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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游: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却不记得回家的路 |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诗人胡游专辑

 原鄉書院 2021-02-09

栏目主编

郑润良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

导读

一、创作年表

二、评论

三、创作谈: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却不记得回家的路

四、作品

1、诗歌一组

2、短篇小说:而你没有

作者简介

胡游,研究生在读。湖南省作协会员。曾获2015年《西北军事文学》优秀作品奖,第七届包商杯优秀奖(诗歌组)等,在《诗刊》《星星》《中国诗歌》《作品》《创作》等发表诗歌和小说。有散文和诗歌入选本。

一、【创作年表】

短篇小说《蓬江河上》见2014年《创作》(青年作家讲习班专辑)

《一个人在岳麓山上歌唱》(组诗)见2015年《参花》第5期

《云上的西藏》(组诗)见2015年《西北军事文学》第5期(双月刊)

《锁骨》(外二首)见2015年《中国诗歌》第8期

《石锅鸡》(组诗)见2016年《作品》第3期

《枇杷树》(组诗)见2016年《诗刊》第4期

短篇小说《而你没有》见2016年《作品》第7期

《藕》(外三首)见2016年《中国诗歌》第8期

散文诗《外公》(组章)见2017年《星星·散文诗》第3期

《陪同学看牙》(组诗)见2017年《延河·诗歌特刊》第4期(双月刊)

二、【评论】

《而你没有》清新绮丽,话语自然,远亲或是《边城》,紧邻或是王跃文《漫水》。感情清澈如溪,缓慢流淌,于尾处成小瀑(感情的小爆发)。牌牌,总让人想起茶峒的翠翠,只是为何这简约的叠音却命运迥然?“牌牌取下墙上的米筛,自己径直滚进了蓬江”,她依然听得见溪边彭杨的轻唤吗?“而你没有”不仅是牌牌的微微嗔怪,更是拆散这一对璧人的犀利道德与陈规,可悲可叹,尤可怜。

——宋林峰(文艺学硕士,小说及评论见《作品》《山东文学》《西湖》等)

繁盛、绵密,气氛熏着眼睛。叙述着眼点的幽微以及场景的考究使文本具有个人特色,整个故事的氛境封装完整,很作品化。

——魏傩(1993年生,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新民周刊》《西部》等)

三、【创作谈】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却不记得回家的路

很多胡话和乱想都在记忆里凝结成诗,如果你是一个诗人,首先就得承认自己是个疯子,情感世界里的疯子,张牙舞爪地观看这个被包裹起来的世界。生活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用文字来进一步雕刻,更多是记住自己曾想放大的瞬间。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群驴友在西藏等我,挎上单反,飞去了有时候只能想想的地方。当飞机落在贡嘎机场,而我刚刚还在戈壁上盘旋,现在却已经在它的身旁呼吸了。我没有明显的异样,来到这儿,就像久久未归的游子一般,觉得故乡还是如此亲近,只是对这里的一切没有从前那么熟悉。

在西藏是不能谈爱情的,这样你会感到羞愧,天很高很蓝,白云堆砌在山顶上,有一位朋友就问我:“是不是,住在山顶就可以摸到云的气息。”我想是的,在山上建一栋房子,每天早晨一醒来就推开窗户,抓一把白云,让它躺在自己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他动弹一下,我便多一丝微笑,这云上的西藏。

到了下午时分,拉萨作为日光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说到这里,很多人去了一趟西藏,回到出发的地方,逢人便会说一说自己的高原红,我喜欢这里的阳光,但是却不愿接近这火热的温度。拉萨位于木拉山口以西的干旱地区,但是这里地下水资源丰富,滴管的水溅上来,有的如针线,有的是玉珠,有的落下来,荡漾在水面上,周围的草叶跟着湿润起来,我用手触上去,一阵冰凉偷袭而来。树荫把这里藏起来,就像拉萨以前不为人知一样,那是一种纯洁的动容,在这拉萨城中,寂静无声,不知走过多少岁月,和这些草木一起成长,在布达拉的护佑下长大。小狗在公园里嬉戏玩耍,竟是和孩童一般,在这里,你可以静坐,看远处的云,你可以呆想,观绿色的水,还可以看来来往来的人,和这里的树,说一说自己心中的故事,或者小憩睡觉,是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去,大昭寺前面涌动着越来越多的人群,聆听深邃的钟声,当夜幕渐渐降临,转经筒的灯光开始蔓延开去,照亮这里有些迷惘的孩子,此时,已是九点多钟,到这个时候,拉萨的太阳才真正地隐藏起来,留下明天的望想。蓝墨水沾染的天空像是水墨画者做的一幅画,每天他都在这块布上点染新的颜色,有时也会受伤,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个不停,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早上刚起来,睡眼朦胧,若是在窗户外站久了,也会跟着轻轻啜泣起来,仓央嘉措和无数坚强的生命在动容,不论是人文关怀还是物质遗产,他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文人的形象,政治让他远离了笙箫,几万朵蒲公英的浪漫种子在他的心底生根,落在青海,让世人都寻不见他。

