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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晓梅丨从楚国到楚国

 人和月 2024-03-07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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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葱少年到汨罗江魂,在秭归的五指山下出生,在汨罗的玉笥山下成神。从屈平河到汨罗江,中间连通着长江和八百里洞庭,诞生地乐平里金黄的云实花呼应着汨罗江湿地粉红的蓼草。古归州,长江边的屈原沱,公元820年归州刺史王茂元主持修建了屈大夫祠堂,汨罗江,玉笥山,清代的屈子祠至今耸立。仿佛心有灵犀,乐平里和汨罗的民间诗人们,先后起兴结社,皆名为骚坛,年年端午,年年吟诗缅怀心中的先贤屈原。生死两地,生死之交,在不同的山水间用同一种方式同一种情怀延续着同一种清烈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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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期,以楚国的都城郢为界,秭归属于西楚,汨罗属于南楚。今天,以洞庭湖为界,秭归属于湖北鄂西,汨罗属于湖南湘东。从秭归到汨罗,我不想说从湖北到湖南,我只是从楚国到了楚国。这是两千多年前屈原的楚国,也是两湖人曾共有的国,一个在中华大地绵世八百年的南方帝国。我不想说从屈原的生地到死地,我不过从他的一个家到了另一个家,一个家生长了他的青春和理想,一个家容纳了他的衰老和悲伤。两个家里的人都爱他,一起在端午那月划龙舟,包粽子,高悬艾草菖蒲,唱诵怀念之诗,召唤远去的诗魂回归。两个家里的人用一百多个传说故事讲述着他神奇的出生,悲壮的殉国,以及绵长的思念之回响。秭归有我哥回,汨罗有望爷墩,秭归有照面井,汨罗有濯缨桥,秭归有骚坛,汨罗有文章会,秭归有神鱼传说,汨罗有宝石鱼……生死之地,生死之交,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传说为同一个人谱写另类生平。

从秭归出发,出南津关,过荆州、潜江、汉川、汉阳、咸宁北、赤壁北,到达湖南岳阳东、汨罗东。高铁报出的一串地名,可以还原成归乡、夷陵、云梦、夏口、夏首、鄂渚、涔阳、五渚、罗子国。高铁像一颗子弹,带着我掠过2360年,掠过巴山楚水和沅湘大地,不到四个小时,走完了屈原用小半生走过的路。

历史横亘在时间长河里,屈原永远躺在汨罗江底,再快的现代工具,也无法逾越和抵达,这可能是我一次又一次到汨罗去的原因,带着渴望去,带着迷惘归。在屈原的生与死之间,是楚辞25篇,是汉江、湘江、沅水、溆水、芷江、洞庭,瑰丽的诗句和缭绕的水雾,让贾谊、司马迁、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直到当代,文人墨客无法停止追随的脚步;让王逸、洪兴祖、朱熹等古今中外的学者一旦深入便无法自拔。我只是这个队伍中最普通的一个朝拜者、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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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传说死去的人会一一捡拾自己留在人间的脚板。凡去过的地方,都要捡到。仿佛看到无数的亡魂,手中拿着一个袋子,在离去的头三天,匆匆忙忙行走在人间,将一生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他们捡走了自己所有的脚印,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有的人来不及捡走自己的脚板,他们死得太过仓促,灵魂惶惶然不知所终,给后人们留下了不停地寻找他们,为他们招魂的理由。

屈原就是他们中的一位。身为他的家乡人,他的诗族后裔,替他去捡那些脚板,变成了心中隐秘的愿望。捡起那些脚板,把它们放在心里,或投进河泊潭,是否可以给他一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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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夏末,决心沿着屈原的足迹走一走。那时交通不怎么方便。一截一截地坐长途客车,先经怀化到溆浦,又从溆浦经岳阳到汨罗。离开溆浦的那晚,满天晚霞,快落山的夕阳化成弥漫天宇的金粉,笼罩着、涂抹着那个曾叫“黔中郡”的地方。仿佛看到屈原恍惚的身影从对面飘来,飘进了融化的太阳,耳边是禹经安先生的声音,他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溆浦的历史和现实,那些保存完好的古祠堂,像泛黄的老照片,又那么生动,好像随时会从门里走出穿着古装的人,前来握手问好。禹先生告诉我,不可能走水路沿着溆水进入沅水,然后到达洞庭湖,只能坐车去沅江与溆水相汇的江口凭吊一下。

