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上) 在中国文化中,“师”具有特殊的崇高地位。 “天地君亲师”的思想发端于《国语》,形成于《荀子》。东汉时期,《太平经》中就出现了形式整齐的“天地君父师”的说法。北宋初期,“天地君亲师”的表达方式已经正式出现。明朝后期以来,崇奉“天地君亲师”在民间广为流行。清雍正初年,第一次以帝王和国家的名义,确定“天地君亲师”的次序,并对其意义进行了诠释,特别突出了'师’的地位和作用。从此,“天地君亲师”成为风行全国的祭祀对象,民间多设牌位或条幅供奉于中堂,是古代祭天地、祭祖、祭圣贤等民间祭祀的综合,充分体现出“敬天法地、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的主流价值观,对中国人的生活各方面都产生巨大影响。 师生是一种建立在“德义”基础上的特殊人际关系。韩愈《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明末清初以魏禧为首的九个文学家提倡古文实学,世称“易堂九子”。魏禧《师友行辈议》指出:“师也者,师其德;友也者,友其义。”《师友行辈议》中提到现实中的师友关系是比较复杂的,比如父与子,老师与学生,可共同师从一人。在孔子的弟子中,有好几对是父子,如颜路、颜回父子,曾点、曾参父子。老师也可以把自己的学生当做至友,民间说的“亦师亦友”“多年师生成朋友”指的就是这种情况,老师的儿子可以像对待父亲好友一样对待老师的学生,老师可以让自己的学生作为自己儿子的老师。也有本来是朋友后来成为师生的。德业隆盛的老师,要以父道事之。尊称老师的父亲为师祖,尊称老师的妻子为师母,这种名分是必须的。但是侍奉师祖和师母,和侍奉自己的祖父、母亲还是不一样的。老师的父亲如果有名德,老师的妻子如果贤德,年龄又大,可以用侍奉祖父和母亲的礼仪来对待,否则只需要依礼称呼名分就可以。 徐珂《清稗类钞》“师之类别”条则比较详尽叙述了当时社会上老师不不同类别,以及双方行为礼仪规范。可见古代科举人士对于不同老师的恩遇,有时也十分功利。从《清稗类钞》记载的清代情况看,“受知师”指科举考试中对自己主考官的尊称,受知师关系个人仕途、地位等切身利益,因此最受尊敬。受业、问业之师,则可视如途人,不相闻问。当时的达官贵人,足以作为奥援靠山的,可以请人介绍,肃礼具财拜谒,拜在门下称为老师,自己则称弟子。 师生间有一些特殊的行为礼仪规范。汉明帝刘庄当太子时曾拜桓荣为师,即位后对桓荣仍十分尊敬,常到桓荣住的太常府内听桓荣讲经。汉代席地而坐,室内座次以靠西向东为尊。汉明帝虽贵为皇帝,仍然给桓荣安排坐西面东的座席,表示对老师的尊敬。此后,“西席”或“西宾”就成了对教师的尊称。 行拜师礼,有避座受礼的说法。比如《清稗类钞》“皇子隆重师傅”条中载:“如不肯受,皇子向座一揖,以师儒之礼相敬。”是说要弘扬尊师重道,所以必须举行拜师礼,但是老师谦虚地认为自己德行不够不足为师,所以学生行礼时老师避让在旁,这样表示学生尊重师道行拜礼,老师谦敬表示不敢受礼。世俗拜师礼也有这种做法,可谓十分谦敬得体。 老师去世,学生也有特殊行为规范表示尊敬。《吕氏春秋·尊师》云:“生则谨养,死则敬祭,此尊师之道也。” 《礼记·檀弓上》:“事师无犯无隐,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心丧三年。”郑玄注:“心丧,戚容如父而无服也。”心丧,古时谓老师去世,弟子守丧,不用穿丧服,但是心存哀悼。 有一类特殊的师生关系叫做“私淑”,是指没有得到某人亲身教授,而又敬仰他的学问并尊之为师、受其影响的。