夜来了,白色夹杂着深墨的蓝,黑色的影子在这络绎不绝的人群中静默,人们带着匆匆又有点迟疑的步子,走在拉萨的夕照里,观光旅游的人忘记了疲倦,慢慢行走。曾记得来西藏之前,有一位驴友说过:“西藏的生活是很慢的,慢得足够让自己用心来听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四、【作品】

诗歌

农村的老人

农村的老人

就坐在门口

呆呆地看着外面

狂热地喜爱太阳

而他们面对的这个世界越来越新

太阳也越来越新

慢慢地

这些坐在门口的老人

慢慢地就不见了

枇杷树

枇杷树上结满了枇杷

我跳起来伸手

还差一点点

我一次又一次跳起

就明白了咫尺天涯的意思

我并非想偷摘枇杷

我只是感谢秋天

感谢这棵硕果累累的枇杷树

让我有了向上的冲动

幻觉

门外一阵脚步,传来转琐的声音

然后又恢复安静

风有时也来扣门

却没有耐心,响一两下就溜了

对面有个女人也风一样来去

只留下一种刺鼻的香气

我想打声招呼,却难以启齿

莫名的等待如剩菜一样冰凉

老人的孝顺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从不出远门,也不走亲戚

就只是喂猪,在菜地里翻滚

冬日里太阳出来

解开一件外套

是散了线的旧毛衣

累了就在地上坐坐

扯起几根霸王草

玩童年的游戏

没有儿子陪伴

也没有孙子嬉戏

老人对这片土地

依然这么孝顺

 ——以上发表于《诗刊》2016年第4期

日光城拉萨

到了中午时分,拉萨

一片灿烂,阴影萎缩

很多的鸡附在树上

遒劲如艺术品

滴管的水如玉珠把时间串起来

树荫把故事藏起来

就像拉萨把昨天藏起来

虔诚的牧民还在朝拜的路上

游人还在游荡

你可以静坐,或者小憩

如天上淡淡的白云慢慢消散

布达拉宫的香火

在布达拉宫前面,过道里的小商贩

在兜售五花八门的宗教纪念品

衣着朴素的藏民

朝你伸出一双双黝黑的手

加上一副小孩子的微笑

他们用眼神跟你说话

那怕一元,一丢已经足够

等到他们手里有了一把零钱

就捐给大昭寺和布达拉宫的香火

连自己都捐给了神明与苦难

我也学会了西藏的眼神与微笑

像个小喇嘛

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你不在布达拉宫享受万民崇拜

却用诗歌去寻找下一世的灵童

千里跋涉,遇到,还是遇到

遇到你的子民,遇到你的爱情

仓央嘉措,一个走失在青海湖的名字

连坟墓都没有留下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都成了你的四处流浪的碑文

——发表于《作品》2016年第3期

根雕人

他首先要把那一堆挖回来的老根

看上三五天,看环飞燕瘦

然后把她们的罗衫一一解开

从头到脚抚摸一遍

他爱上了这些死去的老根

它们曾经枝繁叶茂,青春飞扬

这是他的骨头

是埋在泥土里的闪电

百年后,他也期待后人挖掘他的故事

其实,他不是什么艺术家

他只是在颓废的木屑里腐朽地活着

但是,只要他找到一种喘息的机会

就会对腐朽的生活开刀

——入选《青年诗歌年鉴》

礼物

精美的礼品包装里藏着一颗心

还是一个人的名字

但心与名字都可能关进牢笼

便有佛家的轮回之说

我在张家的祖坟里睡着

又在李家的床上醒来

老天把四季送给植物和动物

我爱天理,我是一个环保主义者

我也拎着大包小包走亲戚

拜访朋友,敲领导的门

我总要看别人的脸色活着

我把亲手织的围脖系在男朋友的脖子上

他说不自由

我一直忽视的母亲

她在月亮上打工

她从来没有收过我的礼物

——《中国诗歌》2015年第8期


谷雨时节

农人把残留的荷叶割掉

留作它用

就驾起犁靶犁藕田

泥水翻转,让我闻到女人身上的气味

女人的一生连同回忆

就这样埋没了

只剩下日光稀疏的栖息

我们会记得夏日荷花

只记得美女采莲

谁在意深藏不露的美德

——发表于《中国诗歌》2016年第10期

(短篇小说)

