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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 游走 | 山西, 隐秘的建筑华章:长治篇·1

 隐隐青 2024-03-11 发布于江苏

写给新系列的开场白

说到山西,不熟悉的朋友第一反应可能是煤、醋、面食和黄土高原,熟悉一点的朋友能说出壶口瀑布、乔家大院、平遥古城、五台山等名气响当当的山西名胜景区。但是,很多朋友可能会有这样的疑惑,到底是什么,使我在2023年一年当中有些冲动地奔赴了三趟山西,花费了共计21天的时间在这片土地上畅游呢?答案是:古建筑。(注:三次山西之旅分别为5.1-5.6于晋南,7.24-8.2于晋北,10.2-10.6于晋东南)

一个古老悠久的文明给人最直观的冲击便是物质遗产,而在物质遗产中能够集大成者便是建筑,就如古罗马竞技场之于古罗马文明,雅典卫城之于古希腊文明,金字塔之于古埃及文明。这是因为古建筑不仅体现了高超的建筑技术,而且浓缩了一个文明中绘画、雕塑等艺术精华以及宗教、哲学等精神遗产。而这种震撼之感,是看图片与视频所不能体会而会大打折扣的,这就是为什么常说要“体验建筑”,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旁听完建筑史课、阅读完相关书籍之后,仍然执著地要去现场欣赏古建筑。那么,为什么会选择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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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竞技场 | 图片来源: 在欧洲的卡片酱的小红书

“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根据山西省文物局的统计,山西现存的古建筑达到2.8万余座占到全国的10%。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元代及以前的木构建筑在山西有500余座,占到全国的80%以上。在古建圈里令人神往的三座唐代木构建筑——佛光寺东大殿、南禅寺大殿、广仁王庙,全部位于山西。为什么要提元代及以前木构建筑这个概念呢?在学术界中,往往把元代及之前的建筑视为中国的早期木构建筑,与之对应的,便是明清建筑为主的晚期木构建筑。也许你心目中的中国古建筑,还是北京故宫、颐和园、杭州灵隐寺等这类明清建筑的形象,然而只有你亲眼见过早期木构之后,你就能被早期木构的泱泱雄风、创新与巧思所震撼得哑口无言,再回过头反观明清建筑时,你就会敏锐地发现它们流于程式化的拘谨之感,似乎也预示着中国封建社会的渐步入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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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北五台佛光寺东大殿,我国唐代三座木构建筑遗存之一 | 作者 摄

这几年,随着文化游、研学团的兴起,山西的古建筑逐渐为人所知,但是其知名度仍然很低。现在古建研学团最火的招牌,就是重走梁思成先生、林徽因先生当年中国营造学社时期走过的古建寻访之路,也就是晋北那些赫赫有名的应县木塔、佛光寺、云冈石窟等古建筑。然而,我想了很久,准备先从更籍籍无名的晋东南开始与大家分享。一来,23年国庆才游历了晋东南,时间最近,仍然记忆犹新;二来,也许更鲜为人知的是,当年梁林两位先生未曾踏足的晋东南地区,集聚了整个山西早期木构建筑的80%!从下面这张图的点的密度就可以看出,晋东南的早期建筑之多令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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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元代及以前的早期木构建筑分布 | 图片来源: 李会智《山西元以前木构建筑分布及区域特征》

更为难得的一点,来自于法兴寺文管所的张宇飞所长之言。他说,山西的古建筑呈现人字形排布,如果说人字那一撇是以云冈石窟、应县木塔、晋祠、永乐宫等皇家官府主导的建筑大观,那么晋东南这一捺就是民间力量营造出的建筑秘境,更为亲切也更为难能可贵。在晋东南,你能看到更有人情味、贴近平民百姓真人形象的宋元彩塑,也能看见最为虔诚的民间信仰下造就的绝美小木作与壁画作品,还有那些尽管是三开间小殿,却透露出最朴实无华的营造智慧的祠庙建筑,以及这些寺庙依旧延续的香火与信仰,这便是晋东南的魅力——初看貌似无味,越细看咀嚼越唇齿留香。当然,这份晋东南建筑的细细品味,离不开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俞莉娜老师在这次旅程中细致而又条理清晰的讲解,让我对古建筑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若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一次古建之旅的最大收获,便是“见微知著”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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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崇明寺研学团合影 | 冯玥老师 提供

或许有些潦草,但这就是我的新系列《山西:隐秘的建筑华章》最真挚的开场白,接下来一年的时光中,断断续续地会带领大家一起领略我的视角下的山西之美。为了照顾到各类型读者的感受,绕不开的古建筑科普内容(我也不是那么专业,大部分是我的研学笔记啦)我会以小字号放在图片下方的注释文字中,感兴趣的可以与图片对应细细揣摩,不感兴趣的也可以快速略过,希望能给大家带来愉快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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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晋东南部分的开篇,让我们先把目光投向太行山崇山峻岭之间隶属于长治市平顺县的浊漳河谷。浊漳河这条切开南北太行的默默无名的河流,在塑造了壮美的河谷自然景观的同时,也意外地孕育出了一大批从五代至清代的国保级精美古建。中国仅存不到十座的五代时期木构建筑,便有龙门寺西配殿大云院弥陀殿天台庵大殿3座隐匿于此,令人惊叹。下面就让我们顺着历史的长河,到浊漳河谷一探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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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漳河谷的古建筑主要遗存 | 作者 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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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顺县众多古老寺院中,位于石城镇源头村的龙门寺,无疑是影响最为深远、规模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处山林禅寺。这座据说始建于北齐的寺院,由于留存着五代、北宋、金、元、明、清代各代的古建筑,被称为“露天古建博物馆”。据碑刻与文献记载,龙门寺应是浊漳河谷附近诸县的唯一一座天台宗寺院,而周围的大云院、天台庵、淳化寺等古建遗存,在历史上都与龙门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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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全景俯瞰图 | 图片来源: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龙门寺3D场景,作者 标注

龙门寺坐落于龙门山中,三面群山环绕,应该也是对应了古代左青龙右白虎的风水理念的,整座古寺针对浊漳河支流的山谷,不远处便是平顺八景之一的“龙门冬雪”,自然景观绝佳,不愧是古时佛僧静心修佛的胜地。历代文人墨客根据寺院周边的人文和自然景观,还构建了“八宝龙门”之说——龙门山前有龙门,菩萨含笑迎嘉宾,龙嘴吐水注清泉,金鸡报晓钟声响,宝石油灯昼夜明,幡干预卜天阴晴,五檀闹槐映日红,透明碑前整衣冠。从山谷底部出发,就是用石阶铺就的进香道,也是龙门寺景观的前导序列空间,虽说不像江浙地区山门前引道以蓊郁的山林气象引人入胜,但这里以另一种北方的刚毅肃穆之感让人迅速沉静下烦杂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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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前山谷景象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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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前的进香道 | 冯玥老师 摄

