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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 第四章 ---- 第六章

 新用户4541Ay47 2024-03-22 发布于上海

第四章 鸿门之会

项羽至函谷关,有兵守之,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欲王关中。项羽大怒,破关而入。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今陕西西安府临潼县东北)。沛公兵十万,在霸上,相去四十里。项羽期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风云将兴于俄顷,而沛公犹梦梦也。盘根错节,乃见利器。此时可观子房之手段矣。

项伯者,项羽之季父,子房昔日患难之交也,今在羽军中为左尹(楚官名)。闻子房在沛公军,夜往见之,具以羽之计告,呼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子房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急亡去,不义。请公少待臣,入言之。”子房乃入,具告沛公,且问沛公,谁为划此策者。沛公曰:“有人说我曰,闭关无纳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今触项王之怒,为之奈何?”

子房此时,因项伯之来,乃于危急之中,而得转圜之计。属沛公以礼接见项伯,而托其解释于项王之前,两军言归于好。沛公从之,出见项伯,奉卮酒上寿(古人于相见之时,献酒于其人,井加颂词,名曰上寿。今欧美人亦有此风)。

约为婚姻。项伯固长者,见沛公礼意甚殷,则已愿任调停之责矣。

沛公平日,本不善辞令,而其对项伯之语,则何其婉耶!殆子房教之也。其言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谓以其户口登于簿籍),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背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来谢项王。”沛公诺之,于是项伯复夜去。

天高月小,灞水有声,一骑夜驰,急于星火。一至月落星横,晓日重临,则阵云布野,两军已肉薄于郊原矣。险哉!此真一刻千金之时也。项伯回营,急叩项王之帐,具以沛公言告,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羽以许诺。伯非说士(说读如税),无苏秦张仪之舌,徒以诚恳之心,奔走于楚汉之间。竟以一席之话,释项王之疑,安汉王之军,使鲁仲连不得擅美于前(战国时,秦兵围赵,欲使诸侯尊秦为帝,鲁仲连出而游说,排难解纷秦兵乃退)。子房因人成事,其手段之灵妙,有如此者。

明日,沛公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项王即日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项羽尊范增为亚父,犹齐桓公之尊管仲为仲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坐。范增忌沛公,思即席杀之。举所佩玉玦,以示项王者三。玦与决同音,令其决意也。项王默然不应。范增出,使项庄入舞剑,欲因以击沛公。庄则入为寿(注见前)。毕寿,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乃拔剑起舞。项伯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子房见席间光景如此,出语樊哙曰:“顷事甚急。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戟古军器也。守卫之兵,互交其戟,以防人之潜入,故曰交戟)之卫士欲止不纳,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遂得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眥尽裂。项王曰:“壮士能饮乎?”哙乘势说之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有虎狼之心,天下皆叛之。义帝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谓已亡之秦也)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子房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项王俟之,久不至,因使陈平召沛公。沛公不至,令子房留谢,从间道逃归霸上。临行,语子房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子房如其言,入谢曰:“沛公不胜酒,不能面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只,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只,再拜献大将军足下(大将军谓范增也)”。项王问沛公安在,子房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谓督责其过失也),脱身独去,已至军矣。”如此存亡呼吸之危局于一昼夜间了之。虽有沛公之机警,樊哙之奋勇,而暗中为之主动者,实子房也。

【批评】

沛公入关,即欲王之,恃有义帝之成约在先,则亦坦然无所疑虑。然两国相交,要以强权为重。条约也,公理也,皆强国欺人之谈耳!岂足恃哉?鸿门之事,沛公自始至终,从未提及义帝旧约,真是识窍。

沛公闭关绝楚之计划,子房何不讽谕于事前,而必待补救于事后?然观子房谁为大王划策之问,则固未知沛公之行事也。诸葛公在军,事无巨细,无不躬亲。如此军国大事,而子房不知,何其疏也。然子房此时,处宾师之位,固不如诸葛公责任之专。史称子房常称病不出,从知此公虽寄迹军旅,复闭门习静之时为多,神志萧闲,固与诸葛公之食少事烦者异趣矣。

秦汉之间,彭城项氏,实多奇才。梁羽二人之战功,固已照耀史册。而吾所爱者,乃在项伯。匿子房于下邳,义也;手刃仇人之头,侠也;及闻项羽欲击破沛公军,复不忘故人,驰往相救;经沛公之剖白,即慨然以鲁仲连自任。对羽之言,亦得大体。鸿门席上,不用一毫武力,以身翼蔽,而已令沛公安如泰山。兴汉之功,伯当居第一。项羽虽喑呜叱咤,而于尊长之言,无不听从。梁使之学,即学;戒其无妄言,即不妄言;梁见破于秦,羽常有报仇之志;鸿门誓师,正尔盛怒,闻伯一言,即为霁颜,光明磊落,诚血性男子也。

子房见项伯,即在项伯身上讨生活。然惟平日相知有素者,乃可以肝胆相托耳。天下尽有迫于势利,不惜卖友求荣者。子房之率然托付,正以见知人之明,而项伯之为人愈足重矣。

范增效忠于项氏,别无远大之图,而惟即席杀沛公为快,其识见之陋,正如子房少年。然行之于宴席之间,其诡秘之手段,又在子房下数等。项羽不应,任其遁归霸上,则犹能持大体也。岂得以乌江之败,而归咎于当日之不断哉?