《孟子·离娄下》:“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赵岐注曰:“淑,善也。我私善之于贤人耳,盖恨其不得学于大圣人也。”《孟子·尽心上》:“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四书集注》:“私,窃也。淑,善也。艾,治也。人或不能及门受业,但闻君子之道于人,而窃以善治其身,是亦君子教诲之所及……”。《词源》解释:“未得身受其教而宗仰其人为私淑”。“私淑”有两个基本要素:私淑的对象是不受时空限制值得尊为师者,自称的学生并未亲随老师学习受业。 古代聘请老师,要有书面文书,叫做“关书”。徐珂《清稗类钞》有“延师关书”条:“延订宾师之书,曰关书,亦曰关聘,上载所任之事及酬报之数,其实亦契约也。送关书时,必附以聘金。”瑞安张㭎(1860—1942),字震轩,号真侠,室名杜隐园。孙衣言聘请张㭎为塾师,订立聘书,文本云:“辛卯岁敦请震轩张老夫子大人设帐祠塾。岁奉脩金英洋伍拾元,按季致送。计开学生三人:孙诒揆、孙诒第、孙诒畛。愚弟孙衣言顿首拜订。” 再来看古今部分师友、师生称谓实例,在礼仪方面非常生动丰富、细腻复杂。 赵孟頫与临济宗高僧明本(即中峰禅师)多有往来。明本禅师(1263—1323),俗姓孙,号中峰,法号智觉,西天目山住持,钱塘(今杭州)人。赵孟頫致函自称弟子。 佛教徒对他人敬称自己的依止师父为上某下某法师。 瑞安孙衣言是曾国藩的学生。其致曾国藩书札,称:“受业孙衣言谨禀,中堂夫子钧座”,末署“衣言稽颡”、“门下士孙衣言百拜上”。曾国藩致孙衣言书札,称“琴西仁弟馆丈阁下”,末署“国藩顿首。”曾国藩赠孙衣言对联,称其“琴西仁弟”。孙衣言题曾国藩像“曾文正公小象”,题像赞署款:“瑞安门人孙衣言谨赞。” 齐白石为老师胡沁园五十大寿作画贺寿,画面上三只公鸡在树下嬉戏,题:“三公百寿图,沁园夫子大人五秩之庆,受业齐璜。” 孙衣言胞弟孙锵鸣是李鸿章的老师。孙锵鸣致李鸿章书札,称:“少荃贤弟中丞阁下”,末署“愚兄孙锵鸣顿首”。李鸿章致孙锵鸣书札,开头称谓“夫子大人钧座”、“老夫子大人钧座”、“老夫子大人钧右”、“老夫子大人阁下”、“夫子大人阁下”等,末署“门下士李鸿章谨启”。 张元济题翁同龢遗像:“翁文恭公遗像,门下士张元济敬题。” 弘一法师致蔡元培、经亨颐、马叙伦、朱少卿等书札,称“致旧师孑民、旧友子渊、彝初、少卿、钟华诸居士同鉴”,,末署“弘一”。 丰子恺画弘一像,题“弘一法师遗象”,“弟子丰婴行敬造。” 赵叔孺(1874—1945)曾有邀请弟子方介堪出席宴会信札: 请高欣翁定十六日(旧历三月廿九日)下午五时,假章显兄处,已将足下之名附入矣。届时早临。介庵吾弟 兄棡顿首 客单:高欣木、王福庵、丁辅之、姚虞琴、李子扉、张鲁庵、章显庭、徐尧卿。 老师称学生为弟,自称兄。 1930年,马孟容学生赠茶壶,上面手书:“孟容老师惠存,学生李宝文、刘家裕敬赠。” 马公愚号“冷翁”,学生任政来函,称“冷师函丈”,自称“生任政顿首。” 陈垣(1880—1971),字援庵,又字圆庵,广东新会人。历史学家、教育家。1926年担任天主教会创办的辅仁大学校长,曾自题书斋名“励耘书屋”。著述宏富,先后在辅仁、燕大、北大、师大教学数十年,学生遍布海内外。《陈垣先生来往书信集(增订本)》收录1913年至1969年56年间来往书信2164封。师友同仁写信给陈垣,对他的称呼有:援庵先生、援庵道兄、援庵仁兄、援庵学长、援庵谱兄、援庵学长、援庵次长、援庵次长学兄、援庵先生社长、援庵吾师、援庵师、援庵前辈、援庵夫子、援庵学者、援师、援庵老友、援庵宗兄、援庵姻丈、援庵家先生、圆庵先生、圆庵仁兄、爰庵我兄、垣庵、援公、援老、援老次长尊兄、援公校长、援丈、援哥、援翁先生、援老世丈、援厂社督、社长、校长、道丈、爰公先生、圆安兄长、援安兄长、圆安老兄学长、远庵仁兄先生等。