在江口的水边,坐了很久。溆水和沅江一样清澈,流到一起不分彼此。屈原曾在这里徘徊不前:“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河中的小船上,渔鹰在船舷上打盹儿。水色碧绿,水波澄澈,江风浩荡,屈原的吟唱在脑海里翻腾,我真的听到了他的吟唱,或者我的心在想像中跟着他一起吟唱。另一个方向的长江、汨罗江,正等着他呢。当我穿越群山向汨罗江出发,他却坐着小船向溆浦驶去,驶向2300年前的黔中郡,那个要了他君王性命的地方。

从家乡秭归到郢都,自疏汉北,流放江南,绕着洞庭湖上上下下,屈原的一生,都在水上漂荡。水是他的龙,他的马,水做了他最后的寝宫。他曾描绘过它的模样:“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他选择了汨罗江。长江、湘江、汉水、沅水、溆水,都失去了成为一条诗人之河的殊荣,都只能向汨罗江汇流它们的悲哀和敬意,因为屈原,这些江河具有了相同的精神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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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旅程的推进,我的所有情绪变成一条涓涓小溪,迅疾地向汨罗江奔流。到达汨罗的那天,四月的阳光甚是温暖。车上的热心人指认,看,这就是汨罗江。哦,汨罗江啊!还没到涨水季节,宽大的河床,绿草茵茵,宛如小草原,一线细水在远远的河床中间闪着耀眼的光泽,成群的黄牛水牛,在河滩里安闲地吃草、漫步,可以想象夏季涨水之后汪洋恣肆的景象。眼前的汨罗江与我的想象颇有出入,它甚至不如浅平的溆水更像一条江。我期待见到更深更宽阔的江水,可与屈原的历史一跃相匹配。

沿着绿草没膝的江堤,走过湿软的滩涂,终于走近汨罗江。我的手如愿与汨罗江肌肤相亲。碧绿的河水带点历尽尘世繁华的浊色,凉中透着点温,将手尽力探向水的深处:屈原啊,我的乡亲,你在水中还好吗?让我们穿越两千三百多年的时光,握握手吧;让我带着家乡体温的手,抚平你客死异乡的哀愁。这埋葬了屈原的江水,与长江水与屈平河并没有不同。水中的诗人能看见这只来自家乡亲人的手吗?我能触摸到他水底的魂魄吗?我的手在水中轻轻地小心地摆动着,担心惊扰了沉睡千年的灵魂,却忍不住在心里呼唤:大夫啊,如果你水中有知,请跟我一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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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西修水黄龙山发源的汨罗江,一路向西,一路壮大,与湘江、沅水在三江口交汇流入八百里洞庭湖。从西到东,洞庭湖水系中唯有汨罗江一路向西流。我听到屈原在水中吟唱:“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就是他选择汨罗江的原因吧。他选择一条河做自己的坟墓,这座活着的墓流向他故乡的方向。仿佛看到他自江堤披发行吟而来,看到他伫立江岸,翘首西望,那里有他念念不忘的君王故都,有他山清水秀的老家。而在他伫立的当口,秦军铁蹄已踏破古都坚固的城墙,逃避战乱的百姓正牵线般从他身边逃往南方。楚国的八百年基业在战火中燃烧,黎民百姓的富庶家园一寸寸变成硝烟灰烬。

他能离开楚国另谋出路,他也能加入人流从流放变逃亡。但他是屈原,他不能。他说过:“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现在,这个时刻来临了!“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汨罗江张开怀抱,接纳了屈原。此刻,汨罗江水倒流三十里,只为留住诗人遗骸,将他永远留在汨罗江。河泊潭里有紫贝宫,住着诗人的魂魄,河泊潭边有秭归山,明月之夜,诗人仍然在此行吟泽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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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笥山在汨罗江的南岸,山上古木成荫,屈子祠在树木环抱中安卧一隅。林中鸟雀你呼我应,越发衬出祠的安静。牌坊斑驳,陈设简单,除了我,没有游人,四棵树龄300余年的桂花树像四个沉默的老人,分列前后庭院,无论我怎么凝视,也不告诉我时间中藏着的秘密。

