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 有一个专节讨论盛唐诗、边塞诗, 题为The Advent of the High Tang: Poetry of the Frontiers。所谓the High Tang, 就是“盛唐”;所谓Poetry of the Frontiers, 就是“边塞诗”。 著名文学史家刘大杰(1904─1977)为盛唐诗归纳出“王孟”“高岑”两大派,这样“分成两大派”后来几乎成为唐代文学史论述的定式。说白了, 就是史书中唐代这一段多数跟着说盛唐有此两大派。 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曾被易名为《中国文学发达史》在台湾印行,那么,台湾的文学史书有没有受到刘大杰的“分派”所影响?台湾出版的中国文学史书中,哪些诗人属于“边塞诗派”?哪些诗人属于“山水诗派”? 王维出色的边塞诗在许多文学史书中不怎么受重视。为什么?唐朝“边塞诗派”的门槛,很高吗?王维不够资格成为“边塞诗派”的一员? 美国学者Victor 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说:Wang Wei and Meng Hao-jan are often, despite their differences, yoked together as exemplars of a school of nature poetry, so Kao Shih and Ts’en Shen are usually considered the leading pair of T’ang “frontier” poets. (p.296) 王维和孟浩然被归为同类,入于“山水诗派”。 这可能是王维边塞诗被史家忽略的原因之一,因为史家的目光大多聚焦于王维的山水诗,到讨论边塞诗时,则惯性谈高适和岑参等人,很少把王维边塞诗当一回事。 近人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1941年、1949年分别出版上下册,后来又有上、中、下三卷本)使用“王孟诗派”、“岑高诗派”这样的标签。“岑高”指岑参、高适,而“王孟诗派”在刘大杰书中又称为“田园诗派”、“自然诗派”。 也许,“标签”这词略有贬义,那么,我们说成是“标榜”也无不可,因为只有文学地位够高的诗人才得以位列于盛唐两诗派之中,得到史家的标榜。 刘大杰之前的文学史是什么情况,有待查考,然而《中国文学发展史》应该是影响力较大的著作,所以我们先聚焦于此书。 刘大杰认为,“王孟诗派”的诗篇是静的是退守的,后者(高岑一派)是动的是进取的(第十四章第三节和第四节)。 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二十世纪中叶出齐上下两册,这本书中的“诗派”名称,对后来者有影响。 据说,台湾省实施戒严令时期,台湾中华书局曾将《中国文学发展史》改名为《中国文学发达史》印行。 台湾台静农《中国文学史》之中有“自然派”之名 ( 文稿源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台静农讲授文学史之时。1946年以后,台静农在台大授课,二十余年间,不断增补修订)。 台静农说:“被公认为自然派诗人之祖,生活于公元五世纪的陶渊明,受老庄的影响多而佛教的影响少;八世纪中的自然派诗人巨擘王维,却受佛教的影响多而老庄的影响少。王维虽是唐一代自然派风格诗人的巨擘,却不是这派诗人最早的作家,因为早于王维的是隋末唐初的王绩……”(下册,第四章第一节)。后来,有学者上溯到东晋陶渊明为此自然派之始祖。 台静农笔下的“自然派”与刘大杰笔下的“自然诗派”没有什么大分别(当然, 刘大杰认为自然诗派也是浪漫诗)。谁率先使用“自然派”?待考。 有了这个“(自然诗派的)旗帜”,就可以将更多的诗人拨归“自然派”的“麾下”:例如,隋之前的陶潜、隋唐间的王绩。后来,台湾叶庆炳《中国文学史》的“自然派”还包括柳宗元、储光羲、刘长卿 (页358)。 叶庆炳《中国文学史》一书另有“边塞诗派”这名称 (1997:350)。也许叶庆炳参考过刘大杰“王孟诗派”而立“边塞诗派”之名? 不少文学史著作沿用“边塞诗派”之称,例如:王士菁《唐代文学史略》(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页128) 有“边塞诗派”之名。此外,马积高、黄钧《中国古代文学史・隋唐五代》(1998:76)也有“边塞诗派”。 到了二十一世纪,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撰稿者只说“边塞诗”,似乎刻意弃用“边塞诗派”之名。 台湾王国璎《中国文学史新讲》称盛唐有“两股潮流特别引人瞩目”,分别是“山水田园之吟咏”“边塞军旅之讴歌”(第五编第四章第三节)。