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当老舍与马雅可夫斯基因戏相遇

 杨柳依依bnachr 2024-03-04 发布于重庆
图片

苏联剧作家马雅可夫斯基的《澡堂》,是老舍进行本土化改编的第一部话剧。其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机缘让老舍与马雅可夫斯基这两位不同时代的剧作家“相遇”?今天是老舍先生诞辰125周年,我们特别推送这篇文章,请您与我们共同感受老舍与马雅可夫斯基两位剧作家对改善自己所在的社会环境所作出的探索与努力。 

几年前在北京隆福剧场上演过一出叫《澡堂》的京味话剧。当时的宣传海报上是两个赤裸上身的汉子喜笑颜开地面向镜头,这出戏的内容一目了然。宣传文案写着“出了茶馆进澡堂——里外涮”,这是老北京的一句俗语。这场话剧在舞台内外尽可能地往老舍的《茶馆》上靠,澡堂同茶馆一样,都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共场所。泡澡堂和泡茶馆都是老北京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社交手段。有人说澡堂就是“池子里的茶馆”,但它比茶馆更容易使人坦诚和放松,更易于反映人情冷暖和世间百态。这个戏写的是北京的老式澡堂在新型洗浴中心的冲击下逐渐式微的历程,和《茶馆》有异曲同工之处。实际上,老舍当年在完成《茶馆》之后的确写过一出名为《澡堂》的话剧,但与上文的这个戏八竿子打不着。说起老舍的《澡堂》,本身的命运就颇有戏剧性。

图片

北京人艺1958年版话剧《茶馆》剧照

1957年11月,老舍在莫斯科访问期间,观摩了苏联诗人、剧作家马雅可夫斯基的著名话剧《澡堂》,十分欣赏,于是联系随行的翻译高莽设法找来这个戏的中译本,想改编成一部中国版话剧。这并非老舍第一次接触马雅可夫斯基。1940年马雅可夫斯基逝世10周年时,《新华日报》、《文学月报》和《中苏文化》等报刊上,都专门发表过纪念文章和新译的诗作,同时举办了各类纪念活动。老舍作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总务部主任,与这几大报刊都非常熟悉,应该对此有所耳闻。1954年7月,中国作家协会公布了一份“文艺工作者学习政治理论和古典文学的参考书目”。参考书目中文学名著的“俄罗斯和苏联”部分共开列了17位作家的34部著作,马雅可夫斯基及其作品赫然在列,可见马雅可夫斯基这一时期在中国所受到的重视程度。与此同时,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频繁被引入国内。1957—1961年间,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出版了五卷本的《马雅可夫斯基选集》。老舍与这位苏俄的著名红色诗人可谓神交已久,终于在1957年有了一次“特别”的相遇。

图片

1950年代,老舍在自家小院鱼缸旁

我对苏俄时代两位诗人的作品推崇备至,一位是帕斯捷尔纳克,另一位就是马雅可夫斯基。前者走的是带有哲学性印象派的路子,后者是极具鼓动性的未来主义风格,其在形式上独特的梯形体诗,于诗歌的表现力上似乎更胜一筹。帕斯捷尔纳克因《日瓦戈医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加持,人们总是容易忽视其诗人身份;而马雅可夫斯基除了写诗,还是一位出色的剧作家。尽管其剧作数量不多,但出手不凡,以《宗教滑稽剧》、《臭虫》和《澡堂》为代表的作品树立起鲜明的个人戏剧风格,堪称经典。人们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和戏剧总是存在某些忽明忽暗的误解。作为苏联早期的红色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诗歌可以看成无产阶级的代言人和发声器,《革命颂》《诗人—劳动者》《向左进行曲》《共青团之歌》等诗章无不彰显马雅可夫斯基坚定的共产主义者的形象。他竭尽全力控诉沙俄与资产阶级,热情讴歌赞颂苏联的十月革命。但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作绝非简单地空喊革命口号、堆砌政治术语,马氏诗作背后有浓重的未来主义思想作为支撑,貌似简单粗暴的诗,细读下仍然具有明丽多姿的艺术性。早年的马雅可夫斯基深受法国未来主义诗人阿波里奈尔影响,从绘画转而从事诗歌创作,因宣传社会主义多次被捕,在狱中开始写诗。长诗《穿裤子的云》风格大胆前卫,怎么看都难以想象是一个青年布尔什维克的作品。诗中有不少虚无主义的痕迹和幻想成分,似与革命诗章格格不入,但这恰是马雅可夫斯基作品的明媚之处,韵味十足。而作为一名剧作家,马雅可夫斯基更是凸显革新与先锋性。他的剧作受未来主义的影响很深,同时对传统戏剧进行大胆的否定,无论在形式还是技巧上都丝毫不输同一时期的布莱希特。他们的戏剧更像是为后人所写,极具超前性与现代感。无怪乎孟京辉自2000年以来多次把马雅可夫斯基的《臭虫》搬上中国舞台。《澡堂》和《臭虫》一样,都是马雅可夫斯基成熟期的戏剧作品,同时也是绝佳的讽刺文学。或许这正是打动老舍的原因。