项羽带领军队到了函谷关,有军队守卫,他没能进入关内。又听到消息说刘邦已经攻占咸阳,想在关中称王。项羽因此勃然大怒,于是率军破关而入。此时的项羽拥兵四十万,驻扎于新丰鸿门(即现在的陕西西安府潼县东北一带);刘邦有兵十万,驻扎在霸上,两军距离仅四十里而已。项羽下令次日早上让士兵饱餐一顿,为打败刘邦做准备。战争的风云将兴起于顷刻之间,而刘邦却还如同在梦中,毫不知情。盘根错节,才能体现器具的锋利。这时就可以看出张良超人的谋略了。

项伯,是项羽的叔父,曾经和张良是患难之交,如今在项羽军中任左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左丞相。)一职。他听说张良在刘邦军中,连夜赶往刘邦军营去见张良,将项羽的计划告诉了他,劝他和自己一起离开。他说:“不要跟着汉王一起被杀。”张良答道:“我答应了韩王送刘邦入关的,如今沛公大难在即,我却逃离,为不义。请您等我一下,我去将此事告诉沛公。”张良进入刘邦帐内,将事情告诉了刘邦,并问刘邦,这是谁替他出的计策。刘邦说:“有人曾向我说,守住函谷关不让其他诸候进来,秦国所有的地盘便可任我称王,因此我才听了他的话。现在因这让项王犯怒,如何是好?”

此时的张良,因为项伯带来的消息,在危急之中想出了转圜的办法。他让刘邦以高规格的礼仪接见项伯,而托项伯让他在项羽面前帮自己解释这一误会,两军和平相处。刘邦听从了张良的建议,到帐前面见项伯,并奉上美酒给他(古时候的人在见面时,有献酒并赞美对方的习俗,称之为“上寿”。如今西方国家的人也有这样的习俗),并约为亲家。项伯本为长者,他见刘邦对自己礼遇有加,便答应了刘邦,愿意调解双方的矛盾。

刘邦平时本来不善言词,但他对项伯说的话却为什么如此委婉动听呢?原来,这都是张良教他的。刘邦对项伯说:“自从我入关以来,丝毫财物也不敢沾染,我登记官民户口(是说把人口登记到户籍簿上),封存了府库,以等待将军的到来。之所以派遣官兵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备盗贼的进出和意外变故。我日夜盼望着将军的到来,怎么敢反叛项王呢?希望您对项王详细地说明,我是不会忘恩负义的。”项伯答应了,他对刘邦说:“明天你不能不早些来向项王谢罪。”刘邦答应了。于是项伯又连夜赶了回去。

天高月明,水声潺潺,项伯一路飞驰,如同天空急闪而逝的流星。一旦到月落星斜、朝阳东升的时候,便会是大军布野,两军在原野上展开厮杀的时候。好险啊!现在真的是一刻千金之际。项伯回到营中,急急忙忙入项王帐内,详细将刘邦的话转告给了项羽,因此说道:“刘邦不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现在人家有大功你却要打人家,这是不仁义的。不如就趁机友好地款待他。”项王便答应了。项伯不是说客(说读音税),没有苏秦、张仪的能言善辩,只是用诚恳之心,奔走于楚国项王与汉王刘邦之间。最后用这一翻话,便去了项王的疑心,使汉王得以安全,这让战国时期的鲁仲连都不能独享其美名(战国时期,秦国的军队困住了赵国,使其他诸候国不得不尊秦为帝,是鲁仲连出面游说,排忧解难,进行劝说才使秦国退兵的)。张良借别人之手办成自己的事,其手段之灵活巧妙,达到了这种程度。

第二天天一亮,刘邦就带领一百多人马来见项羽。到达鸿门后,刘邦向项羽谢罪说:“我和将军合力攻打秦国,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然而我自己也没想到能先打败秦军入关,又得以在这再次见到将军。”项王当天就留下刘邦饮酒。项羽和项伯面东而坐,亚父(项羽尊称范增为亚父,和齐桓公尊称管仲为仲父一样)范增面南而坐,刘邦面北而坐,张良面西而坐。范增这个人忌惮刘邦,想在酒席上杀了刘邦。他举起所带的玉玦,多次示意项羽动手。玦通为决绝之意,用这个示意让项羽下定决心。项羽沉默没有回应。范增起身外出,让项庄到帐内舞剑助兴,想借此杀了刘邦。项庄进到帐内后向刘邦祝酒(详见前面注释)。祝完酒后,说道:“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里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请让我舞剑来助兴吧。”于是拔出佩剑舞了起来。项伯也拔剑伴舞,并常常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刘邦,项庄没机会下手。

张良见席间气氛如此紧张,便起身到门外对樊哙说:“席上情况非常危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他的目光常常落在沛公身上,想杀沛公。”樊哙说:“这太紧迫了!请让我进去,和他们拼命。”樊哙说完就带着剑拿着盾进入军门。交戟的军门卫兵(戟是古时候军人的兵器,卫兵之间相互交换自己的戟,用来防止人潜入)想要阻止不让他进去,樊哙侧举盾牌将守卫撞倒在地就进去了。他揭开帷幕面向西站立,瞪眼看着项羽,头发根根直坚,眼眶也要裂开似的。项羽说:“壮士!能喝酒吗?”樊哙乘机说道:“我死都不怕,一杯酒又哪里值得推辞!秦王有虎狼一样凶狠的心肠,天下老百姓才都背叛了他。义帝曾与各位将军约定,先打败秦军进入咸阳的人,将封为王。现在沛公先打败了秦军进入咸阳,所有东西丝毫不敢动用,封闭宫室,然后退军霸上,等待大王到来。如此劳苦功高,却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您反而听信小人谗言,想要诛杀有功之人,这只是亡秦的继续罢了。我以为大王不应该采取这种做法。”项王没有回应,只说“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