而你没有

牌牌在跳绳,有些李子蹦到地上,立马就烂了。

瞿篾匠又重新浮现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彭杨是怎么想的,而对王婆的三番两次说媒,她很清楚。

她的目光时不时刮到王婆,王婆盯着米筛子,眼睛里闪现一团火苗,火苗熄灭后,一颗颗白大米在米筛子上打滚。

她瞧着牌牌跳绳的样子说,我给你说媒,我什么也不要,墙上那个新米筛蛮不错。

不给。

王婆说,我叫瞿篾匠打一个算了,不求乞你了。

彭杨微微摇着头,轻如一片树叶在他们面前飘过去,说瞿篾匠那手艺真是没的说。

他们一说,牌牌好像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瞿篾匠?

王婆说着瞿篾匠的手艺,在牌牌眼前,瞿篾匠的形象好像清晰起来了。

他拿一块厚篾,在拢竹架。在竹蔑两侧削出一个两侧较长中间部分较弯的“拱桥”,用了一根麻绳绑着。两只腿把“拱桥”夹住,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拱起的竹篾中间画了四道位置。他画了一下左边,又画了一下右边,眯起眼睛,吹了吹,好像这篾片就是他的宝贝似的。

没多久,他站起来,猫着背,把织好簸箕屁股在地上敲了敲,从地上拾起毛镰刀,在簸箕的横切面打紧。

拧掉竹篾伸出来的触角,拍了拍黑色围裙上的灰。他脊梁一阵发紧,手腕上蜘蛛网状的蓝色静脉血管“突突”跳着。用力挤压簸箕的两边,使它们成为一个圆弧,一个笑脸。牌牌晃晃脑袋,她也露出了一个笑脸。

只是当她两手悬着时,绳子的弧形画出的形状,俨然把她兜住了。她也没动弹,听着王婆飞快地吐一下话出来,留在半空,和彭杨有些碰撞。

王婆说,要不是你提起这个人,我还忘记了这个老光棍呢。瞿篾匠女儿早年被拐,瞿篾匠老婆哭瞎了眼睛。后来就死了。他就一个人过。过到现在。一没孩子,二没老婆。

彭杨好像没听到王婆的话。王婆之所以说这么清楚,是怕牌牌嫁过去后悔,怪她。

彭杨说,这瞿篾匠真是神了,手艺这么好,也是个庄稼人,要的要的。

唉,委屈你女儿了。王婆的话从牌牌的耳郭溜过。

彭杨说,一样。我家一个筛子,他们家也只有一个筛子。算是门当户对吧。

王婆直摇头,那么多好后生不嫁,偏偏看中这家。牌牌也不会同意。

彭杨说,不同意就做老姑娘了。

牌牌眼叮当一瞪,撅起嘴巴,说做老姑娘好。

好么子,到屋里吃白饭!王婆已经给你说过好几个了。第一个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你说他靠不住。第二个有钱,提出条件要婚前试婚,你不答应。第三个有钱又年轻,又是大学生。你又嫌他知识太多。那就嫁个老头算了。

牌牌把绳子丢到一边,直接往彭杨身上扔。牌牌没好气地说,好啊,养了我这么多年,终于要把我卖掉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你不要留我!

牌牌跑出了堂屋,彭杨上前一把拽住,衣服撕拉地一声惨叫,牌牌的一只袖筒留在了彭杨的手里。

牌牌哭起,彭杨扯住牌牌的手,她跑不动了,就烂在地上,也和李子一样打滚。

王婆看父女俩这般模样,赶紧走了。

牌牌家菜地档口的果子树叶,向风摆摆头又摇摇头。光线铺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一层接着一层,越叠越厚。枝干上熟透的李子牌牌不再去摘。她左耳朵已经听得足够透彻。有的李子张开了口,在议论什么。

牌牌和爹吵累了。

她的脑袋靠在彭杨的胸部,听他左边心脏的跳动。彭杨曲了下右腿,将那条细小的左腿僵硬地伸展开。他抚着牌牌的头发,捧起牌牌的脸颊。彭杨的脸色淡黄,他的目光在牌牌脸上游弋。

牌牌,我也不忍心,当初把你接来,么子话也不讲。我用筛子去李子树上摘了几个李子给你。你才说要吃。

牌牌,你还记得那个瞿篾匠吧。我是打听清楚了的。他家的筛子眼比我屋里的还要小,是个好人家。

彭杨动了动,要起身,牌牌鼓起眼珠子,又耷拉下来。抓着彭杨,我是喜欢筛子,你们一样吗?真是的!以前,你都不会这样的,从不让我一个人,你不要了我,要把我卖掉吗?你们都这样!

