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个月我都不想写什么,有一种很深的倦怠感:写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呢?当一个人不问这些问题时,写作很容易,写只是一个动作,积累在头脑里和心里的东西从手下涌出来,很自然,但当你开始有这些疑问时,在进行写的动作之前,就有了太多的思考和审视。人是经不起审视的,你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写作的动机和结果,任何事情的意义包括写作也经不起追问,追问意义就是一圈圈的、无尽头的向下走,越走越深,越走越暗。这个时候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挽救自己,就是读那些能深深感动你的作品,你读这些作品时就想:人很卑微渺小,但也想创造,创造什么把自己经历的但又失去的爱、渴望和疑问留下来、刻下来,让自己知道时间可以消灭所有有形的东西,包括肉体,所有人最终都会像从未存在过,但那些无形的感受和情感是永恒而真实的,真实到一旦记录下来就可以脱离纸面存在,撼动一个个素未谋面的人。读了的人就看到自己跳动的心,有了生机,甚至想写点什么。这是我读卡佛(Raymond Carver)的感受,我以前就读过卡佛的几篇故事,但没有像这次这样能走进去,也许是因为读的时间不对,也许是因为我以前读的时候太年轻,(其实也就是几年前,但人心境的转变在几年之间可以天差地别),没有卡佛对人生尤其是爱情和亲情的不甘:不可挽留却想挽留。初读卡佛会觉得像读海明威,用词日常,文风简洁,但卡佛比海明威柔软,他没有机会像海明威年轻成名、得意轻狂过,他虽然一直写, 但到三十九岁才有获奖提名,四十三岁才有了畅销作品,五十岁就因为肺癌去世。他出生底层家庭,高中毕业19岁就结了婚,他的妻子当时也才16岁,然后断断续续的上学、工作、写作,成名之前做过看门人、锯木厂工人、讲师,在谋生、戒酒和写作中努力,他不像海明威那样闯荡世界,他的世界不大,他始终写他熟悉的蓝领人物,写他自己挣扎的事情:生存的压力、少年夫妻的爱情、时间对人的侵蚀、酗酒者的自我痛恨、夫妻之间的争执和背叛、婚姻破灭后的孤独,他的故事压抑着一种愤怒,一种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但同时又浸透着深深的对人的爱。卡佛有几个故事值得特别讲一下:《自行车、肌肉和香烟》(Bicycles, Muscels and Cigarettes), 讲诉了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另一个男人干了一架,儿子目睹过程,对父亲充满了敬意,晚上睡前要求摸一摸父亲胳膊上的肌肉,孩子躺在床上,对父亲说:“我好想在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认识你。我感到孤单。这么想,我就觉得好像已经失去你了。” 这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感觉,混合了爱慕、遗憾和孤独,孩子只能模糊的说出自己的直觉,而父亲是理解的,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父与子最终失去彼此,父亲会衰老,儿子会长大,继而衰老,父子是镜像,在彼此身上看到青春和死亡。《离家这么近这么多水》讲诉了一个男人和朋友去远足钓鱼,发现河里有一具少女的尸体,他们选择按原计划先钓了两天鱼,把尸体栓在一棵树干旁。他们出了山里,再向警察报告了发现尸体。当地报纸报道了这件事。他的妻子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厌恶,回顾他们的婚姻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知少女时受到了诱惑。这样的故事在真实世界里也有,我们因为某一件事发现了配偶的另一面,但不得不继续婚姻。但问题是我们真的能了解另一个人吗?我们真的能彼此理解吗?也许我们始终在误解他人,在误解中产生爱情,进行着婚姻。另一个故事:《距离》(Distance), 讲诉一个父亲向女儿回忆他和妻子年轻时的一件事情,那时候他们才十九岁,住在一家牙医诊所的一楼,为牙医打理杂事以换取免费住宿,女儿刚刚出生。他约了朋友第二天去打猎,当天夜里女儿却不明原因的总是啼哭,年轻的夫妇哄了一夜孩子,早上丈夫准备出门去打猎,妻子却怕孩子有什么意外,想让他待在家里,他出门后开车到了朋友家,又后悔了,回家后看到妻子在做早餐,女儿在熟睡,他们互相道歉,拥抱在一起。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即使这对夫妇没有分手,他们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彼此依恋。所以故事的标题是《距离》,感叹时间的距离和感情的距离。卡佛描述的爱情总是在十九岁,要么就在很老的晚年,贫穷年老的夫妇只有彼此、相互依赖,而在中间的几十年婚姻则是乏味、厌倦和变心。所以卡佛一直在写他自己,写他自己十九岁的爱情,不过他中年离世,没有等来老年的爱情,他的妻子一直牺牲自己的学业和工作来支持他的写作,不过最终因为他的酗酒和外遇和他分手。他的小说集的标题《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凝结了他最纠结的问题。但卡佛是幸运的,在生前他的写作就受到了认可,评论家们说他当代最伟大的美国小说家之一,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置信。16岁就嫁给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因为她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但她一直还爱着他,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深爱他。所以他的墓志铭刻着他的这首短诗: And did you get what (你得到了)you wanted from this life, even so? (从这一生你想要的吗,即便如 此?)And what did you want? (你想要的是什么?)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说我是被爱的,感觉)beloved on the earth. (我在这世上被人所爱。) 卡佛在诊断癌症后一直在写诗,他的诗比他的小说更明亮,是一个即将离世的人不断回顾他爱过的人、爱他的人和其他相爱的人。卡佛的小说是怀疑的,充满我们生活中悬而未决的疑问:婚姻、爱情、亲情、友情来了又走,这些到底是什么?人生不断失去,意义在哪里?而他的诗则是确信,这些逝去的东西一直存在,因为它们即使走了,即使我们挽留不住,但已经是我们的一部分。他追问到最后,是预先宣告的死亡让他必须答题,他选择了一个美好的答案。读卡佛,读卡佛他写小说写诗的经历,读他自己的人生,会让我这样常常无端怀疑的人有动力去写,写就是处理怀疑的工具,写着写着,也许我们就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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