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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像母亲的三姨走了|诸坚

 运河儿女 2024-03-18 发布于江苏
作者与三姨

最像母亲的三姨走了

注:本篇原题目《三姨》《最像母亲的那个人走了》

俗话说姨娘、姨娘,赛如亲娘,我的三姨更像是我的半个母亲,在悠长的岁月里,一直给予我关心和照顾,也用她的举止言行影响着我,感染着我。

七十年代末,芳华正茂的三姨在供销社做销售员,那时候的三姨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白晰的皮肤,银铃般的笑声,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成了柜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好多人都喜欢找她买东西。母亲是知青,返城后,没有稳定的工作,就在外面找些零工,工作繁忙时,就将我托付给三姨。长大后,经常听到母亲说,“你小时候是被三姨抱大的”,或者“你就差在三姨的肚子里过一趟”。

我对三姨最早的记忆,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三姨的宿舍里午觉醒来,三姨削了一只个头特别大的梨,递给我吃,那只梨,我一只手拿不下,我是双手捧着吃的,梨有我的半个脸那么大,我吃了好久,终于把那只梨吃完。我依稀记得屋里的地面是砖头的,屋外长着梧桐树,还有知了的叫声。我拿着吃完的梨核,邀功似的递给三姨,三姨擦干我黏糊糊的小手,欣喜地看着我,“大坚真厉害,把这么大的一只梨吃完了”。那年我四岁或者五岁。

作者幼年照片,左一三姨,右一作者母亲

后来三姨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上了幼儿园、小学,和三姨呆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每逢假日或者寒暑假,我会嚷着父母送我去供销社的三姨家玩。小时候的记忆里,供销社很大,二排并列四座仓库式样的房子,前面一排右边卖生活百货,左边卖柴米油盐,后面一排两边都是仓库。我特别喜欢去百货的柜台玩,里面有琳琅满目的糖果,还有各式各样的家居用品,三姨每次都会买几粒糖果塞进我的口袋里。去的时候,一般是父亲送我,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三姨送我回家。

从供销社回家的路上,有一座弯弯的桥,名叫“城郊桥”,记得那天,三姨牵着我的手回家,路过城郊桥时,看到一位皮肤黝黑的大爷拖着装满粮食的板车(木制双轮)上坡,大爷一边自己哼着号子“嗯㖃,嗯㖃”,一边吃力的向坡上拉,身体贴近地面,上行的速度非常缓慢,似乎稍微卸点力,就要向后倒下来,“大坚,我们一起帮把力”三姨松开我的手,小跑着向前,双手推着板车,脚用力的下蹬,我也学着三姨的样子,做着推的姿势,只是多了一把劲,板车很快就拉到了桥中央,大爷转过头,露出憨厚地笑容,说着:“难为了,难为了,遇到好心人了”。

三姨刚工作的那几年,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开大会的时候,经常坐在主席台上,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台下是一片笑脸和掌声。生了一对双胞胎妹妹后,她的重心转到了家庭。她没有麻烦自己的婆婆,也没有把妹妹们丢给外婆,两个妹妹是三姨自己照顾长大的。每日的饮食起居,接送上学,都是亲力亲为,十几年如一日。两个妹妹漂亮、懂事,学习也非常努力,顺利地考上了大学。那一年,三姨身边的好朋友都说,苦日子终于到头了,要享福了!三姨也终于有时间给早就感觉不舒服的身体做了体检,检查的结果如同晴天霹雳——子宫内膜腺癌晚期。全家人都沉浸在痛苦中,特别是两个妹妹,听到这个噩耗后,眼泪如同流淌的小溪,伤心不已。切除手术后,放疗、化疗,为了不让正在读大学的妹妹们担心,每次和妹妹们通话时,一边做着放疗、化疗的三姨,总是用劲用最大的力气,最洪亮的声音说,“没事,妈妈一切都好。”手术的顺利,后期的及时治疗,加上三姨坚强的毅力和乐观的态度,身体恢复得非常好,一年后三姨又回归到以前的生活轨道。不知不觉中度过了十年,十年后三姨又因身体不适,在医院检查出结肠癌,同样的切除、放疗、化疗,身体上又多出几道伤口,三姨一如以往的乐观、开朗,癌症又一次被击败。