夜里的雾浓了,夹杂着牌牌的声音显得越来越重了。

村口的山峰望不到顶,一个挨一个像起伏不断的坟包。小河自个儿在幽谷里跑,拉起片片哗哗声,不露一寸水面。

牌牌坐在彭杨单车后座的时候,她也不露面。

那天彭杨踩着单车,牌牌坐在后面,手箍住爹的腰,她的耳朵想听爹身体发出的声音,田野离开了大地,从村庄旋转到了蓬江,小块玉米地的叶子,拂着扇子,绿油油地响着,响着已经接近墨绿,她赶紧转了头。

她又看到这边结着白色浆果的灌木丛垂挂在篱笆上,像下面被缝上的珠光纽扣,也许能一直长成地里的小馒头,不像牌牌还要嫁人。

蓦地,竹林涂满了整个大地,几丝光线从这个筛子中漏出来,一条“V”字形的河赫然出现在彭杨和牌牌的视野里,牌牌要爹继续往前走。他们上了一块坡地,前面有户人家,牌牌说想去休息一下。她看到那栋三层楼的房子,墙上贴满了白色的瓷砖,从那围栏中射出来的光仿佛要戳伤牌牌的眼睛,又一瞬间被一些竹篾吸引,黄色和青色的交织在一起,拧成两股绳子。

没有织完的青竹蔑挽成一个圈,紧紧贴着,没有缝隙,一起在竹墩上挂着。

牌牌说,爹,我好累囖,你咧。

彭杨说,骑不动了,下来吧,冇好远了。

彭杨傍着自行车往前面走去,他的头发在夏末的燥热中汗涔涔的,像长势很好的冬瓜叶一样闪闪发光。

牌牌看到一条长线,裂开了,是单车留下的痕迹。每朵花都有两只耳朵和张开的嘴巴,每一片叶子是花的口袋,每天清晨流泪的时候便接住。她不知道她每次流泪的时候,爹是不是都会接住。

一片大黄豆的茎不再向上攀援,就像在玉米地里一样,看不到有序的排列,它们一簇倒在另一簇里,根茎开始干枯,叶子落到泥土里活着挣扎。在夏末,玉米地就好像刚刚被梳理过一样,就像口袋已经熨平。

牌牌看到了那片竹林,坪里还有一把竹椅子,几只鸡下竹椅子下面歇凉。她想起了经常出入的梦境:一个男人要给一个小女孩剪指甲,孩子脸上的阴郁就像暴风雨要来临的前奏,大喊大叫。男人把孩子绑在竹椅子上,剪刀从男人的手中滑落,每剪一次指甲,剪刀就掉一次。他把剪掉的手指甲都放进口袋里,走到房子后面,要去丢到沟里。

牌牌松开了拽着彭杨的衣角,眼神巡视着片新的领域,她既陌生又熟悉,她听到了一阵毛镰敲打竹片的声音,她发现她的口袋里没有李子了。

牌牌快走几步,再次抓住彭杨的衣摆,像片羽毛黏在彭杨身上,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跟彭杨差不多高的男人。她的脑海里闪过堂屋里挂着的米筛子。

那男人把削好的竹篾桩子敲到竹篾和竹篾的交叉空隙中,(这用木工的说法是敲闸)。

彭杨弯着腰,身影提前进入到堂屋,只好道师傅,簸箕销路还可以啊。到底是手艺人。

您就是别个讲的,瞿师傅吧?哎呦,打扰打扰哒,我们到这里讨杯水喝。

瞿篾匠刚要把最后一个桩子插进去,他插了一次,位置不对,歪了,抽出来,听到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时,他把桩子落到地上,说道,喝水?

瞿篾匠起初以为是彭杨一人,拿起桩子时,才看到彭杨身后的牌牌。便又说,

冇事呐。来来来,屋里乱七八糟的,我一个人冇那多讲究。

瞿篾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从上到下扫了牌牌,眼睛里含着笑,说丫头挺水灵的,个子也不矮。

他立马跑到厨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端出来一杯茶,先给了牌牌。

牌牌没接,说着我不吃别人给我的水,我不吃。别人给我的,我都不会吃的。瞿篾匠端着茶放在空中,风吹了片刻,才递给了彭杨。

彭杨说,她叫牌牌。瞿篾匠问多大了,彭杨说十九。彭杨推着牌牌上前,要她叫叔叔。

牌牌看到了那双微笑的眼睛,仿佛眼睛后面还有很多只眼睛,装在口袋里。

牌牌看着瞿篾匠,她黑色的眼球没有转动。她的右耳朵有轻微的问题。但是彭杨的话她听的特别清楚。她马上说叔叔。她的声音伴着清脆的响笛,有着一阵阵的回声,仿佛关在袋子里。