图片

马雅可夫斯基

1958年春,已是中央实验话剧院副院长和总导演的孙维世听说老舍有意改编马雅可夫斯基的《澡堂》,极力赞同。在此前两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上演了老舍的话剧《西望长安》,导演正是孙维世,这是二人的第一次合作。在同年举办的第一届全国话剧观摩演出会上,该剧获得了多幕剧一等演出奖、多幕剧创作二等奖、导演一等奖的优秀成绩。《西望长安》是老舍根据真实的诈骗案写成的一出讽刺剧,《澡堂》也是讽刺剧,而“讽刺”是老舍的看家本领,孙维世想再接再厉,与老舍二度合作,将《澡堂》搬上中央实验话剧院的舞台。孙维世对此剧的排演踌躇满志,并给老舍下达了限期交稿的死命令。老舍的剧本完成得的确很快,不过,老舍的剧本并非马雅可夫斯基《澡堂》的简单移植,而是根据中国社会实况进行的改写,人物都改换成中文姓名,只借用了马氏的情节框架,转而叙述了一个地道的中国故事。可以说,这是两位不同时代剧作家思想碰撞后燃起的火花。马雅可夫斯基的六幕剧《澡堂》大致情节是这样的:科学家秋达柯夫发明了一台时光机车,需要合适的场地与经费进行试验。他找到接洽管理局总长波别多诺西科夫寻求帮助,但遭到拒绝。这位接洽总长每天只关心手续、会议、公费休假和报销,对人民群众的实际困难置若罔闻。虽如此秋达柯夫的时光机车终于试验成功,出现了一位来自2030年的“磷光女人”,她要选拔一批优秀的人员随她一同前往未来的共产主义世界。波别多诺西科夫和秘书奥普季米斯千柯也厚颜无耻地挤上机车,但最终还是被人们无情地抛弃在原地。这部戏无情地揭露和讽刺了苏联体制内的官僚主义作风,而全剧中并没有出现真实的澡堂。剧名“澡堂”二字寓意给官僚洗涤身心、净化灵魂,带有巨大的象征意味。剧本写得相当超前,不仅有时空旅行的元素,在第三幕还玩起了剧中剧,导演也走上舞台,与剧中角色和观众实时互动,颇有几分后来荒诞派戏剧的影子。老舍的改写很可能做了一定程度的压缩,删去了时空旅行的试验,替换成本土化的剧情。孙维世拿到老舍的剧本十分满意,即刻立项组织排演。在演出前的最后彩排阶段,当时文艺界的负责人周扬认为这个戏所讽刺的官僚作风太过敏感和尖锐,不宜公开上演,遂紧急叫停。不幸的是,老舍的剧本并没有公开发表,后来连手稿都不知所终,至今成谜。这是老舍第一次对外国的戏剧进行本土化的改编,但试验结果人们已无从知晓了。

马雅可夫斯基的《澡堂》命运也并不算好,虽有大导演梅耶荷德等人的赞赏,但是公演之后遭到了来自作家阵营内部和批评家们的集体攻讦,他们普遍认为马雅可夫斯基的剧本带有巨大的“恶意”。作者本人好似完全成了缺乏爱国情感、对自己的国家毫无忠诚与真诚的人。《澡堂》在1930年仅仅上演了几场就草草收场。直到斯大林去世后,苏联迎来“解冻”时期,《澡堂》才得以重新上演。因此1957年底的那次演出非常难得,促成了老舍与马雅可夫斯基千载难逢相遇的机缘。然而由于《澡堂》题材自身的话题性和敏感性,此后这部话剧在苏联国内终归没能获得充分展露的机会,便隐没于博物馆和文献资料里不再轻易示人了。

像马雅可夫斯基这样率真而正直的革命者,反而最不能容忍新社会中的种种丑恶现象。他对一切妨碍社会主义建设的不良人物和行为进行讽刺和揭露。早在《澡堂》之前,他就写过《开会迷》《官老爷》《拍马家》这类批判官僚作风的讽刺诗,获得了列宁的褒奖。老舍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就写过讽刺时政的《日本撤兵了》《空城计》《长期抵抗》等短诗,行文笔法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讽刺诗几乎如出一辙。1935年老舍还发表过一篇名为《裕兴池里》的短篇,正是以澡堂为背景创作的讽刺小说。讽刺之于老舍就像一件刺世的利器。1949年后的老舍除了像《西望长安》这样对官僚主义作风仅有隔靴搔痒般的触碰外,只剩下微型小说《电话》这样浅尝辄止的豆腐块文章了。虽然老舍曾撰文对马三立的讽刺相声《买猴》给予高度评价,但无法改变《澡堂》停演的命运。然而马雅可夫斯基的剧本还在,人们仍能从这个文本中看到中西两位剧作家对改善自己所在的社会环境所作出的探索与努力。  

图片

国家大剧院2023年版话剧《西望长安》剧照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