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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文生:盼清明

 晋南道 2024-03-19 发布于山西

盼清明


春节假日,我在西安守着儿孙们,未能回趟万荣,与老家的亲人们团聚。眼看着残雪消融,草坪里钻出了嫩芽,垂柳泛黄变绿,迎春的黄花开了,报春的红梅开了,硕大的木兰花白的粉的也跟着开了……在荡漾的春风里,随着清明节的临近,我回家的心情也越来越急切。
春节,是世间的亲人们团聚的日子,即便未能如心所愿,济济一堂,总觉得来日方长,还可用“机会总是有的”聊以自慰。清明,是阴阳两界一年一度最隆重的重逢日,是一代接一代的认祖归宗日,是生者与故去的亲人冥冥中的魂灵约定。隔着厚厚的黄土,地上地下,望眼欲穿!
为了缓解回家的焦切,我走向市郊的田野。
往年的春天,走出小区门外,满眼是悦目的田园风光:绿油油的菜畦,嫩叶满藤的葡萄树、狝猴桃树,渐次开放的杏花、桃花、梨花……我常对乡亲们说:我住在离咱家最近的城边上,来西安很好找到,那里的景色跟咱这里一样美。
然而,往日美丽田园风光,而今已被折腾得面目全非。目光所及,到处是齐人高的干枯荒草,横七竖八乱长的灰色杂树。在荒草和杂树间,东一块西一块用蓝铁板围着,里面似乎在一夜间冒出了一座座脚手架罩着的高楼,一条条黑色的大道也在其间恣意纵横。
扩张的城市正步步紧逼,强势地包围着乡村,蚕食着荒野。目睹此景,我以后再也不敢给乡亲们说“很好找”,“景色美”了。
这里的田地已被征收。主人无心料理,退缩在荒芜的一角,只等着早早迁出。
城市发展快得令人咋舌。我在惊叹现代文明的大刀阔斧高歌猛进之余,心里却隐隐作痛,还伴着难言的苦涩。
这是先祖们披荆斩棘,一镢一铣开垦出来的土地,这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它上面记录着一个个家族的创业史,奋斗史。一夜之间,高傲的吊塔毫不留情地把生活连根拔起,蛮横的推土机将视觉记忆的基础全部摧毁了。
我说不清,这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历史的悲哀?我只明白,人活着不只是靠吃米,撑起共和国蓝天的,绝不仅是能看见的高楼大厦。
我曾目睹过当地一族人祭祖的情景。头人领着他的子孙们,在荒芜的田园边转来转去。看样子,是想走到祖坟前。然而长满的荒草杂树勾挂着他们的双腿,实在难以涉足。最后,只好选在一处纸灰凌乱的地上,一个个无奈地跪下。我不知道跪在这样脏乱之处祭祖,心里是啥滋味?
看那“基建狂魔”的阵势,可以料想,再过两三年,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林立的高楼踩在脚下,他们记忆中的故乡,再也寻不见任何踪影。
当然,在一些人的眼里,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国家补偿几十万,上百万,还能在城里分几套新房。不劳而得,轻轻松松,安享清福。“活在当下”嘛,何乐而不为?
是的,谁愿意起早摸黑,弯腰流汗,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黄土地上刨食吃?想起老家的亲人们一年四季在果园里劳作的艰辛,有时我也很羡慕这些“生在州城府县”的“有福人”。不过,面对眼前的荒芜与摧残,对比故乡土地上的勃勃生机,我心里又坦然了许多 。
家乡还谈不上富足,但不论春夏秋冬,你面对的永远是“希望的田野”。更何况那里的每条巷道,每个小院,每块地名,每道沟梁,甚至每棵不起眼树,都有它的年轮,有视觉的记忆。它们收藏着每个人童年的乐趣,青春的梦想,成了情感的依托,心灵的港湾。而这里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乔迁在高楼上的后代们,将难以找到来时的路。故乡,田园,成了没血没肉的空洞名词,他们也成了无根之树,无源之水,断线的风筝。