瞿篾匠把最后一根桩子钉了进去,向长凳子走去,眯了一眼,把簸箕的右侧竹篾靠在凳子上,切了一道口子,左侧的也靠在凳子上削出一个没有底边的小梯形。

彭杨和牌牌坐在椅子上,瞿篾匠闲扯着。他捡起一根竹篾皮,开端和尾端连在一起,中间的空隙套住切口,他开始做最后的收尾——柳花边。他一只手攥着竹篾,一只手在桩子上绕来绕去。他掐掉多余的枝节,他把簸箕扔到那堆簸箕旁边,拍拍身上的竹子碎屑。从上方的深蓝色口袋里,抽出一盒白沙烟,递给彭杨。彭杨出示了一个手掌,嗫嚅道,我不吃烟。

瞿篾匠捏着手里的烟,过滤嘴从拇指旁露出来。

牌牌听着彭杨和瞿篾匠,那些飘荡的话,她又抓不住,就抬起头,眼睛在堂屋里盯来盯去,簸箕、椅子、竹盘子、箩筐。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她起了身。

彭杨跟瞿篾匠说话,堆了一脸的笑,眼睛都看不到了,自然也没有看到牌牌。她顺着一条带着微光的廊道,看到后面喂了几只猪,正打着瞌睡。

彭杨的声音还在窸窸窣窣地传来,她的话她尤其听得清楚,可瞿篾匠的话,也带着微弱的气息浮到她的耳边。彭杨本来是出去找媒婆王婆的,他来瞿篾匠家纳凉,向他问起王婆住在哪里,他想要给牌牌说户好人家。瞿篾匠告诉他,不必找王婆,他很喜欢牌牌,自己这么好的房子就他一个人,老婆死后,就没有再娶,他是很真心的一个人。

茶水在他那不发出一点声响的喉头,缠绵萦绕,激起一阵无从压抑的寒咳涟漪。彭杨的下巴颤动了几下,牙齿仿佛受了寒冷,他没有说话,只是说道牌牌哪里去了?

他的身体从椅子上抽离,想着牌牌从不离开自己,便大声叫喊牌牌,牌牌。

牌牌在这边看着一件挂在一截竹子上的旧衣服,口袋漏出了一个很大的洞。这件衣服跟牌牌梦里的衣服近乎一模一样。

牌牌听到彭杨的叫唤,她的眼神还落在那件衣服的口袋上,她摸了摸那个坏掉的洞,撕开的口子吐着白色的花蕊,放到鼻子上闻,跟彭杨的气味和很像。

旧衣服旁还挂着一个金黄的米筛子,她伸出手去摸,带着些李子的青涩,有点灼人,她的手弹了回来。

她这才撒开两只脚丫子跑回了堂屋。

彭杨扯着牌牌的衣服,嚷嚷道你在人家家里窜么子。

他又把牌牌拉到身边,凑到耳朵边上,说小心被别人抓走。

牌牌往后连退几步,她那些心里的李子都滚走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一群群的人来,好李子是留不下了。自从王婆把一个个人往她屋里送的时候,她就知道。

牌牌低头看着瞿篾匠的脚上那双单布鞋,一下子额头露出来,目光就像湿漉漉的子弹在闪耀。她大叫你个撮把子!(骗子)你拿了我家的筛子。

瞿篾匠把脖子微微硬了硬,笑了下,说妹子要?拿去。

牌牌对这个回答很是意外,她刚要去拿。彭杨拽起牌牌就走。

彭杨对瞿篾匠说,师傅,妹子不懂事,没人要,在这撒泼。对不住。

瞿篾匠脸上堆起的笑一层层,说老兄冇事(没事)。

牌牌上了车,她回望瞿篾匠家时,不似来时那般,瞿篾匠他家屋后,接近日光的岭头山顶,着了火红彤彤一片,那灼目的红里,现着一点黑,如烟杨时淡时浓。她开始念叨着不要找王婆,答应牌牌一直陪在他身边行不。

彭杨仍是一个劲儿地驾着单车,背也越来越向前倾,牌牌抱着彭杨,她在想事情,手一下子就挣开了,她又张开两只小手把彭杨的腰围住,彭杨一只手搭在牌牌的手上,牌牌不说话了。太阳已经到另一边去了,像舌头一样串来串去,针一样扎人。

回到家里,红色的夕阳已经像一个口袋一样把天空装袋了,牌牌拖着步子开了灯,彭杨去灶屋热饭菜,牌牌坐在火坑旁帮忙烧火,很快,伴随着黄瓜片上升腾的雾气,慢慢移动到桌子上,牌牌看到彭杨的太阳穴像一张有污渍的纸一样,在灯的阴影小跳动。

他咳嗽了一声,问牌牌?