三姨常常说,她这二十多年是赚来的。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癌症病人,养尊处优,处处小心。面对癌症,她像个勇士;面对生活,她宛如阳光,温暖着身边的人。母亲家兄妹四人,我母亲是老大,两个姨妈,最小的是舅舅。三姨得癌症的第二年,母亲因经常头痛、走路不明原因的摔倒,被查出脑癌——脑胶质瘤。母亲手术后,三姨不顾惜自己刚刚康复的身体,经常看望照顾母亲,免不了姨父因为担心她的身体而争吵。我是因为强直性脊柱炎,当年的治疗手段有限,高二那年,不得不中断了学业,从一个健全的人变成了残疾人,最后坐在了轮椅上,母亲又因为脑癌,手术后坐在了轮椅上,一家三口,两个人坐在轮椅上,又都是不治之症,活生生一个悲惨世界。三姨经常为我们家担心、焦虑,她经常对我说,“大坚,晚上一想到你们家,我就睡不着,命运怎么会这样的不公平,这个家以后怎么办呀?”我安慰她,“三姨,你不要为我们家担心,以后我会站起来的,三姨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你要先照顾好自己”。几年后,我从一个病友的口中得知,可以通过关节置换、脊柱矫形可以重新站立起来。可是父亲整天忙着照顾轮椅上的母亲,我不敢奢望会有谁,可以带着我去外地大医院问诊求医,我把希望搁在了遥远的明天。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三姨,三姨却把它放在了心上。过了段时间,三姨找到我,“大坚,三姨陪你去大医院看下,你这个要做大手术,一定要多去几个医院看看,听听不同的意见。”三姨陪着我先后去了南京和上海,当年的无障碍设施还没有现在这么完善,遇到有台阶的地方,三姨先扶着我,找个地方坐下,她独自把轮椅抬到平坦的地方,再返回扶着我,艰难的爬过台阶,再重新坐在轮椅上,继续推着我前行。到了专家门诊,专家习惯性的让你等待二小时,看病10分钟,这个时候,三姨总是在专家面前,诉说着我从小学习的优异,母亲不幸得了脑癌,全家生活的窘迫艰难,最后把专家听的都感动落泪,开始认真的研究起我的病情。后来的日子里,我先后进行了两次大手术,神奇般的从轮椅上站立起来,重新行走,生活质量得到了大大的提升和改善。

左一作者父子,右一三姨

后面的几年,母亲去世了,二姨和舅舅都跟自己的女儿在上海落户定居,外婆也告别了我们。外婆在世的时候 ,二姨、舅舅经常回老家看看,大家庭频繁的聚在一起,很是热闹。外婆走了以后,本以为大家庭的热闹会随着外婆的离世淡漠冷清,三姨的存在,却让这个大家庭依旧和先前一样。每次二姨、舅舅回老家,或者家里的老亲戚来县城办事,三姨总是一个个电话通知大家聚一下,叙旧话新,把酒当欢。有几次通知我去参加,我因工作上的事情想请假,三姨总是半刚半柔的说道,“大坚,你一定要来,你是代表你妈妈,哪怕你晚点来打个招呼也行。”三姨还私下还和我说过,“以后舅舅回家,你一定要主动请舅舅吃饭,我们家就一个亲舅舅呀!”原来外婆走后,三姨扮演起外婆的角色,这个角色真的不好当,各家之间难免有一些小矛盾时,三姨还要做思想工作,尽力化解。“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三姨用她的努力和行动,告诉我们晚辈,“只要心中都有彼此,亲情永远也不会分离”。

前年的十一月,我的父亲突然瘫倒在大街上,救护车送进医院后,被诊断为脑溢血。而后日子里,性命虽然抢救过来,半个身体却失去了知觉,大小便不能自理,生活需要人照顾,而我也过得异常辛苦。一年多的时间转了五次医院,状况不好的时候,我上午半天待在医院里陪护,下午匆忙赶到单位工作,晚上又赶回到医院,陪护父亲过夜。有的医院没有流食,还要做好流食送到医院里。老婆需要照顾孩子的一日三餐,接送上学,还有一堆的作业,自己又是独子,没有人可以指望。这段时间里,三姨给了我很多帮助,她经常电话给我,“大坚呀,你太辛苦了,这几天你就不要去医院里,我替你去看你爸爸两天。”有时候,三姨还会做一些汤汤水水送到医院里,“大坚呀,这是三姨早上刚炖的鱼汤”,说着一碗奶白奶白的鱼汤递到了我的嘴边,“快趁热喝下”,“这是给你爸爸做的菜汤饭,让阿姨喂喂看,能不能吃下去”……每次转院的时候,我也事先叫上三姨,我楼上楼下的办理手续,三姨帮我整理东西,有时候三姨还会叫上她的女婿,一起帮我。