学生称陈垣:援师、励耘翁师事、陈先生、陈校长、夫子大人等,有书札开头称“励云书屋主人师事炉右”。 陈垣是启功的老师。启功早年经父辈世交傅增湘介绍师从陈垣。启功致陈垣书札,称“援老世伯大人”“援师”,自称“侄功”。陈垣致启功书札,称呼“元伯先生”、“元白先生”,末署“弟陈垣”,自称“弟”,谦敬之至。启功为陈垣贺寿,画青松红日扇面并题诗:“万点松煤写万松。一枝一叶报春风。轮囷自富南山寿,喜值阳和日正东。”署款:“辛丑孟冬,励耘夫子大人八旬晋二大庆,敬写此图,以申嵩祝。受业启功百拜。” 柴德赓(1908—1970),字青峰,浙江诸暨人,后任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主任。柴致陈垣信札,称“夫子大人”“援师”,自称“受业柴德赓”。陈垣回信则称“青峰仁弟”“青峰仁兄”“柴丈人”。 陈述(1912—1992),字玉书,辽金元史专家。致陈垣信札,称“夫子大人”“援翁夫子”,自称“受业陈述”。陈垣回信则称“述兄足下”,自称“垣”。 沙孟海(1900—1992年),原名文若,字孟海,号石荒、沙村、决明。《名人书信选集》收录若榴书屋100位师友来札。钱罕(1882—1950),字太希,是沙孟海的老师。钱罕书札称“孟海吾契如握,”信末自署“罕言”。学生冯宾符称沙孟海“兰沙吾师”。 方介堪(1901年—1987年),谱名宣济,私塾名文渠、溥如,字介庵,27岁后更名“岩”,字“介堪”,以字行。老师赵叔孺称其为“仁弟”。晚辈、同辈称其为:方介老、方老、方翁、介老、介堪老、介堪翁、介翁老师、介堪老师、介翁老先生、介公老先生等。 方介堪与马孟容、马公愚交情深笃,马公愚让侄孙马亦钊师从方介堪,方介堪称马亦钊为“世讲”。宋吕本中《官箴》:“同僚之契,交承之分,有兄弟之义;至其子孙亦世讲之。前辈专以此为务,今人知之者盖少矣。”两姓子孙世世有共同讲学的情谊,称朋友的后辈为世讲。 黄宾虹有女弟子顾飞,原名慕飞,也作默飞。黄宾虹致顾飞、裘柱常夫妇信极多,称顾飞为:默飞有道、默飞女棣、默飞都讲,致二人信函则称“柱常先生、默飞有道”“柱常先生、默飞都讲贤伉俪”,自署:虹、宾虹、黄宾虹。都讲是古代寺院讲经时所设之职掌,为“都讲”者,须负责发问,俾使听众容易理解文义。也可称学生为“都讲”。 鲁迅、许广平1925年开始通信。鲁迅第一封回信称“广平兄”,许广平复信说“贱名之下竟紧接着一个'兄’字,先生,请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不,决无此勇气和斗胆的。”当时鲁迅四十五岁,许广平二十七岁,是师生关系。许广平第二封信问:“先生之意何居?”“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莫非也就是游戏么?”鲁迅回信解释称“广平兄”,既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不是搞什么游戏,而是“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鲁迅给人写信用的称呼有远近亲疏之别:“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此外如原是前辈,或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鲁迅和许广平刚开始通信时,彼此虽比较熟悉,但不能算亲近,鲁迅称“广平兄”,就因为许是学生。鲁迅写信称“广平兄”时间约二年。 