他撅着的嘴渐渐抚平,匆匆微笑着,说那个叔叔哦噶囖(怎么样)?牌牌那副黑李子的目光钻入彭杨的眼睛,她一开口说话,李子就咬出了水。

彭杨的身子往椅子后面一仰,他的肚子变得枕头一样了,牌牌看到他的口袋新刮出了一道口子。牌牌说,爹,你的口袋烂掉了,我帮你缝好吧。

一群蚊子像一块有洞眼的布,在有灯盏的电灯周围旋转不停,一只蚊子窜入了牌牌的眼睛里,她用手揉搓了几下,眼睛还是刺痛,彭杨靠过来将她的眼皮翻下来,在睫毛边抓出了蚊子。牌牌擤了擤鼻涕,这是彭杨告诉她的,蚊子黏到了眼角处,蚊子擦掉了,只是牌牌的眼角在流泪。

屋外的柚子树已经高过了牌牌家的平房,风穿过树叶,在瓦片上舞蹈,还偷看这个房子里的故事,柚子树的叶子借着风,曾一遍一遍轻吻过黑色的屋顶。蟋蟀的声音更大了,从草地到了空中,牌牌看到爹张开了嘴。

牌牌,他很中你了。

害羞会使眼睛变小,牌牌的眼睛变大了,她没有眨眼。她觉得自己当初会想到瞿篾匠家歇脚,是因为那片竹林。而当她看到那把旧的竹椅子就是梦里的椅子,她随着梦境在瞿篾匠的家里转悠,就像水流到低处那么自然。

起风了,枯叶翻卷。

牌牌出了房门,小跑起来。她扯下竹竿上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有很多口袋,除了内衣和内裤。

彭杨每一个口袋上都有牌牌动针的痕迹。她把彭杨的上衣和长裤放倒在彭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好像把彭杨放倒在床上一样。然后自己躺上去,和他的衣服重叠在一起。

窗户外的几双袜子,鞋子没有收进来。不断地碰撞窗户玻璃,像有很多人的脚踢着玻璃像要冲进来一样。她从床上弹了起来。不能让人看到。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总行吧。

牌牌梦里的光,从穹顶降下,像一双充满仁慈与爱的手,将她灵魂剥离出肉体。她循着曾经飞过的痕迹跋涉,沿途的的每一颗李子树上都装满了袋子。在路的尽头,天空压在竹林上,一个男人背后吊满了筛子。

牌牌斜着眼睛看屋子里的桌子上的书,沉默在白色的眼角,小血管汇集的地方,不安地闪烁着。她摸着月光把自己衣服上的口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让它们像病人一样腹泻。她把滚到地上的李子,捧到床上,她躺着凉席上,脑袋下垫着枕头,她触到枕头,脑袋不再透明,她把李子一个个捻碎,丢到了窗外。

李子不能烂在家里。就让它烂到窗外。

牌牌不能烂在家里,就烂到别人家去吧。

七月十四这天夜里,和往常一样。彭杨准备好半块瓷碗,里面盛了三分之二的鸡血,牌牌手里挽着饭笼子,和彭杨一起去烧衣。彭杨把一些柴架在底下,衣箱和钱纸都撒在柴上。烧纸的路上,牌牌一听到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就回了头,别的时候回头没得紧,偏偏接祖先的时候回了头。

神龛上的蜡烛熄灭了。

彭杨就问牌牌,接祖先是不是回了头?

恩恩。牌牌怯生生地,回答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牌牌说回头是想看是否有一个人,因为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周围的蛙声都停了,夜里静寂,牌牌头脑中等待彭杨的下一句话。

彭杨吸了一口气,咳嗽起来,望着十四的月亮,他屏住呼吸,说牌牌,你,你该嫁人了。

嫁人,好啊,你看人家答应试婚不。

上次王婆在彭杨屋里没捞到好气受,她不甘心,她串到了瞿篾匠屋里,瞿篾匠竟然答应了牌牌的条件。这是彭杨和牌牌都没想到的。王婆也没想到。

牌牌在屋内捏着自己的衣服,想到嫁人,听到了他的笑声。 

彭杨的笑声很硬,很多人在他的痛苦上钻洞,村里的人来看热闹,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和祝福,向他沉默的面孔砸落。