坐了一会儿,刘邦起身上厕所,趁机把樊哙叫了出来。项王等了很久,却不见刘邦回来,因此派都尉陈平去叫刘邦。刘邦没有来,他让张良留下来道歉,自己从小道逃回了灞上。临行前,刘邦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不过二十里罢了,估计我回到军营了,你再进去。”张良依刘邦所言,进入帐内向项羽道歉说:“沛公因不胜酒力,不能当面向您辞谢,让我奉上白璧一双,敬献给大王;玉斗一双,敬献给大将军(大将军指范增)。”项王问沛公现在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要责备他,他已独自离开,回到军营了。”这样,存亡于呼吸之间的危局就在一夜之间化解了。其中虽然有刘邦的机警、樊哙的勇敢,但在暗中掌握主动权,出谋划策的还是张良。

【评论】

刘邦入关后,便想在关中称王,是凭借义帝之前的约定,这样确实也可坦然,不用有所怀疑和顾虑。然而两国相交,实力强大才是最重要的!那些条约、公理,都只是强国用来欺骗他人耳目的手段而已!怎么可能成为保障?鸿门宴之会,刘邦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义帝之前的约定,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刘邦封锁函谷关阻止楚军进入的计划,张良为什么不在事发之前提出来,而要在事后才来进行补救?然而看张良问刘邦是谁出的主意,便可知道他在事前是不知道这个计划的。诸葛亮在军中,大小事宜,都是亲力亲为的。这样的军国大事,张良却不知道,这是多么疏忽啊!但这时的张良,只是刘邦的宾客,本来就不能像诸葛亮那样专职做事。历史上有记载说张良经常对外称病而闭门不出,从这可知,张良虽然身在军队里,但经常闭门静修的时间很多,精神和志趣处于闲散的状态,这本来就与诸葛亮日理万机废寝忘食的情况是不同的。

秦汉之间,彭城的项氏一族,确实是出了很多奇才。项梁与项羽两人的战功,本就已光耀史册。但我个人所欣赏的,却是项伯。在下邳时他帮助张良躲藏,这是仁义;亲手取下仇人的头颅,这是侠义;等听到项羽要派兵攻打刘邦时,又不忘记朋友,急忙赶去救援;听了刘邦的辩解后,又以鲁仲连自居,豪爽地扛起了调解的责任。项伯对项羽说的话,也是识大体的。鸿门宴上,没有使用任何武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而后便使刘邦得以像泰山一样安然无恙。大汉朝建立的功劳,项伯应当位居第一才是。项羽虽然叱咤风云,而且对长辈的话也是言听计从。项梁要他学习,他就学习;告戒他不要乱说话,他就不乱说话;项梁被秦军杀后,项羽想着为他报仇;鸿门誓师,正是他盛怒的时候,但听了项伯的话,便收敛了怒容,光明磊落,确实是个真正的血性男儿!

张良一遇到项伯,就在项伯身上寻求活路,躲避秦始皇的追捕。然而只有平时相互非常了解的人,才可以肝胆相照,以性命相托。天下因外界利益引诱,不惜出卖朋友以求荣华富贵的大有人在。张良毫不犹豫地将性命托付项伯,正反映了他的知人之明,而项伯的为人也就更值得人尊重了。

范增效忠于项氏一族,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而只是想着在宴席上杀掉刘邦以图痛快,他浅陋的目光就和张良年轻的时候一样。但他在宴席上的行为,其诡秘的手段,又比张良差了几个等级了。项羽没有回应他击杀刘邦,任由刘邦逃回了霸上,说明他还是有一定的大局观。怎么能将后来的乌江之败,归咎于当时的不果断呢?

第五章 汉中之关系

伊索寓言,载狮与他兽同猎,得一鹿。他兽皆喜,以为狮必与之均分矣。乃狮曰:“首吾所嗜也,腹亦吾所欲,如有触其尾者,则请尝吾之足。”于是诸兽皆默然而退。沛公与项王共伐秦,其结果盖亦如此。但鸿门相会,业已讲解,又恶负约,致诸侯之恶感。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谓有罪之人也),皆居焉。且巴蜀亦关中地也(四川省今属扬子江流域汉时扬子江之航路未通,川中往来,皆假道陕西,故亦其区域属于关中)。”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赠子房黄金百镒(二十两曰镒百镒二千两也),明珠二斗,以酬其功。子房具以献项伯,使请汉中地,与汉王。项王许之,汉王乃就国。

子房初意在复韩国,以尽其爱国之心而已。今见暴秦已倒,各国故侯,亦皆复国,以为天下从此太平。而周季七雄并峙之局,再见于楚汉之际也。

岂知时势不同,事机即异,古今岂有印板之历史哉?汉王至国,子房送至褒中(今陕西汉中府襄城县东南),握手言别。

汉王依依不忍,子房曰:“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窃有一言,为王告者。项王驱王至此,明示其猜忌之心也。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汉王以为然。子房还,乃行烧绝。