最后一次见到“健康”的三姨,是在父亲的病房里。三姨说她最近肚子经常不舒服,大便带血,做了病理化验,肠子里又长了些东西,可能还需要手术。我关切地问三姨,“三姨,你没事吧”,三姨笑着说,“没事的,手术好了以后,请你到盛世家园(三姨家小区)吃饭。”我打电话给两个姨妹,姨妹说三姨这次检查结果不太好,医生说肠子里又长了两个小肿瘤,不过恶变程度很小,把病变的部位切除掉,就没事了。当三姨躺在手术台上,锋利的手术刀划开腹腔,手术方案却改了,先前做过放化疗,肠子粘连得厉害,只切除病变部位很难,只得把大肠都切除,做一个人工造口。手术结束,回家休养,人工造口却因为外凸的部位太短,迟迟不能愈合,造口的分泌物无时无刻都会流到伤口,钻心的痛,那段时间三姨对我说,“以前放疗、化疗也不怕,现在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痛,真的受不了。”两个妹妹和妹夫也异常辛苦,八个月的时间里,带着三姨县医院、省医院来回切换,奔跑忙碌。好不容易在省医院里把造口愈合了,又出现不明原因的发热,一个多月的抗生素治疗,也无济与事,转到了全国闻名的上海华山医院,发热终于治好了,又出现小便带血,血量越来越大,最后被查出小肠和膀胱穿孔,粘贴在了一起,也就是说肠里的分泌物直接排到膀胱里。当华山医院的医生对妹妹说,目前的这个状况,医院也没有办法时,似乎也看到了三姨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那段时间里,病魔对三姨的折磨是难以想象的,就象刽子手一样,折磨着三姨的身体,也摧毁她的精神。三姨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不允许三姨进食,只能靠蛋白输入维持生命,当同屋的病人吃着稀饭萝卜干时,三姨会闻着空气说,“是萝卜干的味道吗,好香呀”。离开上海转到南京省人医,三姨心里清楚,这是一次永别了,她叫来舅舅,和舅舅交待后事,她紧紧握着舅舅的手,握了好久,她流着泪说“握着真舒服,我的心里暖舒舒的”,舅舅知道她是想着二姨,想着自己的亲生兄妹。

三姨生命的最后几天从上海折回到南京省人医,又从省人医回到县人医。当我去县人医看望她时,她原先的黑发都白了,脸有些浮肿,嘴唇没有血色,紧闭双眼,“三姨!”当她听到我叫她时,她睁开双眼,眼神无力,“你爸爸最近还好吗?”“我爸爸还好,和以前差不多”“大坚,你要……”三姨气息微弱,说话很是吃力,我明白三姨要说什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三姨你放心”。我看到三姨手腕上带着我送给她的手镯,那是三姨七十岁生日,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三姨一直珍藏着,舍不得,从来没有佩戴过。在县人医住了二天后,医生让妹妹带三姨回家,回家不到半小时,三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三姨是生前自己在微信里联系丧葬的,她要求丧事从简,所有的关目习俗都在火化前一个晚上结束(我们这边有过七的习俗,三姨减到了一个晚上),她怕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大家为她受累。当我们匆匆忙忙翻开她的抽屉,找她的相片做遗像时,却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一份早就做好的大像片,像片里的三姨,容光焕发,眼角微微上扬,微笑地着看大家,原来三姨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在她的吊唁过程中,一位九十多的老人,驻着拐杖,颤颤微微的坐在她的遗像前的小凳子上,流着眼泪说着和三姨的缘分,“胡大姐,人真好,我子女不在身边,他们给我找了个全职保姆,胡大姐经常来看我,陪我说话,以后再也没有人陪我聊天了”一位和三姨同岁的阿姨,更是在遗像面前痛哭流涕,“我的身体也不好,前年癌症做了手术,大姐一直鼓励我,开导我,大姐,你怎么就先走了呀?!”……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三姨的爱不止是给子女,亲戚,还给了身边更多的人,她是一个有大爱的人。

三姨丧事的那几天,我一直在三姨家里帮忙,水杯遗忘留在了那里。丧事办完后,我和妹夫一起去取。水杯取到后,我先下了楼,妹夫让我在楼下等他,他还要取一些东西。

我站在楼下,天色已经暗了,月华初上,三姨家的灯也明亮起来,我仰起头,看着那盏灯,那盏曾经好多次,只是匆匆路过,即使看一眼,也会倍感温暖,即使在寒夜的冷冬,也让我感觉有一份爱和力量在支持我,眼泪不知不觉的又流了下来……

那个最像母亲的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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