他菜园档口的李子树已经落完,牌牌的口袋里也不会再装李子了。村里有人热情地来做客,劝酒,他就桌拿起一杯老酒一股脑儿灌到了胃里,说自己开心,闺女可以嫁个好人家。

王婆走了过来,对彭杨说我冒想到牌牌那样的脾气会嫁人。

彭杨在酒桌上翻转了下脸,眼皮耷拉,瞥着王婆,甩出手去。

他记得,那天王婆来的时候,朝霞刚露,合欢树西边枯,东边绿。早风掠过,枯枝颤抖,绿枝摇曳。他躺在菜园子的草地上,背上发凉。

他回头看了一下女儿牌牌。牌牌把酒瓶子递了过来,他抿了一口。

酒,自己酿的,有点烧。彭杨的喉结上下呆滞了一下,牌牌在他的胸口轻轻拍了又拍。

彭杨挡开牌牌的手,看着自家的菜园子,用竹枝条围得严严实实,他讨厌别人家的鸡。

他也不想牌牌把核桃扔给他不熟的鸡吃。

牌牌喜欢吃核桃。她会在他的左手上放一颗核桃,右手上也放一颗。

核桃是两颗脑袋:他和牌牌。彭杨两手合拢,手指交叉,咔擦,碎裂的声音袭来,牌牌会笑。她听得很清楚。

彭杨摊开手掌,碎核桃留在右手上,他的碎了。彭杨就把看起来像小石头的核桃塞给牌牌,他说牌牌,来啊。把肉塞到牌牌的嘴里。

不,爹先吃。牌牌张开小嘴,手也往彭杨嘴里塞。

她的视线之内必须看到彭杨。

春天,满田都是油菜花。彭杨的脑袋在油菜花里浮动。牌牌没看到彭杨,就哭,她把油菜花全部踩倒。

彭杨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抱起牌牌。牌牌伏在彭杨背上,边抽泣边说:你还是不是我爹?你让我打流(流浪乞讨)?

牌牌,你以后嫁出去要么子搞(怎么办)?彭杨右手往后摆,牌牌从他的背上滑落。哭声像雨一样落下来。

我不嫁。嫁人就是拐人,就是卖人。我除了你,谁也不信。牌牌连打了几下彭杨的背。彭杨不住地摸着牌牌的头。好香,少女的体味。他马上把牌牌推开。快下来,别人看见了厶样范(不成样子)。

牌牌同学找她玩,她都不去。她信不过同学。那都是要卖她的人。

赶集也不去,除非彭杨牵她的手不放,她才会去。不管跟谁说话,都说,我爹不许我和你玩。男人靠不住。我爹……

牌牌不知何时已经上树摘了李子,往嘴里塞了一个说,爹,好甜。快拿筛子来接!

彭杨说哪来的筛子?

墙上那个。

那个不能用。

那我就烧了它。

彭杨比牌牌大二十岁。老婆三十岁那年赶集,被别人拐跑了。他从聋哑人手上买回牌牌的时候,聋哑人塞给他一个筛子。

他也从不用米筛,米都是他一粒粒从糠里吹出来的。

彭杨拿了一件衣服来接李子。

她推开他的手,拍着鼓鼓的口袋说吃多少,摘多少算了。

彭杨嘴里嚼着,说李子熟了。吃不完。

吃不完,就让它烂在树上。

彭杨苦了苦脸,说你也要嫁人了。

牌牌摇了摇头,瞪起大眼睛看着他,说我……不嫁。烂在家里算了。她嘴角扯起一尺长,话刚落,回头突然看到了王婆。

王婆吆喝道,给我老太婆尝一个。

会酸掉你的老牙。

牌牌几步就蹦到了家门口,彭杨窄肩细腰,上身倾弓,一弯一身,捡着地里的李子,把那一大片的李子的呼吸都收拢起来。他要拿点给王婆吃。

来这么多次,茶没得喝,李子也不给吃。王婆站在堂屋,说得笑了。要不是别人托我,我也没老脸再来。

牌牌拿了椅子,说那你就别来。

陈家,张家李家,小后生都不错。他们也都主动追过你,你都不甩起。二十几了,你不嫁人了?

不嫁就不嫁。

牌牌拿出了几年前的茶叶,泡好了水,往桌上一放,说婶婶,喝茶。

王婆啜了一口,这个茶,这个茶……

牌牌斜着眼,扯了下嘴角,拜托帮我爹先说一个吧。我嫁了,爹没人陪。我怎放心。

彭杨弓着腰,小孩家讲玩笑哈。他跺了跺脚,掸掉鞋子上一些泥巴,捧了一把李子给王婆。

牌牌又去灶屋端上一杯新沏的茶,听到王婆说王村的男人。王村的我可不要,王婆,你不要把你瓜棚上的亲戚搭给我,难道就只有你王村有钱?