子房至韩,则项王不许韩王成就国,既又杀之。时齐王田荣反于楚,项王将击之,而又虑汉王袭其后。子房乃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项王犹未敢深信,乃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拒汉王,而自将兵东伐齐。子房见韩国已无再兴之望,项王东去,关中空虚,有机可乘。乃转辗亡归汉王,鱼水君臣,一朝重聚,其欣喜可知。伐楚之谋,于是定矣。汉王封之为成信侯。

汉元年(史以高祖十月至霸上为汉元年,因秦以十月为岁首,也民国前二一一七年)五月,汉王引兵从故道出,还定三秦(三秦者,即项羽所封之,秦降将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也)。当汉王之入蜀也,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者(道亡,谓随行之人不愿至蜀,半途逃去者)。韩信为治粟都尉,亦亡去。萧何追还之,因荐于汉王曰:“必欲争天下,非信不可。”于是汉王设坛场,拜信为大将军。信劝汉王决策东向,与项羽争天下,并陈三秦易并之计。汉王然之,既略定三秦。羽闻之,欲还。子房遗书阴阻之曰:“汉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复东。”羽信之,遂无西还意,而北击齐。

项羽今徐州宿迁人也(楚称彭城),前者入关,以大势言之,则宜就秦之故居,阻山带河,以定国都。羽见秦之宫室,皆已烧残,乃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遂返都彭城。而汉王之故乡为沛(今属徐州),与项王同里闬也。其父母妻子皆在焉。今乘项羽在北,乃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入彭城收其宝货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还击汉。汉军大败,返至睢水。围汉王三匝。忽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窈冥画晦,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汉王欲与项羽争天下,而关东之诸侯,皆不属汉。天下大势,皆趋于楚。固非若战国之时,六国各自为政,秦以关中一隅之地,出其阴谋,挑拨诸侯,使与秦连横,已得收兼并之效。此其故子房虑之熟矣,而合纵之谋,乃不得不再见于楚汉之间。

【批评】

蜀以山川之险,著名于世。秦时始与中国通。及考其所以通道之故,则不得不服我先民之智也。秦惠王欲伐蜀,路无由人。乃刻石为牛五头,置金于后,伪言此牛能屎金,以此遗蜀。蜀王贪而信之,乃令五丁共引牛。堑山堙谷,致之成都。秦遂寻道伐之,因名其道曰石牛道。或以其说为荒唐,不知为开化之民族,往往易欺。昔希腊率同盟军之攻脱罗(Troy)(小亚细亚之古国)也,十年长围,竟不能下。西路乃佯为退兵,而暗伏甲士于木马之中。脱罗人见之,以为天赐也,曳之入城。城门窄不能容马,毁门而入。至夜,伏兵齐发,希人乘之,城门不守,遂灭脱雷。此正与秦愚蜀人之事相同。

巴蜀绝地也。自有史以来,居巴蜀者,仅得偏安而已,未有能入中原而争天下者。乃汉转得养精蓄锐,乘项羽之不备,唾手而得关中,为根据地,然后东向以争天下。如秦故事,其机全在得汉中之地。汉中者,秦蜀之咽喉也。走褒斜则入西安(今称北栈),走金牛则入成都(今称南栈)。使此地不属于汉,则长陷于蛮夷之中;泗上亭长,不过一南越王之流亚耳。然为得汉中者,子房也。乘项羽未及注意之时,仅以黄金百镒,明珠二斗得之。其眼光之锐利,识力之远大,诚非常人所能及矣。

道家有言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子房劝汉之烧绝栈道,示无还信,亦即欲取固与之术也。何景明《雍大记》:栈道有四出。从成和、阶文出者为沓中、阴平道,邓艾伐蜀由之;从两当出者,为故道,汉高帝攻陈仓由之;从褒、凤出者,为今连云栈道,汉王之南郑由之;从城固、洋县出者,为斜骆道,武侯屯渭上由之。储大文曰:“两当道乃谚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者,其系于蜀汉甚钜。”

封建之祸,始于春秋,极于战国。宋、明诸儒,误读古书,犹慨慕封建之风,以为三代之极轨。其识皆出子房之下。子房既复韩,见灭于项羽,其后复有郦食其欲高祖重立六国后之机会。子房闻之,宜喜而不寐矣。乃销印息议,惟恐不及。盖不忍重见朝秦暮楚之局,而陷斯民于水火之中。故宁牺牲其半生之主张而不复有所依恋。世有藉国利民福为口头语,阴谋破坏一统之局,以为私利者,观此亦可废然返也。

韩信本淮阴人,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商贾之业,寄食人家,人多厌之者。数至亭长家就食,数月后亭长妻患之,乃先时而炊,及韩信至,则饭食已无,亦不更为具食。信知其意,怒竟绝去。惟城外有漂母,怜而食之。浮沉数年,始归汉王,以一都尉而拜大将,卒定汉业。萧公之赏鉴,固不可及。不知者,以为韩信于少年流浪之中,养成大将之才,几疑英雄之本于天授。然登坛之论,洞见时局,背水之阵,能举兵法,固非不学无术,遭逢时会,猎取封侯者也。书缺有间,后之人末由见其为学之甘苦耳。从来安有不学之英雄哉!

