禅，湘山湘水别多年。

全州古松三百里，直接桂林不见天。

湘水北流与潇合，重华此地曾流连。

零陵之松更奇绝，师今可忆蛟龙颠。

我如女萝无断绝，处处与松相缠绵。

九疑松子日盈手，欲种未有白云田。

乞师为写潇湘川，我松置在二妃前。

我居漓南忆湘北，重瞳孤坟竹㛹娟。

湘中之人喜师在，何不归扫苍梧烟。

屈大均《翁山诗外》之《石公种松歌》

       屈大均诗云“石公好写黄山松，松与石公如胶漆”。这是江南文人对石涛爱松画松缘由的普遍认识。“泾西新得一山寺，移松远自黄山至”，这是诗人记录石涛曾经从黄山移栽松树至泾川一山中寺院的经历。接着笔锋一转，点出石涛爱松画松的缘起：“师本全州清净禅，湘山湘水别多年”。屈大均知道石涛以清湘老人自称，因为石涛本是全州清湘人，全州的古松千章是石涛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湘水北流与潇合，重华此地曾流连”，这是告诉石涛，岭南岭北的湘桂古道也是诗人熟悉和喜爱的地方。“我如女萝无断绝，处处与松相缠绵。”透过石涛画松图，叙说诗人和画家都与全州松有不解之缘，而石涛爱松画松正是对故土的眷念。

石涛《山水有清音图》

       屈大均为石涛写出了大气雄浑的全州松壮观：“全州古松三百里，直接桂林不见天”！此句一语双关，古道苍松以磅礴的气势，连接着桂林与全州，暗喻石涛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全州的连天古松，是石涛不忘的记忆，更是石涛爱松画松种松的缘起。这诗句只有屈大均和石涛两人看得懂，心照不宣。

桂林石涛雕像

       屈大均诗又称“零陵之松更奇绝，师今可忆蛟龙颠”？史志记“全州故零陵地”，秦汉时期，全州县境曾设零陵县和零陵郡，故零陵亦为全州代称。这奇绝的零陵之松即全州之松。屈大均诗中还有典故：“九疑松子日盈手”“我松置在二妃前”。《山海经》记“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全州志》记：“舜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全州故零陵地”。舜帝崩于苍梧之野，舜之二妃娥皇、女英闻讯追至全州，在临江赤壁为舜帝殉情，邑人建二妃庙祀之。屈大均诗中的九疑松子零陵松，松置舜帝二妃庙，述说的全都是全州故事。

石涛《松下高士图》

       屈大均诗以“湘中之人喜师在，何不归扫苍梧烟”结句。石涛从桂林来，往全州去，屈大均为石涛诗写岭南乡情，游子天涯，归去来兮。读此深情的呼唤，不知石涛该当何想，只知道在屈大均题诗之后，石涛的画作上又出现了署名 “靖江后人”的题跋。

屈大均画像

屈大均雕像

石涛画像

石涛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