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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石头上的心事——中国篆刻艺术中深藏的文人情怀,与百味人生

 聽雨軒sjh 2024-03-16 发布于江苏

前日,参观某画展,在徐悲鸿大师一幅画前,驻足良久。

民国女画家孙多慈自画像

这画,所钤闲章印文,赫然为“大慈大悲”四字。这是当年徐氏历经波折,终于与女学生孙多慈私定终身后,特意请齐白石所刻,印文“慈”和“悲”精巧嵌人两人名字。

像多数本应该完美的故事一样,这对民国神仙眷侣,终成怨偶,劳燕分飞,往事成为两人后半生都极力回避和隐藏记忆。但这枚石头所凿刻下的文字,还是铭记下了这对浮世男女,曾经最明确的清欢喜悦,与最深刻的哀凉情绪,耿耿不寐,永难磨灭。

这样的印石、印文,显然不只是逗人兴趣,从中可刺激出的,是丰饶的人生联想。

西泠印社藏名家印章

很多名印,像学山堂的“感世忧国空余悲”“廊庙无心聊阅世山林有地可长年”;王福庵的“我生无田食破砚”;郑板桥的“畏人嫌我真”;郑思肖的“求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万古”,康有为的阳文线篆“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大地,行遍年,三周四洲,经十一国,行四十万里”,无数的猩红印章,它们告诉我们的,是生命中最美好、最无奈和最值得挽留的人生遗痕。

值得反复回刍的生命,住往都是灰色的。没有沉沦,没有英雄,没有是非的道德说教,甚至没有对错的价值判断,剩下的只有“宿命”,以及如何挣扎。中国传统的文人印章,几乎都在隐秘凸现着这样的生活常态。一个人可以怀抱有怎样旷阔的内心,可以用如斯简约至极的寥寥数字,斜溢出如此无尽的情感和意义的幽光呀!

印学史上“三堂印谱”之一的《飞鸿堂印谱》,清代汪启淑所辑

鬼神天地、鸟鲁鱼虫、山川草木、杂物奇怪、礼仪王制、世间人事、七情六欲、男欢女爱、壮志卑愿,莫不毕载。透过刻刀在手腕中划行,他们不再害怕此刻的沉默。石屑游移中进发而出的,是挖空心思的情绪流转,是诗意的梦,是回归的性灵,是终于敢引以为荣的粗糙与瑕疵;欹侧曲折的笔划,仿佛是迤逦又跃动的生命脉络。

这个时候读印,重要的已经不是理解,而是感受。单这一点点足以动我心绪。好的印章,在没有被真正读懂之前,线条的疏影横斜、刀笔的浓妆淡抹,就已经在感染着读它的人。它是不怒自威或者含情脉脉的存在,用心本来自明,感染人于无声无息之中。

所以,我常大言不惭,印石绝对是进入中国文人那些心理最敏感人群一一丰饶精神世界的隐秘通道。

秦前无论官、私印都称“玺”,秦统一后规定皇帝印独称“玺”,臣民只称“印”

闲章其实不闲,它是心情的断章。是审美的需要,是心情的抒发,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种本能所在。那些或破碎的疏笔或联结的架构,好像拼图一般意图镶嵌出情志的动荡不平之感,还有精神漂泊的困痛与生命茫然无序的感。

中国的文人,情感取向是含蓄主义的,所有的磊落不平都不会大吼大叫,只是抑制地在诗文书画中吟咏传达,而不足以表示其难忘的,石头就成为他们最合适的出口,以至于“金石可楼”。大概他们有着共同的认知,明白宣泄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人本身才是问题所在。

清代许多名篆刻家都好寓居扬州.现扬州历史文化名街东关街

而石头,有肌理的美丽,有躲闪回旋的空间,对自身生命难以处理的荒凉,以及不知道怎样跟眼下这个世界建立温暖真实的关系的惶惑,在石头上略显艰难刻下这些心事,恰是他们纾解孤寂的最佳渠道吧。一方厘米左右的印章,仿佛时空可以在里面盘活,左右徘徊,前后蜿蜓,蚊嗡虫鸣,流火扑萤,尺幅方寸,砌成此恨无重数。

高凤翰中年不幸右手废掉,以超拔的毅力,运使左手从头学起书画篆刻,他刻了很多诸如“丁已残人字思扛鼎”、“扶枕左书空”等章自嘲,对命运的捉弄他哪里是不在意?只是无可奈何。他是温厚豁达之人,所有的心绪流露,都是信手拈来,率尔成趣,谈言微中,笑人也是自嘲,但又是温厚的,嘴角泛着温煦的余光,并不苛酷。