秦始皇混一天下,欲传万世。咸阳为帝王之家,不惜物力,以经营之。观乎阿房之壮大,甬道之宏整,金人之高大,铜柱之坚固,增事踵华,魄力沉雄,颇有欧美人之观念。自古作邑作京之盛,未有过此者也。项羽见之,悉付一炬,其火至三月而始息。三代以来,六国诸侯,累代之菁华,皆荡然无存。人皆知始皇之蔑古,不知项羽之罪为尤重也。

一种时世,自有一种适于时世之方法。战国之时,列国抗衡,合纵连横之说出焉。合纵连横,遂为处置列国抗衡最善之方法。今日欧美各国,以合纵连横为进取,以机会均等为保守。吾国自秦汉以来,一统已久,合纵连横之术,久已不谈,交涉故多失败。虽然今日之列国,非战国时之列国,可以口舌欺也,必先有实力,而后可纵可横耳。

伊索寓言中,记载了一头狮子与其他野兽共同猎食,猎得了一头鹿。其他野兽都很高兴,认为狮子肯定会很公平地分配,但是狮子却说:“头部是我所喜欢的,身体也是我想要的,如果有触碰到它尾部的,就请先尝尝我爪子的利害。”于是所有的野兽都默默地退后了。刘邦和项王一起讨伐秦,其结果大概也是这样吧。但是鸿门之会时,双方已经和解,项羽又不愿违背和约,怕因此引起各诸候的反感。于是项羽暗中想道:“巴蜀两郡道路凶险,秦朝时有罪的人都流放居住此地,且巴、蜀也算关中的地盘(汉朝时四川省内的扬子江流域航路没有开通,往来都绕道陕西,因此这一段也称为关中)。”因此就封刘邦为汉王,统治巴蜀之地。汉王赐给张良黄金两千两(二十两约等于一镒,百镒就是两千两),明珠二斗,以奖赏他的功劳。张良将这些都送给了项伯,请他向项羽请求将汉中之地封给汉王。项羽同意了,于是汉王去了自己的封地。

张良最开始是想恢复韩国,以尽自己的爱国之心。如今看到暴秦已经覆灭,各国之前的诸候,也都恢复了国号,以为天下从此会太平了。然而东周战国七雄争霸的局面,又在楚汉的历史舞台上再次上演。哪里知道时势不同,行事的方式也就会有所不同,从古至今哪有和模板一样印刻的历史呢!汉王去往领地,张良送到褒中(现在的陕西汉中府襄城县东南),然后两人握手言别。

刘邦舍不得与张良道别,张良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私下有一个想法,认为该告诉汉王。项王将您分封到这里,明显表示出了他对您的猜忌之心。汉王您为何不索性烧掉所有入蜀的栈道,向天下表示您已没有再回来的打算,以消除项羽的顾忌呢?”汉王听从了张良的建议,张良离去后就烧了所有的栈道。

张良回到韩国,但项羽不许韩王成恢复国号,不久后又杀了韩王成。当时齐王田荣起兵反楚,项羽想派兵攻打他,但又顾虑刘邦会袭击自己的后方。于是张良说:“汉王烧毁了所有的栈道,就没有再回来的心思了。”项羽还是犹疑不决,不敢深信,于是将关中之地一分为三,封给了三个秦朝的降将,以此来牵制刘邦,而自己则率兵东进讨伐齐国。张良见韩国已经没有复国的希望,项羽又东去攻打齐国了,关中兵力薄弱,汉王这时就有了可乘之机。于是张良几经波折后回到了汉王身边,关系如鱼水般亲密的君臣,一旦再次相聚,其中的欣喜可想而知。讨伐楚国的计划,也就这样定下了。汉王刘邦封张良为成信候。

汉元年(历史上是以汉高祖刘邦到霸上时称为汉元年,因为秦朝时以十月为一年的开始,也就是公元前206年)5月,汉王刘邦率兵从原路返回关中,平定三秦(三秦就是当时项羽封的要秦朝降将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当汉王刘邦的军队进入到四川时,将士们都唱起了思乡的歌,他们想东归回家,很多人因此在路途中逃跑了(道亡就是随行的人,不愿意到蜀这等荒芜之地,半途逃了的人)。韩信作为掌管粮草的治粟都尉也逃了。萧何得知后,将他追了回来,并将他推荐给汉王,说:“要想夺得天下,不能没有韩信。”于是汉王斋戒沐浴开设法坛,拜韩信为大将军,韩信劝汉王下令东去,与项羽争天下,并且陈说了将秦朝三个降将拉拢的良计。汉王同意了,于是平定了三秦。项羽得知这个消息后,想马上赶回来。张良写信蒙蔽项羽说:“汉王想得到关中,就像之前合约中约定的,然后就会停止,他是不敢再向东的。”项羽听信了,于是打消了西回的念头,转而向北继续攻齐。

项羽,是现在的徐州宿迁人(楚国时的彭城)。前次入关,就当时的局势而言,他本应该依靠秦朝故地环山靠河的险要地势,将这做为国都。但项羽因见秦朝的宫室都已经烧毁,于是说:“荣华富贵之后不回家乡,就如同穿了一件华丽的衣服在夜里行走。”于是他返回了彭城,将自己的家乡定为国都。而汉王刘邦的故乡在沛县(今属徐州),和项羽是同乡。他的父母、妻子和儿女都在这里。如今趁项羽还在攻打田荣,刘邦于是令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昌、魏王豹和殷王卬五路诸侯,领兵五十六万人,直捣楚都彭城,大肆收集财宝、美女,整日置酒宴会。项羽听说彭城失陷,便下令让属下将领继续攻打齐,而自己立即率领3万精兵,回彭城攻打刘邦。刘邦大败,率军退回到睢水。项羽将刘邦里外围了三重。忽然之间,从西北方向刮起了大风,树枝都被折断了,屋顶也都掀翻了,虽是白天却如同黑夜,汉王这才得以带着几十人逃了。