王国璎在标题上避用前人所拟的诗派名称,实际上,我们仍然能在《中国文学史新讲》内文中看到“王、孟诗派”(页447)。 笔者认为,文学史家代作家“立派”,方以类聚,这也许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如果“立派”后的论述和评析落入固定的框架,难免会出现以偏概全之弊。这一要紧处,下文会举实例再加剖析。 陶渊明属于“田园诗派”这类说法(陈怡良《田园诗派宗师:陶渊明探新》里仁书局, 2006年),原非陶渊明自认的,陶渊明没有说自己“开了宗,立了派”。 另有文学史家立“山水诗派”,以谢灵运、谢眺为先驱人物。复旦大学出版社《中国文学史新著》出现“田园山水诗派”这名称。 山水田园诗人之间关系如何?诗人之间曾经聚会发布写作主张?似乎没有。“山水田园诗派”这一概念和名称从何处来?山水田园诗人何曾提出共同的文学纲领? 既然没有共同议定的主张,何来“诗派”?这类问题,文学史家没有详细解说。他们往往只按现存诗篇的题材来进行分类。 由“田园派”而“山水派”,由“山水田园派”而“自然诗派”,外延越来越寛,都是唐代以后的学者在“操作”(manipulation)。 文学史家的权力就体现在“分类”“指派门派”上。这里是指史家自我赋权(empowerment),将一些作家归为同类同派并加以命名(Hope A. Olson, The Power to Name: Locating the Limits of Subject Representation in Libraries. Springer, 2002)。 实际上,不大可能每本文学史著作都“创立”一些新的“门派”,因为传统的文学史论述对后来者可能产生一定的“压力”,先行者形同典范,后来者在压力下倾向于因袭前称,或者据前称稍加调整,例如: 将“山水田园诗派”调整成“山水园林诗派”。 新撰的历史书多袭用旧称,这就造成史学上的“层累”效果,副作用是进一步巩固了前人定立的派别名称。 上一节,笔者提到刘大杰的文学发展史在1948年写成(1949年初出版下册),后来,台湾叶庆炳撰写的文学史也有“边塞诗派”“自然诗派”,这可能是取前贤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高岑诗派”、“王孟诗派”再进一步扩大外延而成(特指“立诗派”方面)。 近七十年,“边塞诗派”“水山田园诗派”渐成中国文学史书中的常见环节。这也是芸芸文学史书写同质化的原因之一。 有些文学史书中的用词(门派名称)虽然更新了,实际内涵仍然脱不了传统之说,例如:袁世硕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册)》(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6年)使用“隐逸诗人群体”为标题,名虽有异,实际上内文仍是不离王、孟等诗人。 又如,孟浩然热衷于功名,与王维晚年的心态不同,但是二人仍被大多数史家判定为同属“山水派”。问题是:如果偏重注视王孟二人多写外景所以二人同归一派,那么,此派的好手何止王、孟? 史家“代立门派”这种做法,有利有弊。利的一面是:史家容易集中做叙述。弊的方面是:诗人因被拨归某“诗派”而忽略了另一些成就。 现在我们集中谈谈王维。不少史家只在文学史书的“山水诗派”部分讨论王维诗篇,忽略了王维也写过很出色的边塞诗。 其实,在李林甫执政时期 (大致是从734年到752年),王维曾出任凉州河西节度使的节度判官,他边塞题材的诗篇很可能是在这段时间写成的。当然,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写边塞相关的诗。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是送朋友去西北边疆时创作的,后来有乐人谱曲(《渭城曲》),被称为“阳关三叠”。“三叠”或是需要叠唱之意,也可能是曲段的重奏。无论如何,现今还流传“阳关三叠”的琴曲。 诗的全文如下: 渭城朝雨浥轻尘,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全唐诗》卷128) 若问:王维真的算是边塞诗人?王维未曾自称是边寒诗人。王维归入何派,端视由谁来评断。 今人刘冬颖选注《边塞诗》(中华书局,2015年) ,有六首王维诗入选,比王之涣(1首)、李颀(2首)、高适(5首)入选诗篇还要多,足见王维边塞诗在刘冬颖眼中佳作不少――不少于边塞诗的名家高适 。 王维入选的诗篇除了《送元二使安西》,还有《陇西行》《少年行》《陇头吟》《老将行》《使至塞上》。 《送元二使安西》不属于“闺情”类,但是,它的内容呈现边塞诗常见的“家乡(内陆)”、“边塞”二元对立:“渭城”代表内陆,“阳关”代表边塞。“阳关”和“玉门关”“阴山”“楼兰”等地名在边塞诗中的作用似乎是相近的。 也许会有人质疑:元二只是出使,出使与边塞战事未必有关,因此,这首诗未必属于边塞诗。 