▪ 相比于北方进香道的硬朗,浙江地区有几处古寺的引道空间令我印象深刻,如天台山国清寺、宁波保国寺、杭州诸多山寺。

如今龙门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金代建造的歇山顶的天王殿。天王殿外观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当心间那朵拥有45度斜栱如花朵盛放般的补间斗栱,这也是金代建筑给人最直观的特征之一。天王殿比较有趣的一点,是这座建筑在整座龙门寺建筑群扮演的角色是随历史不断演变的。宋金时期,这里承载着寺庙山门的角色,门前安置有哼哈二将作为护法神,如今的天王殿中柱上还留有原来安装大门留下的榫口痕迹。在明清之前,四大天王的信仰系统尚未成熟,因此早期寺院中是没有天王殿的。明清时期才逐渐将此处改为天王殿,并在该殿之前又新建了山门建筑,形成了我们大部分人如今游览众多明清寺庙的经典布局。晚清之后,山门建筑被毁,天王殿又重新承担起山门的兼职角色。从前面的航拍图可以看出,天王殿引领了龙门寺的中路建筑,即天王殿、大雄宝殿、燃灯佛殿构成的中轴线,而两旁还有不太完整的供僧人居住修行的东路和西路建筑,只可惜如今只能从残存布局中想象一下当年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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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金代的天王殿,作为我们与龙门寺打的第一个照面,具有代表性的犹如花朵的当心间补间铺作映入眼帘 | 作者 摄

▪ 中国古代建筑从外立面来看,从下至上可以分为台基、柱身、斗栱、屋顶这几大部分,如果说大屋顶是中国古代建筑的标志,那么柱身与斗栱便是支撑起框架结构的肱股之臣,而斗栱常常被认为是中国古建筑中最具奥秘的部分。在早期建筑中,斗栱被称为铺作。

▪ 金代古建筑的铺作开始大量出现45度的斜栱,具有装饰性的意味,远看犹如盛放的花朵;事实上,在宋代《营造法式》中,所有古建筑木构件的名称都以木字做偏旁,如柱、栱、槫,就好像树枝一般,而唯独铺作的量词用的是“朵”,与形容花朵的方式相同,整座古建筑仿佛众绿叶捧鲜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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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天王殿内景,如今内陈四大天王像 | 作者 摄

▪ 中国早期寺院中的山门建筑,其平面布局被称为单槽,即内部用一排柱子将空间分为前后两部分,并在柱子之间开设寺院的大门,大门前的一进空间里,左右两侧安置哼哈二将,也就是寺院的护法神,而大门后的一进空间才算寺院内部。如今在中柱上还能发现以前作为山门时,安装大门的榫口印迹(该图中可以看清这一点)。国内早期山门的建筑实例是天津蓟县独乐寺山门,建于984年(往期链接);日本奈良的法隆寺中门、东大寺山门也属于此构造(往期链接)。

▪ 大家现在习惯的寺庙布局是以山门为起点,轴线向后不断延伸的长直空间,但在唐代时,寺院仍流行廊院制布局,也就是在山门两端连出长廊,将整个寺院包围起来,如今日本奈良法隆寺西院伽蓝仍保留此古制(往期链接)。

▪ 中国早期寺院没有天王殿,因为明清之前四大天王的信仰系统尚未成熟,所以安置四大天王的天王殿是明清寺庙才有的固定配置了。

迫不及待穿过天王殿,便来到了龙门寺的第一进院落。不像历史上的诸多大寺,位于山地的龙门寺受地形所迫,院落显得极为狭窄和拥挤。然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院落,却同时被五代的西配殿、北宋的大雄宝殿、金代的天王殿和明代的东配殿四面包围,实属国内罕见,不禁令人激动不已!要是没有先前的功课准备,普通游客至此也许只会觉得是几座灰头土脸的山间旧屋呢。

与众多古寺中大雄宝殿才是C位明星不同,龙门寺的明星建筑是偏居一隅的西配殿。这座毫不起眼的犹如民房的建筑,却是实实在在建于五代后唐同光三年(925年)的一座早期木构建筑!殿前的尊胜陀罗尼经幢建造于五代后汉时期(950年),记载了西配殿的建造年代。西配殿内部供奉西方三圣,即阿弥陀、观世音及大势至菩萨,如今整座建筑仍然余留唐风。让我们不妨以这座西配殿为例,来看看中国早期木构建筑的营造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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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建于五代时期的西配殿,建于925年,真可谓其貌不扬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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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配殿前同为五代的尊胜陀罗尼经幢,寺庙历史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 作者 摄

龙门寺西配殿为单檐悬山顶,所谓悬山顶,就是只有两面坡屋顶,而在房子侧面不做坡屋顶的形制,早期建筑受制于制砖技术,多采用土坯墙,因此屋顶在侧面需要多延伸出来一些,为土坯墙挡雨,故称为悬山顶。西配殿是目前我国现存最早的悬山顶建筑,亦为唐代及五代悬山顶建筑的唯一遗存。龙门寺西配殿的坡屋顶较为平缓,体现出经典的唐代风格。承接这飘逸屋顶的,便是屋檐之下的斗栱结构,斗栱在此扮演了连接柱身和屋顶的桥梁角色。斗栱这个复杂的节点设计是由方形的斗和长条的栱共同组成的,斗上承栱,栱上再承斗,便实现了从柱头一层层向外挑出的效果,也实现了中国古建筑出檐深远的精彩效果。从视觉直观感受上来看,作为早期建筑实例,龙门寺西配殿的外观给人一种质朴、大气之美,并且富有结构理性之美,即所有的构件以服务于建筑结构为首要任务,这与晚期明清建筑过于华丽的装饰系统趣味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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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西配殿山面看悬山顶屋顶形制 | 作者 摄

▪ 明代之后烧制砖的工艺趋近成熟,因此屋顶侧面不再需要多伸出一些为墙体遮挡降雨,于是悬山顶逐步演变为硬山顶,即屋顶侧面与墙面保持平齐;值得一提的是,明代以前的城墙和城内道路也都是夯土的,直至明代才开始包砖。