刘邦想与项羽争夺天下,但关东一带的诸侯都没有依附汉王。天下的大势,都是向着楚国的。本来就不像战国时期一样,六国各自为政,秦国凭借关中这块小地方,经营策划,挑拔诸侯之间的关系,使他们与秦横向相连,收到了兼并的成效。这就是张良深谋远虑的地方,而合纵连横的策略,又不得不再次出现在楚汉之间。

【评论】

川蜀一直都以山势险峻而闻名于世。秦朝时才开始和黄河流域相通。在考证了它与中原地区相通的原因之后,则不得不佩服我们祖先的聪明才智。当时秦惠王想要讨伐蜀地,但是没有路可通行,于是令人用石头雕刻了五头牛,将金子放到牛屁股后,谎称这些牛能拉出金子,并将这些牛送给蜀国。蜀王因贪财而信了谣言,便派了五个大力士来拉这五头石牛。他们挖山填谷,将这五头石牛拉到了成都。秦惠王便顺着这条路攻占了蜀国,并称这条道为石牛道。或许有人会说这件事很荒唐,却不知没有开化的民族,往往是最容易被欺骗的。过去,希腊人率领同盟军攻打脱罗人(现在的小亚细亚),围困了脱罗十年之久,始终攻不下。于是西路盟军假装撤兵,而将士兵悄悄藏在了城外的木马肚子里。脱罗人见到这些木马,以为是神赐给他们的,于是想将木马牵入城。由于城门狭窄,木马进不了,于是脱罗人毁掉城门,将木马拉进了城。到了晚上,埋伏在木马内的士兵同时发起攻击,希腊军也乘机发起攻击,攻占了城门,最终灭掉了脱罗国。这正好与秦惠王愚弄蜀国人如出一辙。

巴蜀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自有吏以来,占居巴蜀的,仅仅能偏安一隅,没有入主中原争霸天下的。汉王在这得以养兵蓄锐,趁项羽不备,轻而易举占据了关中,并将关中作为根据地,然后向东扩展争夺天下。就像过去秦国一样,它能统一全国的关键就在于拥有汉中之地。汉中,就像秦朝和蜀国的咽喉一般,走褒斜道(现今称为北栈)则可以到西安,走金牛道(现今称为南栈)则可以进入成都。假如这里不在汉王手里,就会长时间落在少数民族手中。这样,刘邦也只不过是南越王之流。然而,为他得到汉中的人,是张良。他趁项羽没有注意时,仅用两千两黄金和二斗明珠就取得了这块地。张良看问题眼光的锐利、考虑事情目光的长远,确实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

道家有这样一句话:“要想获得什么,必定得先付出什么。”张良劝刘邦将栈道全部烧光,向项羽表达不再回来的信息,也就是采用的先给予的策略。明朝时何景明在《雍大记》中记载,栈道可通往四个方向。从成和、阶文方向走可到沓中、阴平一带,邓艾灭蜀时走的就是这条道;从两当县方向走,可到达故道,汉高祖攻打陈仓时走的就是这里;从褒县、凤县方向走,可到现在的连云栈道,汉王去南郑的时候就是走的这里;从城固县、洋县方向走,是斜骆道,诸葛亮当时驻军渭上就是走的这里。清代储大文说:“两当道,就是谚语中所说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中所指的道,它对蜀汉来说作用巨大。”

封建社会的灾祸,是从春秋时期开始的,战国时期达到顶峰。宋、明时期的儒生,错误领会古书的意思,还在感慨和羡慕忠君的封建思想,认为这是夏、商、周三代发展到极致的表现。他们的见识都不如张良啊。张良复立韩国后,不久又被项羽灭了,后来又有郦食其想劝刘邦重新恢复六国立六国之后为王的机会。张良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高兴得睡不着才是。但是他却急忙销毁了六国印鉴,平息言论,还担心时间来不及。因为他不忍再现过去各诸侯小国朝秦暮楚、左右为难的局面,让老百姓陷入战火之中。所以他宁愿牺牲个人半生以来的愿望而不再有一点点依恋。世上有以国家的利益、百姓的幸福为借口,用卑鄙手段破坏国家安定团结来谋取私利的人,看到这里,也应该迷途知返了。