此外,中晚唐诗人张籍(约767—约830年)的《凉州词》也写“安西”: 边城暮雨雁飞低, 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 应驮白练到安西。 (《安西与北庭》页405) 同样是写“安西”,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得到的评价明显较高,例如: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王摩诘诗集》卷七第一页有眉批:“更万首绝句,亦无复近,古今第一矣!頋云:后人所谓阳关三叠,名下不虚。”绝句中的“古今第一”,名下无虚,到今日许多人还能背诵出此诗。 王维《王右丞集》卷十五录有“《闺人赠远》五首”,其中第二首所表达的意念近于王昌龄的《闺怨》。 王维《闺怨》如下: 远戍功名薄, 幽闺年貌伤。 妆成对春树, 不语泪千行。 (《全唐诗》卷一) 闺人赠远的“赠”,和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所写的夫妻发送书信是同一回事,只是王维单写妇人这一方如何如何,不写的远方征人怎样回应(关于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请读者参看2024年2月23日刊发在古代小说网上的《唐朝才出现的new genre (新文类)?》一文)。从“幽闺年貌伤”这句我们知道那女子感到日久年深,自己的容貌变得苍老。 “不语泪千行”不像王昌龄《闺怨》写“悔教夫婿”那般直白,而伤心凄惶之情或有过之,例如:她焦虑、伤心到说不出话来。 “妆成对春树”五字,抵得上王昌龄“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这两行。此外,王维《闺人赠远》第一首: 花明绮陌春, 柳拂御沟新。 流芳不待人。 这首诗的女主角和“辽阳客”应该是情侣,二人可能还没有成婚。她为了这段感情而等待“辽阳客”回乡和她共谐连理,可是,她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她感到“流芳不待人”:自己在等待中老去,年纪不小了,也许已经过了适婚的年龄…… 晚唐卢汝弼(?-921年)也写过类似《闺人赠远》的诗。卢汝弼的《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第一首: 春风昨夜到榆关, 故国烟花想已残。 少妇不知归不得, 朝朝应上望夫山。 (《全唐诗》卷七) 此诗内容和前面王维《闺人赠远》第一首相近,都是写思妇盼望征人回家,只是卢汝弼笔下的女主角似乎已经嫁人,所以她更加没有选择,只能天天到望夫山上眺望,盼能看到夫婿。 这种从女方着手的写法和男性边塞诗的刚健豪迈不同。细腻的女性心理世界另有动人之处。 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文学史书之中,唐代部分大多有“山水诗派”和“边塞诗派”的章节。刘大杰说这两派一静一动,又将二派统统归于“浪漫诗”(《中国文学发展史》第十四章)。 这真是“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王叔岷《庄子校诠》,中华书局2007年版,页174)。刘大杰这说法(山水诗、边塞诗不同,却同为浪漫诗),激发我们对文学史“分派”问题的反思。 刘大杰“浪漫诗”之说,值得商榷。 岑参、高适同属“边塞诗派”,然而,文评家向来有“岑超高实”之说。清末刘熙载《艺概‧诗概》说:“高常侍(高适曾任散骑常侍)、岑嘉州(岑参曾任嘉州剌史),两家诗皆可亚匹杜陵〔杜甫〕。至岑超高实,则趣尚各有近焉。”(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页61。) 所谓“高实”,应该是指高适诗的内容、风格比较踏实。这“高实”之评和刘大杰所谓“浪漫”没有矛盾吗? 接着,我们看看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情况如何。 我们拿张教授所拟标题Nature and Landscape(盛唐标题)和东晋时期标题 Tao Qian, the Poet of Nature and Country Life 作一比较,就可以看到:东晋之Country Life,在唐则为Landscape。 读者看了Nature and Landscape这标题,很可能得到以下印象: 唐朝的Poetry of Country Life 式微了,没有诗人像陶渊明那样写村野田家风貌,所以,Country Life 让位给Poetry of Landscape (唐代的新流派)。 然而,台湾王国璎《中国文学史新讲》却表示她看到唐朝诗有Country Life (村郊、城外、郊野),她说:“爰及李唐王朝……恬澹自适的田园诗,焕发出前所未有吸引力……”(页446)。王国璎还举实例证明王维诗“洋溢着村野处安祥宁静的生活气息”。