韩天衡题陆维钊画:“此维钊师倩介堪师署题未竟,两翁皆仙去,睹是架构,不禁潸然。乙卯九月于鹿城,天衡。” 梁章钜《称谓录》中,对老师的称谓有:夫子、先生、函丈、西席、外傅、傅父、子、讲师、经师等。对启蒙老师称:蒙师,又称典蒙、发蒙、学究。古代对于“受知师”的称谓有:受知师、座主、座师、老师、举主、宗师、丈、恩门、师门、恩府等。 在旧时代,只有具备了一定身份和地位的人,才可以称作先生。欧美国家凡成年男性都可称Mister,翻译作先生。近一百多年来,“同志”之称体现志同道合的革命精神,为大众所接受,而先生之称遭到冷落。改革开放以后,先生的称呼首先在商业领域恢复使用,既而在社会各个领域逐渐重新推广使用。梁章钜《称谓录》:“今先生之称呼泛矣,而教学者独专之,实合于经训也。”梁希望“先生”一词,由教学者专用。近来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高校都有人提倡,高校中恢复“先生”文化,将年高硕学者的教师中称作“先生”,不称老师,显得格外敬重。 弟子,本属于宗亲称谓语。兄之子为兄子,姊之子为姊子,弟之子称为弟子,妹之子为妹子。隋唐以前的古代典籍中常用作宗亲称谓,后来逐渐为亲属称谓语“侄子”替代。 弟子也用作学生称呼。《仪礼·士相见礼》:“与老者言,言使弟子。”贾公彦疏引雷次宗云:“学生事师,虽无服,有父兄之恩,故称弟子也。”或说孔子诸多弟子,大者如弟,少者如子,故统称“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 梁章钜《称谓录》中对弟子称谓相当多:弟子、旧弟子、门弟子、著录弟子、高业弟子、高弟、高足、受业、授业生、诸生、生、学生、高门学生、门生、私门生、及门、门下、门下士、门下生、门童、徒、门徒、生徒、学徒、学子、小子、小生、仆、都讲。 “及门”,指受业弟子。《论语·先进》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门,指受教的场所。不及门,现时不在门下,不在跟前受教。《元史·许谦传》:“及门之士著録者千馀人。” 明归有光《孟子叙道统而不及周公颜子》:“其不叙颜子者,夫亦以在我者言之,则孟子之私淑,盖自附于及门,其视颜子犹侪辈焉。”清刘大櫆《翰林编修李公墓志铭》:“而张公于及门中,独爱重公。” 陈胜武《笔尖上的礼仪》封面 陈胜武《笔尖上的礼仪》藏书票 陈胜武《笔尖上的礼仪》 本书本书由杭州南山书店、乐清桃源书店等代理销售。 编 者 按陈胜武简介 陈胜武,1973年出生于瑞安仙岩(今属瓯海)。 现供职于温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温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镌墨楼文学导师。 著有《尺素新裁——传统样式信札的研究和实践》《马孟容马公愚昆仲年谱》《一二斋翰墨心印》《第二类书写——陈胜武书翰》《温州书法百家百集——陈胜武书法集》《笔尖上的礼仪》。 编著《马祝眉家书》。 执行主编《百里芳人——温州马氏家族三百年文史学术资料汇编》。 合编《禅心剑气相思骨——马公愚诞辰一百二十年纪念集》、《双璧华章——马孟容马公愚昆仲书画展作品集》,副主编《海派篆刻家代表系列作品集·马公愚》。 陈胜武先生在当下书坛力倡践行书文合一、书而有礼,力行以学养书,让书法回归传统,回归生活,回归文人书写,师友往来、日常感悟皆成书法,文采斐然,极具文人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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