▪ 悬山顶侧面,还有木质的博风板及突出的悬鱼、惹草结构,这些是为了给建筑内部伸出的木质的槫/檩遮雨之用的,形制古朴,以功能性为主,而到了明清时期,悬鱼和惹草将会显得愈发装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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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西配殿正立面外檐斗栱 | 作者 摄

▪ 由于西配殿等级较低,在此使用的是最为简单的“斗口跳”结构:大斗上方出一跳华栱,再承接一段替木,并最终承接撩檐枋。

▪ 西配殿体现出早期木构建筑的几大经典特征

①只设柱头斗栱,而没有柱子之间的补间斗栱;

②柱子略带卷杀,柱头之上直接承接斗栱的大斗,而没有后世所见的普拍枋;

③斗栱之间采用阑额连接,但是阑额在建筑两侧并不出头。

更多早期建筑的奥秘隐藏在这座三开间西配殿的内部梁架之中。早期建筑不像明清建筑,往往没有所谓的天花(今日的吊顶),因此梁架结构可以一览无余,《营造法式》中称为“彻上露明造”。由于梁架都是裸露的“明架”,其加工自然要比吊顶上方的“草架”来得精细,比如梁会做成两端有优美弧线收分的月梁。西配殿作为典型的北方建筑,采用的是抬梁式结构。纵观整个梁架体系,进深方向的梁栿负责承重,而面阔方向的槫和襻间等构建负责连接和拉结梁架,两者相辅相成,结构体系极为清晰。而在这座建筑中,还能看见早期建筑特有的受力部件——叉手。值得一提的是,早期木料充足时,古建筑的梁架之类的大料多用松木,而斗栱、柱子之类的小料则用更硬的榆木和栎木,到了明清时期,这些好木材都被用的差不多了,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选用杨木来做。从西配殿这座貌不惊人的小建筑就可以看出,早期工匠是如何通过木料的加工组合,而拼搭起一座牢固坚实的建筑的,这里面饱含着工匠们的经验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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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西配殿内部梁架结构 | 作者 摄

抬梁式结构作为北方官式建筑的最常见结构,以这座西配殿为例,其结构原理为:从进深方向看,四架椽的大梁直接横亘于配殿前后柱之上,其上再由驼峰承接两架椽的平梁,所以算作只抬了一次梁。平梁两侧通过替木(方料承接圆料之过渡作用)承接顶部的槫,而平梁中部采用短小的蜀柱和两个斜向大叉手承接屋脊正下方的脊槫。这些面阔方向的槫上,便可以铺椽子、望板、苫背、瓦片做成漂亮的坡屋顶了。

▪ 怎么数几架椽呢?就看这个梁的正上方承接了几段屋面上的椽子,比如图中的大梁,可以看见承接的部分在前后墙之间被槫分为了四段,每一段都有椽子单独铺设,因此称为四架椽;同理,这里的平梁是个两架椽的梁。我们也称西配殿是座进深四架椽的建筑。

▪ 西配殿梁架所见中国早期建筑的几大特征

①采用了斜向构建大叉手和托脚,它们是真正支撑檩子的受力部件,而不像后期沦为装饰品;

②平梁上下的蜀柱和驼峰为五代时期新增,开蜀柱设置之先河,在此之前的唐朝,如佛光寺东大殿,是只有叉手而无蜀柱的,而到了较晚的清代,则只剩蜀柱而不见叉手了;

③整个殿内无柱,称为减柱造,如同唐代南禅寺大殿一般,这样便可以空出室内的佛像摆放及礼佛空间,而到了明清时期则流行满堂柱的做法;

④梁架断面偏高瘦,为3:2左右,为后来宋代《营造法式》推荐比例,从西方材料力学视角来看,介于最大刚度和最大强度之间而兼顾了两者,金代以后梁架断面便更接近方形/圆形了;

⑤大梁直接伸出外墙,加工为华栱,它们是完整的一根木料,称为绞接做法,后世不常见(该点如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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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西配殿梁架细节:左为当心间隐刻斗栱,起装饰作用;右为早期建筑的绞接做法 | 作者 摄

西配殿最后一个值得一提的有趣的点时,部分原来的木柱在明清时期被换成了石柱,特别是绕到西配殿背后,有一处石柱上还有明代嘉靖年间的题记,隐藏在夯土墙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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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西配殿后墙石柱及明代嘉靖年间的题记 | 作者 摄

看完西配殿,我们将目光转向龙门寺中轴线上的主要建筑——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为北宋1098年所建,这一点可以从大殿的石柱题记和周围的石碑铭文上找到依据。由于山地寺院等级不高,这座龙门寺的主体建筑仅仅是一座三开间歇山顶的小建筑,但是其舒展飘逸的风格丝毫不减。与悬山顶相比,歇山顶在侧面垂直向下了一段之后,接着用坡屋顶的形式向两侧延展,从而造就了非常精美的屋顶形制。屋脊两端,是明代烧制的琉璃鸱吻,显得活灵活现。而屋檐下方的斗栱,由于采用了比西配殿高好几个等级的单杪单下昂五铺作的配置,使得屋顶能够更加出檐深远,更显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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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大雄宝殿,建于北宋1098年,三开间歇山顶建筑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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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大雄宝殿屋脊上明代所制的琉璃鸱吻 | 作者 摄

鸱吻早期称作鸱尾,模仿佛教中的鸱鸟,呈羽毛状装饰,隋唐时期转变为上翘的翼状形式,并且开始出现龙首咬住屋脊的形象,宋辽金时期结合摩羯鱼的形象,呈现出龙首鱼尾的鸱吻,并开始多见琉璃形制

▪ 到了明清时期,鸱吻最典型的特征是尾巴上翘后还打了一个卷(如下面东配殿的图片),并最终定型;鸱吻中龙吐水的形象还寓意着水克火的含义,保佑木构建筑免遭火烧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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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东配殿的鸱吻,已是典型的明清形制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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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大雄宝殿正立面柱头铺作 | 作者 摄

▪ 大雄宝殿采用单杪单下昂五铺作的等级,具体来看,柱头栌斗之上向外出第一跳华栱(称为杪),华栱端头放置交互斗,上面又出一跳,只不过不再是水平的华栱,而是下昂,这个昂是一个杠杆构件,会连到屋内的大梁之下,从而翘起屋檐;下昂上面乍一眼看去,又是一个昂,实际不是,这个构件称为耍头,只不过在此做成了昂的形状,起到与令栱相交从而连接撩檐枋的作用,区分下昂与耍头的关键,在于耍头并没有提供新的出跳,因此整个斗栱只能算作单杪单下昂;而五铺作,可以用杪个数+昂个数+3的方法来计算得到。