此外,储光羲有《田家杂兴》八首和《田家即事》诸作(页447)。储光羲的诗篇,题目已经标明“田家”。 据王国璎所陈史实,若有人说唐代的Poetry of Country Life已式微,能说得通吗?恐怕是说不通的。那么,为什么Country Life在张教授论唐诗部分却消失了? 我们看一个实例:储光羲有田家之诗引人注目。储光羲在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属于“王孟诗派”,在叶庆炳《中国文学史》一书中属于“自然派”。 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了储光羲二十一首诗,都是描写田园风光的。此外,《诗籔》内编卷二对储光羲有评语:“储光羲闲婉真至,农家者流,往往出王、孟上。”( 陈文新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 隋唐五代卷(中册)》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页37 )。这评价实在不低:储光羲不输王维和孟浩然。因此,若说储光羲的田园诗略有名气,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此外,唐代有些诗人反映了“田家苦”,例如:柳宗元写了《田家》三首﹔高适有《苦雨寄房四昆季》(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页287-288)。这改变了先前山水田园诗派的基本旨趣。 上面这些事实都说明: 使用 Nature and Landscape 这标题,就不能涵盖唐诗中的田家之诗、“田家苦”诗篇。 无论如何,史家一旦使用“标签”或者落入“非此即彼”的框架之中,就有机会被标签和论述的框架所囿而有所不见 (blindness),例如,唐朝的Poetry of Country Life在张教授的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 之中就不获表述。 或问:高适怎可能是属于“山水田园诗派”?读者如果有这疑问,可能已受史书之惑。请读者参看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八章,第282-288页)。相对于山水诗,高适的田园诗数量更多。 总之,唐朝诗人中,没有人自称属于“边塞诗派”、“自然诗派”。史家自行将诗人分派、在史书中“贴标签”,这样做能突出作家的诗歌特点,但是,分派论述须提防“标签”附带着遮蔽性。 对比史书先后章节,有时候我们会发现,有些习见的标题(分类名称)在后文被摒弃,改换成新的标题,原因是史家自己有所不见(blindness),或者选择有所不见。 也许,这就是文学史书写的吸引力所在:史家有一定的话语权,也有制肘。 今日的史家如果要为唐朝文学史创立“怀古诗派”或者“咏史诗派”,其可行性是存在的,好比近人――主要是欧、美、港、台的学者――勾勒出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不过,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抒情传统论”主要流通于大陆之外的论域,特别是台湾。这是当事人自己在文章中承认的。另参2024年2月11日,古代小说网上《屈原创造narrative and verse的混合体? 何为“名理前的视境”?》一文)。 “抒情传统”的“传统”,实际上是历时性的承传,与历史其实没有多大分别。这“传统”何时开始?有人说是始于七十年代(陈世骧),有人将“始祖”上溯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 从效果看,文学史家掌握了“命名权”,再配以解说、论述,往往就能决定大部分被动读者(passive readers)之“所见”、“何所见”( Thomas W. McCormick, Theories of Reading in Dialogue, p.158),同时,分门别派之后,因为对作家有所删汰,这就方便了史家阐述自己首肯的文学观、阐述自己青睐的文学现象,刘大杰“浪漫诗”之论就是个值得研究的案例。笔者将另外写一篇文章来探讨。 话说回来,我们读者读了某部文学史书后若要了解自己是否“有所不见”、被史家瞒过,我们可以怎样做? 读者可以先了解史家所用“标签”是怎样产生的,“标签”的外延和内涵为何、内涵有何历时变化…… 在信息化社会,知识共享更加便利,因此,史家掌握较多史料的日子已成过去,因此,史家的权威受到冲击。笔者相信,当今史家的权威再难像刘大杰著书 (《中国文学发展史》) 时那般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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