2004年夏末秭归的屈原祠已拆除,江水涨到了已成废弃建筑的屈原纪念馆前,搬迁到新县城凤凰山的屈原祠尚在建设中,直到2010年才正式开门迎客。汨罗屈子祠与秭归屈原祠的山门在颜色和建筑样式上,简直一模一样,站在祠门前有一丝恍惚,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老归州向家坪的屈原祠门前。2003年秋天,长江水位上涨到135米,江水淹没山门,到达离屈原铜像不远的地方,停靠的旅游船可通过趸船跳板直达屈原像下。夜晚到达的游客来游最后的屈原祠,周边居民在屈原像下摆起了夜市烧烤摊。曾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和一群朋友在那里吃宵夜,看江景。高大的屈原铜像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烟火气,他低头沉思的肃穆样子与“三峡告别游”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站在汨罗的屈子祠前,不由自主想到已在水中的秭归老祠。2004年春天,秭归正处在建设三峡工程的巨变中,屈原成为历史上最老的一位移民,再次进行搬迁。不知为何,从祠内出来时,站在门前眺望远处的汨罗江,我竟隐隐感觉一场变化也将在汨罗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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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去汨罗,刘石林先生带我四处走动,一路介绍。他和溆浦的禹经安先生、秭归乐平里守屈原庙三十年的徐正端先生一样,是屈原最忠实的信徒。屈原是他们的偶像和信仰,他们一生的用心,都在屈原身上。三位老人在我心中的份量,如泰山石一般。那时的刘先生头发大部分还是黑的,腰板直直的,他的样子,与秭归屈原祠中的屈原青铜像,有说不出的神似。说起屈原,说起汨罗,感觉他胸中有一条汨汩流动的大河。因为屈原,因为两个相似的祠庙,虽第一次谋面,却感觉像亲人一样。无法向刘先生描述我内心的感受,仿佛他就是屈原的化身,在带着我游览他的第二故乡。

在十二疑冢,在罗子国遗址,我试着以屈原的视角展望这片土地,试着以他的步伐走向汨罗江。屈原大夫,汨罗人民对你真好,自你投江之日起,他们就在汨罗江边立祠纪念你,为了保护你,修十二座坟墓迷惑秦军。在屈子祠内,有一间专门的屋子,展示着你的家乡秭归、你的诞生地乐平里的图片和文字介绍,踏进这间屋子,仿佛一步之内,回到了秭归。独行千里来到汨罗江,我不过从楚国到了楚国,从你的一个家到了另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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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疑冢、屈原女儿的传说、罗子国的历史,在我面前洞开屈原生平的另一面。那个被君王放逐的人,那个来自战国归乡和楚国都城、曾身居高位掌握着国家命运的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在洞庭湖周边的河流上下求索,寻找的又是什么?一切都在汨罗江戛然而止。一切都安静下来。汨罗江依然向西、向洞庭湖奔流,历史依然在热闹中改朝换代,一代代文人和学者,来到汨罗江,洒一掬清泪,或在远离汨罗江的地方,因自身际遇而想起这位逐臣。

人们把对一个人的景仰安放在一个个具体的建筑上,从秭归到汨罗,屈原祠和屈子祠,五月初五人们聚集于此,只为一个人吟唱那些唱了2300多年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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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人重祭祀,凡认为是神的,都会在特定的时间对其进行祭祀,以示尊崇。凡屈原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传说。这些传说深入民心,将屈原由人变成了神。唐朝天宝七年,朝廷将屈原纳入国家祭祀的16位忠臣之列,从此除了民间的参拜,官方祭祀也成了每年端午节的重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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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几次去汨罗屈子祠,都不在端午,没能赶上汨罗隆重的祭祀仪式。只能在屈原灵牌前燃三炷香以表心意,默默在心里与他对话。2019年终于如愿,在端午节参加了祭拜。15年过去了,屈子祠的格局并没有变,做过局部修缮,布展内容更见丰富,四棵老桂几乎没有变化。站在它们面前,心里说道:我又来啦!大殿上,灵位前,摆放着猪羊头、瓜果等祭品,主持祭祀的司仪人员,黑色礼帽、黑色长袍,秉香燃烛,行三跪九叩大礼。每一道程序之间,现场鸣锣、击鼓、奏乐,以电子鞭炮代替传统鞭炮,啪啪地放上一阵。现场有司礼6至8人,乐队数人,司鼓、司金、司炮各一人,皆着礼帽长袍,庄严肃穆。所用祭器、祭品,一看就是老传统。肃立在人群中,我的神智飞回到公元前278年的五月初五,人群消失了,老桂和祠宇消失了,只剩下高吭哀鸣的鼓乐,以及慢慢来到心中,与屈原越来越近的感觉。深切感受到,从未与屈原如此之近,近到感觉他的身体就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的魂魄就飘移在祠庙上空,俯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近到仿佛只要一声呼喊,他就会应声。此时此刻,我不应是颈围黄丝巾的嘉宾,应是头戴孝帕的后人,跪于灵床前深深叩拜,长歌当哭。鼓住乐停,主祭者悲声突起,用汨罗方言诵念祭文,眼泪如小溪般淌下脸颊,哀伤莫名。仪式的最后,所有人在鼓乐声中依序秉香献祭,轮到我时,放下背包,三跪九叩首。我是来自故乡的女子,我是他的姐姐女嬃,我也是他的妹妹屈幺姑,我是千千万万仰慕他的女人中的一个,请接受我的怀念和哀悼吧!