▪ 从等级上来看,斗栱出跳级数越多,代表等级越高,比如等级低的西配殿才只出一跳华栱;而使用下昂又比使用华栱等级更高。大雄宝殿的下昂采用批竹昂形式,也就是斜向笔直的伸下来,犹如竹子被斜劈一般,其断面呈楔形,与北方的豪迈风格相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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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大雄宝殿西侧斗栱与石碑 | 作者 摄

走进大雄宝殿,顿时感到不大的殿内空间比想象的要大不少。这一方面归功于大殿采用了减柱造的平面布局,原本面阔与进深均为三间的建筑内部应该有四根立柱,但是龙门寺大殿把前两根取消了,只剩下后排的两根,这两根正好隐藏成为佛像的后屏的一部分,而佛像前便能提供一个相对宽敞的礼拜空间。减柱造是宋辽金时期建筑的伟大创新,赢得空间的同时也为顶上梁架结构的调整提出了更大的挑战,需要做到因地制宜,具体建筑具体分析,比如在这里,进深梁架便采用了四架椽的大梁配两架椽的乳栿,而次间的丁栿直接搭到了大梁之上。因此,到了明清时期建筑,走向程式化的营造流程便更多采用满堂柱的做法了。另一方面,大殿内的高度比较高,到了宋代,坡屋顶的斜率要比唐代及五代时期更大,所以显得更高耸秀气,同时也使屋内高度加大。游览在大雄宝殿之内,除了结构之美外,还值得一看的,是两侧仍保留下来的明代壁画,绘有十方佛题材。再配以斗栱、拱眼壁上的精美彩画,构建出佛国天境的氛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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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大雄宝殿内部梁架结构 | 作者 摄

▪ 平面上采用减柱造,取消了前排两根内柱,便于信众绕行佛坛,因此,进深方向采用四架椽的大梁和两架椽的乳栿,在后排内柱进行交接;此大殿的大梁与平梁之间未使用驼峰。

▪ 面阔方向由于歇山顶的存在,两侧的梁架会更加复杂,又由于使用了减柱造,前排两侧的丁栿一头搭在外墙柱头,另一头只能直接搭到大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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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大雄宝殿内部梁架的角部做法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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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大雄宝殿内明代的十方佛壁画及斗栱彩画 | 冯玥老师 摄

▪ 相比于壁画,中国木构建筑内的斗栱、梁枋等构件上的彩画更难以保留,常常在后代修缮中被不断更改,比如龙门寺宋代大雄宝殿内的彩画已经是明清时期的作品了。目前国内还留存有少量珍贵的早期构件彩画实例,如山西高平开化寺大殿(北宋,该系列后续会介绍)、辽宁义县奉国寺大殿(辽代,往期链接)。

看完大雄宝殿,我们再回过头来审视一下刚进寺院时穿过的金代天王殿。宋朝颁布《营造法式》规定了全国各地建筑的标准做法之后,在北宋末年、金代初年终于影响到了深山之内的晋东南地区,因此,天王殿更多体现了《营造法式》的影响。最明显的改变就是,柱子与柱子之间出现了补间铺作,而批竹昂转变为琴面昂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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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金代天王殿外檐斗栱 | 作者 摄

▪ 将大雄宝殿斗栱与天王殿斗栱对比,可以总结出受《法式》影响后从宋到金的特征变化

①北宋只设置柱头铺作,金代出现补间铺作,而且还加入了45度斜栱;

②受《法式》规定影响,北宋流行的批竹昂,被金代的琴面昂替代,琴面昂上边缘呈现优美的凹曲线,更显南方的秀丽之感;

③北宋时期仿皿板的栌斗底部凹曲线,在金代消失了;

④北宋的昂形耍头,到金代演变为蚂蚱头耍头。

穿过大雄宝殿所在的第一进院落,来到第二进院落。这一进的主体建筑是建于元代的燃灯佛殿。元代作为少数民族掌权的朝代,许多之前朝代定下的规矩被瓦解,因此元代的建筑常常体现出不拘一格的样貌,最突出的便是许多应该笔直的大梁,直接用一些弯木稍微加工就直接上了,如果你是第一次看到将会十分诧异,在后续其他古寺的游历过程中,你还会见到更多元代建筑的独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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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元代燃灯佛殿前,我(右2)所在的研学团正在认真听俞莉娜老师(右6)讲解 | 冯玥老师 摄

▪ 门扇及南次间窗为元代遗物,相比于大木作(结构),小木作往往被关注得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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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寺燃灯佛殿内部梁架结构 | 作者 摄

▪ 与第一进院落的宋金建筑相比,元代的燃灯佛殿有几处很明显的特征:

①元代及以后上好木材告急,开始多用杨木,元代特别喜欢用弯曲的自然材做梁架,其弯曲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②从燃灯佛殿就可以看出,此时的脊槫完全是由蜀柱支撑的,而两根歪七扭八的叉手只是顺势搭在了脊槫上,装装样子,完全不起承重作用了。

站在燃灯佛殿前,回望前院的大雄宝殿和东西配殿,遥望远处作为整个背景的巍峨的太行山脉,顿觉在历史长河中人类渺小如沧海一粟的同时,又不禁感叹这小小龙门寺竟静静坐落了一千多年,而如今,现代的我又能在这里踏上古人也曾造访过的同一片土地、同一座建筑,这种时空交集,可能也是“体验建筑”能带给我的独有感受吧。不知不觉在龙门寺已经听了俞老师讲解了两个小时,研学团的大家也是听的津津有味,回过神来的冯老师开始催大家准备离开龙门寺,前往浊漳河谷更多处隐秘的建筑华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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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城镇一路沿着浊漳河谷往回走,不久便来到阳高乡,从镇中心跨过一座河谷上的平桥,便来到了河谷另一侧的车当村。这座不起眼的村落中散布着佛头寺、圣母庙、全神庙、药王庙等一系列古代庙宇,令人咋舌。而这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佛头寺。

如今的佛头寺仅存一座正殿,面阔三间,进深四椽,单檐歇山顶,始建年代不详,有专家定为北宋,但是俞老师觉得是元明时期的建筑。确实,要是搬运刚刚在龙门寺的经验,正立面的补间铺作、斜栱、琴面昂等特点,包括殿内梁架所用的自然材,都暗示着宋代以后得建筑特征。整座佛头寺大殿给人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屋角起翘极为明显,显得整座建筑轻盈飘逸,倒是早期建筑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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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推测为元明时期建造 | 作者 摄