高凤翰自画像.雍正五年45岁作,写尽人生艰险、仕途艰辛,与清高孤傲之气

孙星衍经学大师,与妻子王采薇琴瑟相和,诗画酬唱,伉俪情深。王采薇中道病逝,孙星衍为之筑“长俪阁”,将王采薇遗像置于其间,见一次哭一次,常常念叨“此生我再也娶不到这么好的妻子了”,顶住老母亲要孙子传代的压力,终生未再娶。他刻下的闲章“最难忘”怀旧而感伤,写下了前现代中国男人最难的一往情深。

赵之謙印坛泰斗,30岁前后乱离逃生,家产荡然,一家五口接连丧生,只剩幼女桂官依亲族而居,何其惨痛的打击,那一晚他端详着妻子范敬玉唯一的遗物一一最后一封家信,灯下忍痛刻下了一方名章——“悲庵”,款落“家破人亡,更号为此”数字。往后的岁月,“钱终生'、“人书俱老”、“为五斗米折腰”等章,相继刻出。

张大千是这个世界的浪子,一生笑做江湖,晚年飘零海外,与兄弟亲友隔,四川老家想回不得,专刻“别时容易一章,不停地钤在书画上,寄托家国之思。可以说,印石是这些人参与世界的方式缩写。

清末篆刻巨擘、海上画派先驱赵之谦(1829-1884年),绍兴人

我们借此看到了,那些史册上差不多都作为伟岸人物来抒扬的人群,极其脆弱的一面。

也许,再强大的人,精英士大夫也好,落魄文人也罢,都会有精神疲倦甚至倒下的那一刻,所以我们不必为此恐慌抑或震惊。

印石,红白相搭、是一种深沉之色。几乎所有的印面,小巧、克制、婉转、隐忍,少有大悲大喜、大开大合之状,滲透着一股自外而内的内涵、修养和气韵。有时,妙趣横生参契幽微;有时,是笨拙又简陋的叩问,仿佛灯火阑珊处,黄昏河岸边,清风肃肃里,雨声潺潺中,一人踽踽独行。

齐白石的幽默:吾狐也.白文,青田石,2.4x2.4x3.6cm,1936年,北京画院藏

大道极简,印石极小。但是,要做成一件事情,即便所面对的是苍蝇之微、方寸之末,都要付出所有心力乃至整个生命。一个人,如此聚焦地寄情于这么一个毫无实用的物件,哪里只是在刻印,实际上是在解决心理问题。

西人弗洛姆说,人世间所有的艺术行为,都是一个自我催眠、心理自愈的过程。“天意无私草木秋”,篆刻,已是这些传统中国文人,渐进式的守望和修持。辨文论今,以文养印,力求印为心声,企盼道法自然的境地。印石刻下的,是他们的心术和面目。

“吾狐也”印章边款为“吾生性多疑,是吾所短,刊此自嘲.丙子年五月,时客.白石”

比如吴让之。他是晩清以来,中日两国印家共所推尊的“大师们的老师”,一生流离失所,不能力耕、不愿入幕、不肯坐馆,又不屑于巫医星算,“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是他最大的心愿了。晚年“鳏寡孤独,无家无室”,奋斗了一辈子,最终流落到泰州,不要说在这三线城市能买个房了,还要像流浪汉一般,借居于东坝口的观音庵。

但就是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在破庙败屋中开辟了一代新风。他是清高的,是孤介的,又是温情厚意满怀的,“好鸟枝头亦朋友”、“一月二十九日醉”、“行间兵火已三生”、“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死”、“心不贪荣身不辱”、“梦里不知身是客”诸章,浑然天成不落俗套,洗落烟华宛如家常,而胸臆迥出,对辜负于他的世界饱含着毫不介意的温情和期待。

1948年,徐悲鸿与最后一任妻子廖静文、及子徐庆平

这样一个人,这个过去等级社会固化秩序下的弃子,他的苍茫心事,常让我半夜灯下黯然良久。我从中获得的最大感应是,印不远人,所有的东西,即便坚固如石头,你只要有心去叩问,都会有回音。而所谓成长,所谓老去,并不是对世界越来越冷漠,而是变得温柔,对全世界都温柔,是真正的“大慈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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