每次去汨罗,都以为自己会为屈原痛哭一场,像司马迁、像贾谊一样,为他流泪。第一次把手伸进汨罗江中,第二次以不甘之心再次造访,第三次在他的像前久久站立,都没有流泪。每一次来了又离去,心中的痛惜都会加重一层。仿佛把他丢下了,一次次丢下了!无法带他回乡,只能独自归去。2019年屈子祠的这场祭祀,像一个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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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隐隐预感到的那场变化,15年后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汨罗人将他们对屈原的重视和爱意,以热烈的、宏大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时尚现代的屈子广场,建于高台气势磅礴、古朴深邃的屈子书院,气派壮观如古代宫殿般的世界诗歌交流中心,风景秀丽、占地广阔的屈子湿地公园,仿佛一夜之间,出现在眼前。眼前的汨罗已不是记忆中的汨罗,眼前的汨罗正在一步步向富丽繁华的楚国回归,一步步接近屈原理想中的世界。

穿过宽广的汨罗湿地,越过香草湖,到达一场情深意切的祭祀,袅袅青烟、声声鼓乐、哀婉歌吟,拉近着现代人和屈原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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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边的石头,非常漂亮,或洁白,或润黄,透亮如玉,质地如骨。2004年夏,将在溆水边捡的石头扔了几块到汨罗江中,希望屈原收到我特殊的礼物。又将汨罗江边的石头捡了一些,背回秭归,置于案头。自顾自认为它们是屈原的骨头所化,才有了这样的品相。

2007年北上,特意背了两块汨罗江边的石头,在路过黄河时,丢了进去。屈原曾两度出使齐国,他熟悉北上的路。他看到过孕育了中华文明的黄河,也许这是《九歌》中出现黄河之神河伯的原因。他也许曾在渡河时感慨,为什么汤汤大河阻断不了人们的欲望,诸国之间,战火一燃再燃。也许他会想起故国的大江和山川,为什么那么壮美的山河养育的楚国越来越弱。如果像传说的那样,屈原娶了齐国的公主,留在齐国为相,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历史或许因此改写。可他回了楚国。那个不待见他的君王,无视他的努力,他却不能无视楚国和楚国人民的命运。一手拉着齐国,一手牵着楚国,以诗人的瘦弱之躯筑起一道抗秦防线,可最终还是被秦国的强盾和楚国的荏弱击得粉碎。两块来自汨罗江的石头,是否可以安慰水中的亡魂,再看看曾经路过的黄河吧,那里已经没有西周,没有齐国,没有强秦,但那里依然住着河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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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其实只有一条河流,这条河从地上流到天上,又从天上流到地上,这条河叫洋、叫海,叫江、叫溪。作为大洋,它的名字少一些,作为海,会多一些,而在陆地上,它有着数不清的名字。所有的河流其实是一条河流,来自大海又归于大海,它走过天空,在高峰驻足,然后跑过雪山、冰川、荒漠、森林,从高原到平原,一路汇集成流,回到大海。世界上所有的河流,其实只有一个名字,只有一条循环往复的道路和始终如一的向海的方向。