不得不提一下从佛头寺正殿中体现的斗栱典型做法。可以看见,正殿的正立面是有补间铺作的,而且当心间的补间铺作还用了45度斜栱作装饰,犹如龙门寺天王殿一般,然而到了正殿的侧面和背面,你就会发现,补间铺作消失了,只剩下简明的柱头铺作和转角铺作。这就是在财力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把人们能看到的正立面做的更华丽的结果,而不重要的立面就省去了这些装饰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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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侧面没有设置补间斗栱,柱头斗栱采用双下昂五铺作的形制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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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转角斗栱 | 作者 摄

▪ 借着山面和转角这两张照片,有朋友可能会好奇,这斗栱怎么都没用出华栱,直接就是两个下昂呢?这时因为佛头寺用的都是假昂!早年的真昂,是会斜到屋内梁架的槫之下,起到杠杆作用撑起屋顶的,而此处,你只要走进大殿就能发现,他其实就是两跳普通的华栱,只不过外边做成了下昂的样子,显得自己等级更高而已,建造年代越晚,这种假昂出现的频率就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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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内部梁架,当时的我应该一边听着俞老师讲解,一边飞快地在手机上记笔记呢 | 冯玥老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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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侧面梁架细部 | 作者 摄

▪ 可以看到柱头斗栱伸进来就是水平的华栱,因此外面的下昂只是假昂罢了,有意思的是,回看此图片,这个向内第一跳华栱还被雕刻成了云朵形状,颇让人联想到云形栱

▪ 此图可以看见,歇山顶的山面已经位于次间的一半更往外了,从而避免正脊太短;事实上,建造时代越晚,山面的位置就越靠外面,到了明清时期,山面位置基本都跟外檐柱齐平了。

佛头寺最难能可贵的,是其内留存下完整的 “二十四诸天”壁画。佛头寺的二十四诸天排布与常见的明代壁画不同,因此专家分析应该是元代壁画遗存,而且从画风来看,东西壁可能不是同一位画师所作。二十四诸天是佛教中的护法神,以大梵天和帝释天为首,在佛头寺,他们呈现一帝一后的形象,两侧为功德天和辩才天,然后再分列人们熟知的四大天王(增长天、广目天、多闻天、持国天),接下来成对出现日宫天/月宫天、菩提天/摩利天等等。网上资料显示,佛头寺的前二十天还是标准配置,但最后四天比较有特点,没有采用常见的紧那罗、紫微大帝、东岳大帝、雷神,而是使用了那罗天、伽㝹天、崇宁天(关羽)和昭惠天(二郎神)。虽说佛头寺的壁画在山西不能算是顶尖之作,但是可以从有辨识度的色彩、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等看出民间匠人的虔诚信仰与不俗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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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二十四天壁画东壁局部:左起为那罗天、婆迦天、韦驮天、摩醯(xī)天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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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二十四天壁画东壁局部:左起为韦驮天、摩醯天、金刚天、菩提天、月宫天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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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头寺正殿二十四天壁画西壁局部:左起为摩利天、散利天、鬼母天、坚牢天、阎罗天、迦㝹(nóu)天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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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当村回到阳高乡中心,淳化寺就独自伫立在镇中心的广场上,现仅存正殿一座,成为了这个村庄公共空间的最耀眼的元素。淳化寺历史上曾由龙门寺管辖,为龙门寺的下院,这一点可从淳化寺前的经幢和后壁的题刻(为1169年所题的“游龙门回投宿淳化寺”)上看出。淳化寺正殿为金代中晚期建造的建筑,由于在村中,等级不高,亦为三开间的小殿。整座正殿呈方形平面,次间占到了当心间的一半宽度,是一种经济上实惠而又简单的做法。与佛头寺正殿类似,采用单檐歇山顶,显得建筑虽小却玲珑飘逸,有种向上升腾之感。殿前有更为古老的北宋960年和970年所立的八角石经幢,分别刻有陀罗尼经和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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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寺正殿,建于金代中晚期,殿前为北宋年间的两座经幢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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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寺正殿采用单昂四铺作,等级不算高 | 作者 摄

▪ 与佛头寺类似,淳化寺这一跳昂是假昂,从外面就可以看出,是伸出的华栱在端头做成了昂的形状,也可以在大殿内部得到印证。

▪ 淳化寺的大梁伸出去对应的是耍头,相较于早期的绞接做法,可以看到,梁与斗栱逐渐分离。

淳化寺正殿内部目前既无留下佛像,也没有留下壁画,只剩下梁架留下的结构之美。整座殿宇虽然很小,进深方向却构建出六架椽,这六架椽直接由大梁横跨前后檐柱来承担,显得大气简洁。大梁之上则用平梁和劄牵承托屋顶。在这大线条的结构之中,却又隐藏着一对极为精美的云形驼峰,装饰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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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寺正殿内部梁架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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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寺正殿内的云形驼峰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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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游览完淳化寺,我们继续沿浊漳河谷向回开,不到半小时车程,便到达一高地之下,随着几度曲折的公路盘旋而上,我们便到达了大云院——又一处浊漳河谷中诸多文物的荟萃之地。大云院属于禅宗寺院,由奉景禅师于五代938年建造。奉景禅师为幽州人,前往南方学习禅法,先到达龙门寺作主持,后来到大云院。由于唐代末年会昌灭法,因此重建大云院。整座大云院位于龙耳山九条支脉延伸环抱而来的圆形高地之上,该地形被人们称为“九龙戏珠”,是一块风水宝地。在这样风水的护佑之下,历经千年岁月,大云院留下了珍贵的五代木构建筑弥陀殿、弥陀殿内全国唯一的五代寺观壁画五代石塔七宝塔以及多块宋代碑刻等诸多文化遗产,令人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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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俯瞰,寺庙始建于五代938年 | 图片来源:搜狐 图说长治

走进大云院的一刹那,我立马就被主殿弥陀殿所吸引。不禁感叹,每座建筑就像一个人一样,即使同处一个时代、一个地区,不同的建筑或人也能透露出不同的气质,这种差异,或许是截然不同、特色鲜明的,或许是极为微妙的。而相比于之前龙门寺西配殿的质朴无华,还有龙门寺大殿、佛头寺与淳化寺等宋金建筑的轻盈飘逸,大云院的弥陀殿出檐平缓深远,没有明显起翘,更像是承袭了唐朝遗风,稳重大气,虽是三开间,却给人以蔚为大观的感觉。因此,大云院弥陀殿也是浊漳河谷诸多古建中最喜爱的一座,甚至超过下文提到的“明星建筑”天台庵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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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正立面,建于五代940年 | 作者 摄