韩信本是淮阴人(今江苏淮安),最初只是平民的时候,无一技之长,既无法为官,又不能经商。经常到别人家吃住,为人们所讨厌。他曾经常到一位亭长家吃饭,几个月后亭长的妻子讨厌他,就早早起来做好饭吃了,等韩信到的时候,饭菜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再给他准备吃的。韩信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怒之下离开了。只有城外有位以帮人洗衣为生的老妈妈,可怜他而给他吃的。漂泊了几年之后,他才得以归顺刘邦,从一个小都尉到官拜大将军,最终帮刘邦奠定了大汉基业。萧何对他的赏识和举荐,帮助是无法估量的。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因韩信在年轻时的四处流浪,培养了他领兵作战的能力,甚至怀疑他的本领是上天赐予的。但是能登坛拜将,能清晰地把握当时的局势,有背水一战的勇气和决心,能熟知兵法,这本就不是不学无术的人,正好遇到合适的机会,就能获取功名爵位的。只是古书上记载有遗漏,后来的人没能看到他努力学习的辛苦罢了。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学无术的英雄。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想传万世之久。咸阳是帝国的首都,因此他不惜耗费物力财力进行建设。看看阿房宫的雄伟壮观,地宫的宏伟,金属人像的高大,铜柱的坚固,继承了前代的传统并加以发展,魄力沉雄,很有欧美人的风格。自古以来,建设城镇和国都繁盛的,没有超过这的。项羽看到这些,全部一把火烧了,大火一直烧了三个月才熄灭。夏、商、周三代以来,到秦朝一统六国时,所有积累的精华,全都烧光殆尽。世人都知晓秦始皇蔑视古人,却不知道项羽的罪孽更为深重。

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生存之道。战国时期,各国相互抗衡,就有了合纵连横的策略。而合纵连横,最终也成了处置各诸侯国抗衡的最好手段。现在的欧美各国,以合纵连横作为进取的策略,以大家机会均等来平衡和保护自己。我国自秦汉以来,统一的时间很久了,合纵连横的方法久到大家都快忘记了。因此对外交涉时才会多次失败。虽然如今的国家,早已不是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可以用言语来欺骗和拉拢的了,必须先得国家有实力,然后才可以纵横世界。

第六章 游说之成功

战国之时,苏秦、张仪,以口辩称,朝秦暮楚,藉甚一时。士无贤不肖,皆尚其风,而雄辩之学盛焉。至于汉初,其风未衰。子房之佐汉,亦收功于此。初不仅恃,攻城野战也。汉王自遭彭城之败,仓皇西走。子房从之。至下邑(今江苏徐州府砀山县东),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其意欲联关东诸侯,以分项氏之势。此本秦人,惯用之伎俩,今日袭之,亦殊适用也。子房进而对曰:“九江王黥布,楚勇将,与项王有郗(同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者,缓急之际,可备指使。而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因欲联黥布、彭越,而游说之士出矣。其往淮南说黥布者,随何也。何仕汉,为谒者。至淮南,太宰主之(布使其太宰款待随何,代为主人也),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谓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然臣亦有其见。使何得见,言之而是耶,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耶,使何伏罪于淮南之市,以明背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言大王,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布曰:“寡人北面而臣事之。”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面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然楚汉战于彭城之日,王苟事楚,宜悉境内之兵,以属于楚。乃坐观成败。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约而弑义帝也。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黥布心然其言,阴许叛楚与汉。随何知楚使者在,方急责布发兵。突入语楚使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何曰:“今事已败露,不如遂杀楚使,而与汉并力。”布思楚既见疑,不归汉,亦无以自全。遂击杀楚使,与随何归汉。复使辩士说彭越,亦下之。

辩士之舌,终不敌子房之脑,能宰制万事。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忧恐,与郦食其共谋之。郦固辩士也,语汉王曰:“昔汤伐桀,武王诛纣,皆封其后。今秦灭六国,其子孙无立锥之地。陛下诚复立六国后,则皆争戴德义,愿为効死。楚之兵势,必弱矣。”此亦深得外交之法,汉王如从其计,未始不可收效于一时,而不知其返一统为封建,天下将从此多事也。郦生未行,适子房从外来谒汉王。汉王方食,具以郦生之言告。子房惊曰:“果如此,则大事去矣。夫天下游士,离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以从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国后,土地皆尽,无以封有功之人;游士各归事其主,从亲戚,返故旧,陛下谁与取天下乎?”汉王辍食骂曰:“竖儒几败乃公事。”遂寝其议。

【批评】

史记云,韩信平齐,使人告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复之国,不有假王之填(同镇)之,其势不定。臣请自立为假王。”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乃欲自立为王耶。”子房急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不然,变且立生。”汉王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于郦生之言则止之,于韩信之请则许之,通权达变,以赴事机,非子房不能也。而汉王之一骂而怒,一骂而喜,亦皆有深意存乎其间,可谓巧于骂者也。

六国各守其祖宗相传之基业,势均力敌,莫能相下。与秦无怨亦无德,故向之可也,背之亦可。若汉初关东诸国,皆项氏卵育而翼传之,其事楚之心甚坚,说之不易。随何始则委宛曲折以说之,终则用手段以制之,真是口手并灵者。

子房知灭楚方法,宜以战士辅辩士而行,故又继萧何而荐韩信。武侯当草庐坐啸之日,决定他日进行之策。子房于彭城大败之后,决定他日进行之策,其眼光正同。

战国时期,苏秦和张仪都是巧舌能辩之人,他们时而倾向秦国,时而倾向楚国,一时间赫赫有名。士人不管贤能与否,都崇尚这种风气,因而雄辩之学开始兴盛起来。到了汉朝初期,这种风气还没有衰退。张良辅佐汉朝,也是因为这而成功。刚开始时,依靠的不仅是这个,还有攻城野战。汉王刘邦在彭城之战失败后,仓皇向西逃走。张良也一路跟随。到了下邑(现在江苏省徐州市砀山县东边),刘邦下马倚着马鞍问张良:“我打算舍弃函谷关以东的一些地方作为封赏,谁能与我一起建功立业呢?”刘邦是想联合关东各地的诸侯,来分散项羽的势力。这种办法是之前秦朝常用的伎俩,现在照搬,也是很适用的。张良进言说:“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同项羽有隔阂(同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在梁地反楚,这两个人在有变故发生之时,可以使用。而汉王帐下,只有韩信可以托付大事,独当一面。如果想要分封关中以东的地方,就分封给这三个人,那么楚国就可被打败了。”