有人在荒芜的草树间重新开垦出一片,分成蓆子大的许多块,用漂亮的白色低栅围着,外面又用铁絲网围了一圈。挂的牌子上写着:“开心农场”。
我叹服这位场主真有头脑,把这一块块分租给住在钢筋水泥空间的人,真能挣点钱。或者他还想到借此可抚慰那些受伤的草木之心。但是离开这片故土的人走进来,想起曾经耕种过的田园和田园里亲人的坟茔,能真的开心吗?
“安土重迁”的故乡情结,早已深植于我们民族的文化血脉。《汉书.元帝记》上说,“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除非万不得已,谁愿离开故土?人老了,念记的是叶落归根。
屈原在《哀郢》一诗中叹道:“鸟飞反故土兮,狐死必首丘”,鸟儿天黑了,还想栖于旧枝。传说狐狸在临死之前,也会将头转向自己出生地的土丘。鸟兽且如此,何况多情善感的万物之灵!
母亲在世时几次说过,她老了就把她埋在离村不远的自家地里,她时常能听见村里的喇叭声。地靠大路边,我们到地里干活或是从路上走过,她都能看见。不过她又担心地说,如果埋在那里对我们不好,就把她埋在沟西远处的老坟地。
我理解母亲内心的纠结。我不懂风水也顾不上什么风水,我不忍心让辛苦了一生的母亲连这么一点心愿都得不到满足。我说,你觉得这块好,这块就好。我进一步展示我的见识:这里居高临下,身后是孤山,前面是黄河,像黄帝陵、司马迁墓那样,依山傍水,风水确实好!
母亲听了,疑忧的脸上绽出了坦然的笑。
前不久,一位老同事在西安去世,我参加了告别仪式。她孝敬的儿媳花了数万元给母亲买了块据说是“风水宝地”的墓地,可她的儿子死活不愿将母亲葬在那里,非要将骨灰盒抱回来陪一段时间,以后再安葬于家乡的土地。我理解这位儿子对母亲的依恋和孝心,他知道故乡才是母亲魂牵的地方,也是自己梦萦的所在。
说来奇怪,自己几十年里居住的地方搬来搬去,期间不知作过多少次梦,而梦里的生活场景总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故土。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惊断了我的思绪。猛回头,原来是一队运送沙石的大卡车浩浩荡荡奔驶而来,车轮卷起一片尘雾,让人睁不开眼。我急忙躲闪开,沿一条小道匆匆回到家中。
静坐下来,心轻松了许多。脑海里想象着清明回家上坟的情景:清晨早早起来,吆喝着我的侄孙们,穿过嫩枝掩映果花飘香的林间小道,来到久违的祖坟前。祭几样时鲜的供品,燃一炷高高的心香,插几枝亲手糊的柳幡,化一堆大大小小的纸钱,聊寄感恩之情,稍解相思之苦。那氛围,那仪式感,坟堆下的亲人,一定会舒心地笑着。
忽而想起远在广东佛山的恩师吕泉录老师。去年夏季回家,我抽时间和妻子一起到十几里外的西卓子村登门拜望时,吕老师赠给我们两本他的散文集,一本是《灯下集》,一本是《从心集》。还有他的学生屈吉平的散文集《家在乡下》。三本散文集给我最突出的感受,是字里行间浓浓的故乡情。恩师师娘盛情地接待我俩,慈父慈母般的殷切让人动容。
因为要照看孙女上学,八月份我来到西安,恩师的孝顺儿子怕父母受冷,早早接他俩到温暖的佛山。現在春暖花开了,不知恩师啥时回来。
我发微信问,他立马回道:“清明节回去”。
八十五岁高龄了,也要千里迢迢赶回老家,清明节要上坟祭祖。
这些日子里,不知有多少离开故土的游子像我一样,都在盼着清明回家。

作 者 简 介

司文生,1956年3月生。万荣县李家庄村人。先后在运城市和河津市教育系统工作,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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