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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 刚 || 窑背上的青杏

 作家董刚 2024-03-03 发布于陕西

窑背上的青杏

/董刚

祖父当年逃跑的时候,从老宅爬上窑背,一路向西疾驰才得以幸免。1947年的那一天,国民党部队攻打韩城,路过莘村,游击队长马志刚和祖父在家闲聊,出门的时候看到国民党的前哨身着便衣在巷子东头窥探,马志刚抬手就是一枪。枪声引来了国民党的士兵,足有一个排,冲进老宅劫掠一空。祖母多年不喜欢本家一个女人,因为士兵走后祖母回到家,看到这人钻进我家乱翻,便认定她趁乱偷了我家的财物,去世前也不肯原谅,告诫三个儿媳不要和那家人往来。

多亏了这座窑背。它连着后巷,直通西地,是到合义、同家庄的捷径,不是当地人不会知道这条路。正因为如此,祖父才能死里逃生,很快又召集各乡,把粮食送到了前线解放军的手里。我见过当时的一则紧急通知,是祖父与外祖父联名签署的命令。

窑背上有棵高大的杏树,不知道是祖父还是伯栽的,童年时的每一个春天,我便会爬上窑背去偷杏子吃。早先的时候不是偷,祖父去世以后我便是 “偷”了。因为祖父走了以后,祖母便把窑背分给了伯,窑背的正南连着伯的宅基地。这样,窑背上的杏树便成了伯家的。

每当春天来临,窑背上的杏树便绽放出洁白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空气里闻到甜香,经过家里的蜜蜂嗡嗡嗡地往窑背上飞的时候,我就知道,吃杏子的时候不远了。随着春风的吹拂,花朵逐渐凋谢,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青翠欲滴的小杏子。这些青杏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长大,变得饱满而诱人。我家在老宅,和伯家的宅基地一墙之隔,墙是土墙,也不甚高,我努力攀爬能上去,站在墙上再使劲攀爬,就爬上了窑背,就能吃到杏子了。

记忆里,窑背上的杏子从来没有成熟过。伯家六个孩子,父亲四个孩子,杏子不等成熟就被孩子们吃光了。粮食奇缺、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没有多少孩子可以像我们一样,还能吃上酸爽的青杏。伯一定知道我们在偷杏子吃,那时天真地以为我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瞒着伯,把窑背上的杏偷光了,心里竟感到有些快意。直到有一天,伯铁青着脸,手持斧头把杏树砍倒在地。我爬上窑背偷杏的时候,伯和省瑞叔正用锯子把杏树分解成一节一节的木材,斧头就靠在树桩上。当时的我目瞪口呆,想到再也吃不到杏子了,心里和青杏一般酸涩酸涩的。

现在想来,伯是祖父祖母最宠爱的儿子。毕竟是长子,是第一个来到这个世界陪伴他们的孩子,也是最长时间陪伴他们的孩子。祖父在我心里一直是神一般的人,敬仰万分。他不大说话,见到孩子都是笑眯眯的,和蔼可亲,但他身上似乎有光环,说的话没人敢抗拒。伯不一样。祖父回来提了几斤肉,伯看见了提在手上,祖父说“长兴(伯),你把肉给侠侠(母亲),让她做。”伯嘴上说“晓得了,晓得了”,手却不停,脚也不停,经过偏门,径自把肉提到他家里去了。祖父去世的时候才六十出头,伯今年已经八十四了。那个时候他其实连四十岁还不到,即就是过了四十又怎样?在父母眼里还是孩子。

祖父走了,祖母走了,三叔走了,母亲走了,大妈走了,家里的老人不多了。但祖父还活着,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会活着,最起码我在世的未来的日子里都会活着。他的照片挂到了墙上,或者摆到了供桌上,有人给他烧纸,他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忘,那他就不会离开。父亲患肺气肿,不能受凉,除了夏天,其他三个季节基本不下楼。伯腿脚已经不灵便了,在家饮食不方便,堂姐带去了桂林。知道伯要去千里之外,我心里满是青杏的味道。春节过后回西安,向伯道别,抓住他的手,说声“我走了”,眼泪哗哗哗流了下来,很长时间里想起这件事都是泪流不止。

我真是没想到,我竟会流眼泪,潜意识里感到伯去了桂林,我回老家就再见不到他了,何况这么大的年纪,每一次的告别都有可能是永别。伯前年脑出血,二十四小时昏迷不醒,我知道这个消息难过得很,想到回去以后,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连母亲都流下了眼泪:“唉,他不是完美的人,但每次回去就来了,谁的脸色也不看,也不管人忙不忙,抽烟喝茶,有饭就吃,哪怕不说话都是笑眯眯的。年纪都大了,过去有啥不愉快都记不得了,毕竟在村里那是咱家最亲近的人。

我流眼泪,不仅是对父辈祖辈的怀念和依恋,也是对自己逝去青春的挽留和无可奈何的叹息,毕竟有一天,我也会活成他们,成了别人的怀念和留恋。

董刚 202433日星期日

作者简介:

    董刚,陕西省合阳县百良镇莘村人,西安市东方中学高中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诗词歌赋等二百多万字,出版个人文集《一路艰辛是寻常》。曾获西安市教师专著特等奖,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相关介绍搜索“莘村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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