▪ 大云院弥陀殿屋檐平缓,与唐代风格更为接近,一般年代越晚的建筑屋檐会越陡,大家可以回看上文的几处宋金建筑,对比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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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背面,建于五代940年 | 作者 摄

大云院弥陀殿建于五代940年,是浊漳河谷中三座五代建筑之一。名为弥陀殿,是因为这里供奉的是阿弥陀,属于净土宗的范畴,因此大云院属于禅净兼修的寺院。弥陀殿面阔和进深均为三开间,单檐歇山顶,造型端庄,特别是当心间与次间接近1:1,显得疏朗有致,再加上生起和侧脚,不得不说比例非常协调舒适。走近细看,弥陀殿已经开始使用补间铺作,而且,柱头不再直接承接斗栱的大斗,而是中间垫了一长条横向构件——普拍枋,因此,大云院也是目前全国建筑中最早使用普拍枋的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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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正立面当心间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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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前檐斗栱细部 | 作者 摄

▪ 弥陀殿的柱头铺作和补间铺作采用双杪五铺作,即出两跳华栱,但没有出下昂(只有转角铺作采用了下昂);整朵斗栱没有直接落在柱头上,而是中间垫了普拍枋,此处为全国古建中使用普拍枋的最早实例。

▪ 第一跳华栱端侧的交互斗处,并没有出现一个横栱与第二跳华栱十字交叉,因此称之为“偷心造”,否则便称“计心造”。

▪ 弥陀殿的泥道栱和慢栱都比令栱来得更长,是早期建筑特征,这与宋代文体是对应的,宋词当中,“令”是短小的文体,而“慢”是比较长的。

▪ 弥陀殿柱头铺作的耍头既不是宋代早期向下斜出的昂形耍头,也不是宋代《营造法式》颁布之后的蚂蚱头耍头,而是更早风格的平出批竹形耍头。

▪ 弥陀殿的次间补间铺作略向外移,从而与转角铺作连在一起,共同承载角部屋檐的负荷。

▪ 弥陀殿的柱头铺作的华栱采用足材栱,足材就是华栱截面高度为一材(十五分°)加一栔(六分°)共计二十一分°,所以可以看到柱头铺作的华栱之间是没有缝隙的;相较之下,补间铺作华栱采用单材栱,及华栱截面高度仅一材(十五分°),所以华栱之间有缝隙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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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的覆莲柱础,为五代原物 | 作者 摄

走进弥陀殿,你一定会被殿内的景象所震撼——既有梁架结构的简洁与力量之美,还有壁画的流动飘逸之美,构建出佛殿的宗教神圣氛围。弥陀殿内,同样为了更大的礼拜空间,采用了减柱造,将前排两根内柱减去,然后用四架椽的大梁和两架椽的乳栿在后排内柱交接,撑起整片屋顶。由于是五代建筑,叉手、托脚仍然起实际承重作用,但蜀柱也同步出现。整座大殿采用彻上露明造,可以看出,所有构件加工都非常精细,纵观有一种洗练、简约、稳重的美感。不过大殿内的梁架也有不少装饰性的元素,一个是大殿正门一进来襻间以下的复杂装饰,另一个是殿内的驼峰样式足足有八种之多,颇为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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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内部梁架 | 作者 摄

▪ 弥陀殿进深方向采用四架椽的大梁和两架椽的乳栿对接,从而完成六架椽的进深跨度;与其他晋东南建筑中大梁和乳栿在内柱上叠压搭接不同,弥陀殿是在内柱上水平对接的。

▪ 弥陀殿面阔方向的水平拉结构件比较丰富,可以看见许多襻间、顺脊串、顺身串的设置。

▪ 弥陀殿内采用了8种不同样式的驼峰,该图中可以看到左侧顺身串与襻间之间的驼峰、大梁与平梁之间的驼峰、平梁上支撑蜀柱的合㭼、右侧顺身串与襻间之间的驼峰,它们设计精美又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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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内当心间的装饰元素,从顺身串往上分别使用了驼峰、翼形栱和一斗三升的元素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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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斗栱向内出跳的构造 | 作者 摄

▪ 弥陀殿的斗栱向外只出两跳,但向内出三跳,这是因为弥陀殿没有使用下昂,因此内部需要多出一跳从而能够承接到上面的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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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扶壁栱的构造 | 作者 摄

▪ 相信大家关注到了弥陀殿内斗栱附近水平构件和许多个斗组成的图案,犹如五线谱上的音符一般,极富韵律,这也是我对大云院弥陀殿喜爱的一个点,俞老师讲解时也专门提及这个特征

▪ 专门查了一下资料,这属于扶壁栱的范畴,即斗拱在柱头方向上,自栌斗至承椽枋(压槽枋)之间的栱枋组合,与墙壁一体,故称为扶壁栱;扶壁栱有许多种形式,此处是栱+枋+枋+枋+驼峰+枋的形式;更多扶壁栱资料可参见徐怡涛老师和宇文祭红的文章(链接);趁此机会我也深入了解了一番,之前只在浙江武义延福寺大殿了解到了三重单栱素枋的扶壁栱形式(往期链接

▪ 值得一提的是,在殿内的斗栱部件上,还有栱眼壁处,都还保留了彩画的痕迹,至于这些彩画是不是五代时期的遗存,由于网上资料不是很全,我也不是太确定;但栱眼壁彩画的花纹确实有种早期石窟寺壁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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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内角部做法细节 | 作者 摄

▪ 弥陀殿的次间补间铺作与转角铺作连为一片,因此角部节点极为复杂,角梁最终搭在复杂节点之上。

当然,更让人赏心悦目的,便是弥陀殿内留存下来极为珍贵的五代壁画,这是敦煌莫高窟以外,全国仅存的五代寺观壁画,大约留下来20平米,是上世纪60年代雨洪影响后墙皮剥落后发现并清理出来的。弥陀殿内的壁画主要分为几处,最具历史和艺术价值的是东壁的维摩变相图,其次还有佛像背后那堵扇面墙壁正面的观世音和大势至菩萨以及背面的西方净土变壁画

东壁壁画依据《维摩经》绘制,描绘了佛祖派文殊菩萨探视维摩诘居士的过程,在对话中畅论佛法经理,引来菩萨、罗汉、天王、天女、阿修罗及四众弟子纷纷前来虔诚聆听。画面场景宏大,主题人物众多且形象栩栩如生,除了众神仙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顶部的飞天形象,她们遨游长空,飘逸自如,为画作增添了缥缈的仙气,远景依稀可辨山水云气及楼阁殿宇。整幅画作承袭晚唐时期的“焦墨薄彩”风格,又有“吴带当风”的唐代气韵,还能看见沥粉堆金的痕迹,亲身观看体验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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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东壁五代壁画:维摩变相图 | 作者 摄