地图上的洞庭湖,像长江在两湖交界处长出的一丛根系,向南生长的根茎相当发达,细看,从北到南,依次伸展出五条粗壮的须根:澧水、沅江、资水、湘江、汨罗江。在一个叫城陵矶的地方,肥硕的根茎聚拢成束,注入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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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同的名字下,河流上发生着不同的故事。一条叫屈平河的小水,原本叫凤凰溪,因为一个人重新获得了一个名字。一条叫汨罗江的小水,因为一个人,获得了精神上的高度,成为一条诗性之河。屈平河经过七里峡流进香溪,香溪流进长江,长江自西而东穿过西陵峡,漫步于广阔的江汉平原,到达洞庭湖,汨罗江则自东而西,从江西修水出发,穿越崇山峻岭,与湘江、沅江会于棋盘山,继续向北与洞庭湖众水系融为一体。屈平河,是屈原的生,汨罗江,是屈原的死,生死之间,有一条沅江,有一条汉江。屈原从郢都出发,沿着汉水一路北上,做梦都想着快快返回家乡。“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汉北的屈原以彭咸为榜样,对故国的怀念还充满了温柔。进入洞庭湖的屈原,犹如一脚踏进了忧愁苦闷的海洋,沿着沅江一路漂向溆浦的行程,简直叫人看不到希望。湘阴、常德、沅陵、卢溪、辰溪、溆浦,他没有漏掉一个地方,那是一条我想走还没有走的路。从沅水进入溆水,他一路记述着自己的行程和感想。“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汉水和沅江,响彻诗人时而愤怒时而忧伤的吟唱,水上映着的,全是他漂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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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屈原相关的那些河流,它们承载过屈原的漂泊,他生活在河流上的那些年月,究竟创作了多少诗歌?那些河流当年两岸风物如何?它们看到了什么样的屈原?仅仅只是渔父眼中行吟泽畔、形容枯槁仍无比清高的屈原吗?

人们自古就逐水而居,给养育自己的河流一个神圣的名字。在我心里,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相通的,它们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相遇相融。屈平河、汉水、沅水、汨罗江,它们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地方相会,已不重要。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曾说,汨罗江是蓝墨水的上游,到了秭归,老先生说,秭归是上游的上游。其实没有上游,也没有下游,所有的河流都可以叫屈平河,也可以叫汨罗江。屈原把他的诗歌写在这些河流上,这些河流形成了自然的水系,也形成了屈原的精神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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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秋天,在汨罗江大酒店,来自不同国家的诗人进行了一场“河流与诗歌”的讨论。澳大利亚的诗人马克说:“河流是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诗歌是人内心深处的存在,是生命的渴望,诗歌是诗人之间的语言。”诗歌是来自大地的语言,是地球上的语言。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变得越来越疏远,人失去了像动物一样生存的能力,也失去了像诗歌一样生存的精神。

著名诗人徐敬亚说:“今天我们谈论的,已是一条虚拟的河流。”“诗从固有的传播体系中分离出来,从个人的自由写作回到自由发表。”“诗是人的内心独白。诗是人与人工智能的最后一道分界线。”

英国籍诗人杨炼讲到诗歌时间的、历史的深度:“中国在世界文学站得住脚的,就是深度。天问,层层提问的能量。离骚,重重结构上的深度。有深度的漂泊。屈原在不停地返回精神的原乡,他的诗写给故乡的人,但并不是乡愁的诗。他是一个永远的当代诗人。条条河流通汨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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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们的发言,突然发现了汨罗与秭归的区别。秭归,永远失去了屈原,年年招魂,年年不归。汨罗,永远得到了屈原,因为有一条汨罗江来承载他的生命。汨罗江以物质的河流的鲜活生命,具象地表达着消失的屈原,他的故事他的精神,就在那条江里,人们看到汨罗江,便看到了屈原。而在他的家乡秭归,两千多年的风雨消蚀了一切痕迹。屈平河、香溪河、长江,仍在大地上流动,可屈原没有在生命的最后以身相托。汨罗江虽小,却可小天下江河。

我们的祖先逐河而居,艰难却自由,朴素的诗意随河流淌。从某个祖先唱出第一个带韵脚的歌子,诗歌与河流从此相伴相生。屈原大半生漂泊于水上,他的诗歌写在水上,诞生了楚辞的那些河流,我们仍能看见它们并感受它们。它们曾经在大地上无数次改道,丰腴或者枯瘦,无数的人在河边生活、战斗,离去。无数的动物和花草树木兴起、衰落。却只有一个人,被固执地铭记。仿佛就在昨天,我们刚刚与他黄土揖别,用哀歌祭奠、呼唤他,用龙舟送他远行,又企图将他寻回。

如果所有的河流都能通向彼此,愿所有心怀诗意的人也能通向彼此。即使所有江河断流,那些诞生了诗歌的河流会流淌在华夏民族的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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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秭归到汨罗,我只是从楚国到了楚国,从一个家到了另一个家,从诗歌到了诗歌。屈原的选择是对的,他知道屈平河流进长江,终将与汨罗江相会在洞庭,他融进汨罗江,也将融进屈平河。水还是他的马,他的龙。我相信他已与他尊崇的先贤们安住水中仙宫。

“夫我何悲,子所安兮!”我与苏子同。

作者:秦晓梅

来源:三峡文学,全文首发于《三峡文学》2020年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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