因为想要联合黥布和彭越,所以刘邦派出了使者去游说他们。其中去往淮南游说黥布的人,叫随何。随何,在汉王手下做官,是掌通传晋见的人。到了淮南,由太宰接待(黥布派太宰设宴款待随何,代替自己招待客人),等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淮南王。随何因此对太宰说:“大王不召见我,一定是认为楚王强大,汉王弱小,但是我有不同的看法。倘若我得以召见,我的话要是说得对,那正是大王想听的;我的话说得不对,就将我在淮南场市上斩首吧,以此表明大王背汉向楚之心。”太宰于是把这话转告黥布,黥布接见了随何。随何说:“汉王派我恭敬地上书大王驾前,我私下奇怪大王为什么和楚王那么亲近?”黥布说:“因为我向他面北称臣侍奉他。”随何说:“大王和项王都并为诸侯,向他北面称臣来侍奉他,一定是认为楚王强大,可以把您的国家托付给他。但汉王和楚王在彭城作战的时候,大王如果是奉楚为王,那么应该集合国内所有士兵,将他们交给楚王。但您却垂衣拱手,在旁观看。把国家托付给人家的人,难道是这个样子的吗?楚军虽然强大,却背负着天下不义的名声,因为他背弃盟约杀害了义帝。所以说楚王不如汉王,这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王不和万全的汉王交好,却将自身托付于危在旦夕的楚王,我私下为大王感到迷惑。”

黥布心里承认随何说得对,暗中答应了叛楚归汉。随何知道楚国的使者也在,正迫不及待地催促黥布出兵。随何突然闯入对楚国使者说:“九江王已归附汉王,楚王凭什么让他出兵?”黥布大吃一惊。随何趁机劝黥布说:“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不如杀死楚国的使者,与汉王并肩作战吧。”黥布考虑到楚国已经起疑,如果不归顺汉朝,也没有办法自保。于是他击杀了楚国的使者,与随何一起归顺了汉王。刘邦又派人去游说彭越,同样游说成功。

谋士的口舌之利,终究是比不了张良的智慧,能掌控万千之事。汉三年(前204年),项羽把汉王紧紧地围困在荥阳。汉王很是忧恐,与郦食其一起商议解决办法。郦食其原本就是谋士,他对汉王说:“昔日商汤讨伐夏桀,封夏朝后人于杞国。如今秦朝消灭了六国后,他们的后代没有任何封地。陛下如果能够重新封立六国的后裔,六国的君臣百姓一定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甘愿为陛下效死。这样,楚国的兵力势必会消弱。”郦食其这种办法深得外交的精髓,汉王如果听从了他的计谋,短时间内未必没有效果,只是他不知道,如果将统一的国家制度改为封建君主割据制度,那么天下从此将又会变得不得安宁了。郦食其还没有离开,正好张良从外面来拜见汉王。汉王正在吃饭,他把郦食其的话都告诉了张良。张良大惊道:“如果真是这样,那陛下的大事就要完了。天下的游士,他们离开亲人,舍弃祖坟,告别朋友跟随陛下,只是日夜盼望着得到一块小小的封地。假如现在复立六国后代为君,土地都封赏出去了,就没法封赏那些有功之人了;这样天下的游士各自去侍奉旧主,陪伴亲人,返回故乡,陛下将与谁一起夺取天下呢?”汉王听了放下碗筷,骂道:“这个书呆子差点坏了大事。”于是否决了郦食其的办法。

【评论】

《史记》记载,韩信平定齐国之后,派人告诉刘邦说:“齐国人狡诈多变,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如不设立一个代理君主来镇压,局势将不会安定。请求陛下让我成为代理齐王。”刘邦听后十分愤怒,大骂韩信:“我被困在这很长时间了,天天盼着你前来助我,没想到你却想要自立为王。”张良急忙暗中踩刘邦的脚,凑近他的耳边说:“汉军现在正处境不利,怎么能阻止韩信自立称王呢?不如就此机会立他为王,使他自守一方。否则,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变乱。”刘邦经提醒后醒悟过来,因此又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能做真王了,为什么只要做代理君主呢?”对郦食其的计谋进行阻止,对韩信的请求便又同意,能根据情况的化懂得变通,以适应事情的发展,这只有张良能够做到。而汉王的一骂而怒,又一骂而喜,也同样有他深刻的含义在里面,也可以说是懂得骂人的艺术了。

战国时六国各自守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基业,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他们与秦朝没有任何的仇恨或恩德,所以归属秦国可以,背叛秦国也可以。如果汉初时期的关东各诸侯国,都是项氏从刚开始就辅佐传位,那他们侍奉楚国的心肯定十分坚定,游说会十分困难。随何刚开始很委婉地游说他们,后来则用手段制服了黥布,当真是头脑和行动都十分灵活的人。

张良知道灭亡楚国的方法,应当用战士辅助谋士,所以接着萧何又举荐了韩信。诸葛亮当日在草庐闲坐吟啸(亦作坐歗)时,就决定了以后行动的方向;张良在彭城打败之后,便决定了日后行动的策略,他们的远见卓识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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