▪ 此部分画面中心是维摩诘居士,居于壁画中间,他穿戴魏晋士服,手执拂尘,倚坐在设有帐慢的座榻上,面向前方,开怀畅谈,可惜面部残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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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东壁五代壁画:维摩变相图 | 作者 摄

▪ 此部分画面中心是文殊菩萨居于南侧,与维摩诘相对而坐,其结跏跌坐,头戴花冠,胸佩璎珞,面相端庄,举止安详。

▪ 其余是香积菩萨、舍利佛、持花天女还有菩萨、罗汉、天王、神将、侍从等形象。特别是天上的飞天形象,衣袂飘飘,灵动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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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东壁五代壁画:维摩变相图 | 作者 摄

▪ 此部分画面多为菩萨、飞天形象,左下角为香积菩萨,比较特别的是画面上方的山川河流,表现了佛国净土的世外桃源般的景色。

佛像背后的扇面墙壁本来是作为阿弥陀佛的背景板存在的,然而目前佛像和佛坛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阿弥陀的背光图案及观世音、大势至两位菩萨的形象。两位菩萨均为立式,神态端庄安详,体态丰满,花冠高竖,项佩璎珞,裾带缠体,分别执莲花经卷和净瓶柳枝,显得慈祥和善而又仙气飘飘。而墙壁背面是上部天宫楼阁、下部诸天菩萨的西方净土变壁画,遗憾的是已大部残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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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佛像背后扇面壁五代壁画:观世音菩萨 | 作者 摄

斑驳的壁画以及留下岁月痕迹的木构件,诉说着这座弥陀殿在此静待千年的时光。遥想当年,在战乱频繁的五代,当信众面对这崭新恢弘的殿宇与壁画所描绘的净土世界时,是不是会被感化得虔诚万分呢?犹如日本最富盛名的宇治平等院凤凰堂,也是在社会动荡时分人们对净土世界的极大精神依赖下建造出来的仙品之作,而大云院弥陀殿,何不也是如此呢?踏出弥陀殿的一刹那,我又仿佛回到了现代的现世之中。古代这些可以称之为臻品的艺术、建筑杰作,最根源的是人的信仰与精神力量支撑的产物,而科技愈发发达的今天,人们却可能无法再达到那样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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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弥陀殿的琉璃鸱吻 | 作者 摄

大云院的院落里还保留了诸多宋代时期的碑碣,其中最大的一尊便是寺院山门一侧刻于北宋1020年的《敕赐双峰山大云院十方碑》,记载了许多大云院五代时期重建的历史信息,还有一块重要的碑刻,是位于弥陀殿西檐下刻于999年的《敕赐大云禅院铭记》。这些碑刻也记录了大云院原先叫仙岩院,直至983年才被敕赐大云禅院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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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敕赐双峰山大云院十方碑》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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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敕赐大云禅院铭记》 | 作者 摄

走出大云院,千万别错过最后一处大云院的珍宝——位于山门前面小山坡上的七宝佛塔。七宝塔也是奉景禅师的墓塔,建于五代954年,是难得的五代石塔实例。此座八角形石塔可以看做是经幢加亭子的构成形式,并且多处仿木构建筑的样式,主体由基座、塔身、塔刹组成,最惊艳的是其精美的雕饰图案。无论是束腰的载歌载舞的伎乐,还是塔身勇猛有力的金刚,亦或是塔檐上的飞鸟仙兽,可谓是各路生灵神仙汇集,刚柔并济,让人眼花缭乱,使得我们全团的人都在此塔周围观赏了好久。二十多年前,有盗窃团伙绑架了文保员,差点整体拉走了整座石塔,最终因石料太重没能成功,也有幸使得这座五代石塔留存至今,这也许也是山西诸多散布于荒野郊村的古迹的窘迫现状的一个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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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建于五代954年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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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基座:最底层雕有宝装莲花,其上每面雕刻有麒麟、飞马、狮子等形象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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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束腰:壸门内雕有跳胡旋舞,还有弹奏手鼓的伎乐形象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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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束腰:壸门内雕有跳胡旋舞,还有弹奏琵琶、吹奏笙的伎乐形象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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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塔身:正面塔门旁倚剑而立的金刚形象,勇武有力,塔身每个转角处还雕有盘龙石柱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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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塔身:背面还有经典的“僧人启门”形象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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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塔身:塔檐下方的飞鸟形象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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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院七宝塔塔刹:底部展现云气翻滚的雕刻,极富动感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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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相距大云院不过10公里不到。与浊漳河谷其他几座古建筑相比,天台庵也许并不是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一座,但肯定是浊漳河谷诸多古建中知名度最高的一座,可谓是“明星建筑”。2014年南部工程大修之前,天台庵曾跻身于中国仅存的4座唐代木构建筑之列。在十年前的落架大修过程中,新发现的脊槫与飞椽处题记表明,天台庵大殿应始建于五代后唐天成四年至长兴四年间(929-933年),于是,天台庵大殿最终被请出唐构之列。然而,此时也仅距唐朝灭亡二十余年,因此天台庵大殿无疑仍保留着浓厚的晚唐风格。

天台庵大殿为三开间的单檐歇山顶建筑,与先前同样是五代建筑的大云院弥陀殿相比,此大殿正脊明显较短,而屋角起翘极为明显,显得更轻巧灵动。接近方形的平面中,两边次间仅为当心间宽度的一半。屋檐上脊兽的装饰很是醒目,除了典型的琉璃鸱吻之外,在垂脊处还有翻尾的摩羯鱼形象,据俞老师介绍,西夏王陵出土文物中也有类似形象。由于是坐落在王曲村村中高地的一座村庙,天台庵大殿与龙门寺西配殿一样等级极低,斗栱仅采用了最简单的斗口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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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大殿正立面,建于五代929-933年间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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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大殿山面,可显现其屋檐起翘之舒展 | 作者 摄

▪ 南方建筑由于使用了嫩戗发戗的结构,角部屋檐起翘比北方建筑大许多,而北方建筑多是由角梁斜搭来支撑角部屋檐,天台庵大殿伸出的角梁是水平的,因此屋檐起翘较其他北方建筑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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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大殿正脊上的鸱吻和装饰,以及垂脊上的摩羯鱼形象 | 冯玥老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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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大殿的筒瓦及滴水 | 作者 摄

▪ 可以看到瓦当间的滴水构件,有的比较厚,是早期的盆唇滴水,到了晚期逐渐演变为三角形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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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大殿斗栱采用了最低等级的斗口跳 | 作者 摄

天台庵大殿内部目前是空置状态。殿内原本是没有任何立柱的通透空间,犹如五台山南禅寺大殿一般,但是后人为了加固,加了许多支撑柱。可以看到,进深方向直接由一整根四架椽的大梁来完成。目前,经过历朝历代的多次修缮,大梁、平梁、驼峰这些主要构件还都是五代时期用松木和栎木制成并留存至今的。整座天台庵大殿结构简约,不失为唐宋过渡时期小型佛殿建筑的典例。殿前还有唐碑一通,然而字迹早已漫漶不清,无法辨认了,空留碑首和基座的精美石雕诉说着这座村庙的绵延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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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大殿内部梁架 | 作者 摄

▪ 殿内梁架结构简单,原本无立柱,歇山顶的山面没有出现单独一架,而是直接放置于当心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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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庵大殿内部梁架:大梁、平梁和蜀柱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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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车已缓缓驶出浊漳河谷,这时我们来到潞城区的李庄,这里保留着完好的文庙和武庙。文庙、武庙一般出现在城市中,与府学或县学一道,是常见的礼制建筑。那为什么在这样偏远的村庄中有这样等级不低的文庙呢?那是因为程朱理学的灵魂人物之一程颢曾在泽州(今属山西省晋城市)做官,他广泛建立乡村学校,并配套建设文庙建筑,金代以后,当地官员因崇拜程颢,推广了此做法,因此晋东南地区文庙建造比较兴盛。

李庄的这座文庙,最前方的建筑是献殿,是用来单向祭拜孔子的。而献殿离后面主殿大成殿之间,还有很大一块宽敞的空间,大成殿则坐落在院落的最后方,此为文庙建筑群的典型布局。献殿建筑明显已经是晚期的木构建筑了,木雕也极尽华丽,最打动的我一个点,是站在大成殿回望视线通透的献殿,古建筑与远处的田野山岗交织在一起,形成独具魅力的一幅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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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献殿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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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献殿的木雕局部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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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庄文庙大成殿回望,透过献殿远观绵延的山岗 | 作者 摄

李庄文庙的这座大成殿建于金代末年,相比于其他文庙多用三开间悬山顶的配置,此座大成殿的三开间歇山顶配置可以说乡村文庙建筑中少有的。整座建筑没有补间铺作,柱头铺作出现了金代常见的45度斜栱,远看像开满了盛放的花朵一般,如在龙门寺那提到,受营造法式影响,下昂也全部使用了琴面昂的形制。殿内的梁架结构没有太大的特别之处,要说特别的,一个是大梁的截面从瘦高转向接近圆形,另一个是斜置的丁栿,一头斜跨到了四架椽的大梁之上。并且,整座殿内的梁架都布满了各式彩画,显得极具装饰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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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大成殿,建于金代末年,坐落在文庙院落的最后方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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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大成殿的斗栱细部 | 作者 摄

▪ 大成殿只有柱头铺作,没有补间铺作,且设置了45度斜栱;正立面的斗栱均有琴面昂和昂形耍头,且昂嘴(金末元初)较之前更厚,但是建筑侧面没有昂的设置,蚂蚱头耍头也比之前更尖了;与大云院弥陀殿相比,此时的令栱和慢栱已经差不多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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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大成殿的内部梁架 | 作者 摄

最后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李庄文庙的碑刻只有干支而没有年号,这是因为当时属于蒙元时期,蒙古人已经灭了金朝,但是南宋依旧健在,谁都吃不准之后这是蒙古人的天下,还是宋皇室的天下,因此避讳就干脆用干支纪年了。走出不大的李庄文庙,才发现侧门赫然写着“李庄完小”的名字,想必之前这里是村中人人尊敬的学堂吧。就像龙门寺也曾作为当地人的小学一样,正是学堂的身份,让当地人对这座古建有了更尊敬的态度,有了更深厚的感情联系,也护佑了这一座座古建筑留存至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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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侧门“李庄完小”的招牌 | 冯玥老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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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庙祭奉的是关羽,北宋宋徽宗时期关羽被封为神,于是出现了关王庙,到明代万历年间又改为关帝庙。李庄武庙的看点是院落中央的戏台(也称舞楼、鼓楼),是一座明代建筑,但是颇有元代戏台建筑的味道(目前现存最早的戏台是高平王报村戏台)。说是戏台,其实更像一座大亭子,四面开敞,立柱很粗大,并且枋子也做的很大,顶部屋顶还做了十字歇山顶颇具装饰性的设计。走到戏台中央向上望去,虽说没有华丽的藻井,但内部独特的结构部件也呈现出不一样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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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戏台建筑,建于明代 | 作者 摄

当然,在李庄武庙,我学到的更深刻的知识是礼制建筑的布局演变特征。可以看到,武庙的中轴线中段是刚刚所说的戏台,但是在中轴线开端的山门背面,还有一座人们更熟悉的戏台形式,这种门里面做戏台的方式是晚期明清的做法,而中央独立的戏台是元明时期的做法。此外,沿中轴线往大殿方向看去,大殿被献殿基本遮挡住了。与金代的李庄文庙中献殿与大殿隔得很远相比,此处清代的献殿基本都贴着大殿了,这也是献殿建筑越往晚期越靠近大殿的一个规律特征的实际体现。此外,献殿作为清代建筑,更偏爱在斗栱和额枋上做木雕装饰,审美风格已与早期建筑大相径庭,并且献殿内梁架尽可能上抬,使得斗栱没有梁可以搭接,便产生了许多诸如垂花柱的悬空构件,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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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山门内侧的戏台,已是明清才流行的布局形式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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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献殿,清代时献殿已经非常紧贴大殿建筑 | 作者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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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文庙献殿,布满镂空木雕的斗栱与额枋 | 作者 摄

回到长治市区已是夜幕降临,不敢相信这一天充实的行程,我竟看到了三座五代的木构建筑和诸多宋金及晚期建筑,颇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此次浊漳河谷之旅没能前往原起寺一观,只是在去往天台庵的路上远远看到了那傲然独立于山头的宋代青龙宝塔。我想,这也许是浊漳河谷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吧,让我在未来能够重游这片神奇的山河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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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拍到的原起寺青龙宝塔的模糊影像 | 作者 摄

下期预告

052 游走 | 山西, 隐秘的建筑华章:长治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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