方圆几十里,除了咱王村,只有彭村富裕了。

那就对了。

彭村只有一个老光棍没人要,可以做你爹了。还是你爹给我提起的,要不我都想不起来这个人。

老光棍怎么了?老光棍会疼人勒。先给我爹说一个。她边跳绳,边透过绳子刮在空中的弧影看王婆。

牌牌记得上次跳绳,脚绊住了。彭杨扶着她起来,她越喊痛,彭杨抓得她越紧。胸部贴着她的头发,大手揉着她的小脚。她的啜泣一直不肯减弱。牌牌反身紧紧搂住彭杨的脖子。她发育得丰满的胸部顶住他的手(月寸)。

他跪着,忽然觉得双膝如两个水囊被人慢慢搁在了脚地上,心红血血地在胸膛里咚咚地跳。

莫哭,牌牌。你都这么大了。

牌牌一晃眼已经十八了。在镇里上了初中和高中,她耳朵有点问题,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都是模糊的。她厌恶那些调皮的男孩子,男孩子说她是聋子;她厌恶男人们身体故意摇摆的样子。她经常拿起空酒瓶对着石头砸。

那些大男孩开着摩托车在路上飞驰,“轰”的一声从她和彭杨的单车边疾驶而过,“吱吱嘎嘎”踩着急刹车,喷着一溜烟儿扬长而去。她想象自己被夹在他们中间动弹不得,想象着周围的空气弥漫着汗味儿和汽油味儿,风总是把她的头发得乱七八糟,缠绕成一团。她就开始恶心。

牌牌最早的记忆里,是幼儿园的那个同学的样子。短发,一脸的笑。记得那天幼儿园放学,别人都被接走了。就剩下她和那个同学。那个同学不耐烦陪她了。她对在幼儿园大门前来回走的一个陌生人说,今天牌牌没人接。 

那个陌生男人给了那个同学两元钱。给牌牌喂了一口饮料,牌牌就迷糊了。他就把牌牌抱走了。

牌牌每次吃东西,都要彭杨先吃。特别怕喝水。幼儿园门口的那口水的味道,让她头皮一直发麻。

身上只有十元钱,也要分五个地方放。鞋子里,袜子里,兜里,书包里,衣服里还缝个小袋子。万一哪天被拐跑了,身上得有钱。

那人把她卖给了一个杀猪的,杀猪的生意不好,临死前把她卖给一个聋哑人。

那个聋哑人和她说话,只会打手势。她就学会了哑语了。自己也变得听不清声音了。聋哑人天天打她。以为她装聋作哑。彭杨和聋哑人是邻居。他说牌牌的哭声让他睡不着。他看不下去了。在牛仔衣男人的介绍下,卖了家里值钱的单车,把她买了回家。聋哑人很高兴。还可以经常去彭杨家吃饭。牌牌从此就可以经常吃肉了。牌牌的身上也开始长肉了,骨头也长开了。

她丰腴起来,出落成了一个少女。王婆又是最会抓风的,哪里哪里的妹崽要嫁娶都晓得。

王婆先前几次给牌牌讲亲,都冇成,她不死心。

七月十四过了不久,王婆又带来瞿篾匠的消息。王婆说牌牌嫁到瞿家一定是个好媳妇,说了一大堆好话。彭杨睁着向上翻转的眼睛拊掌大笑,说牌牌脾气可不好。他听了王婆说瞿篾匠要拿两万的彩礼钱出来,是看到牌牌人生得一副西施的模样,又勤快,就要彭杨早点回人家个信,还可以学着现在年轻人的试婚。

试婚!?

彭杨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力量给他脑袋来了一次电击。七月十四那天,牌牌就说道试婚,他们提前讲好哒?他微微抬起眼皮,筛子没有回答他。

他的手却顺手卷走了,放在旁边的茶杯,茶杯到了地上,不是水泥地,黄泥巴磨的地,冇得么子声响,牌牌也没有声响地……

王婆狭长的眼睛注视着地面。他说,冇事,我失了礼了。王婆坐,坐啊。

他没管地下的碎瓷,只是抬了下脖子,撅起了嘴,双手敲着木椅的边,说要看牌牌自己的意见,瞿篾匠年龄,都可以做爹了。

王婆又站了起来,说彭师傅,你们这俩父女,蛮有味,把我当宝耍哟。

王婆说看彭杨家这样的情况,瞿篾匠能看上牌牌是她的福气,他也会像彭杨一样疼牌牌的,容得下牌牌孩子似的玩性。王婆手肘弯起来,撑着椅子起了身,说人老了,不中用了,就算有什么不幸,只要牌牌留下了崽,家里的财产都是她和崽的,够用一辈子了。

王婆带着一丝苦笑走了,彭杨跨出了门槛,到了坪里说慢走,王婆颇有礼仪地回头挥手说好好想想。

没想到背后传来牌牌的声音,比她平常的声音不同,她叫了声婶子,我嫁……。那“嫁”拖得格外地长,还带着湿漉漉的感觉。

接着,她又说,勉得我烂在家里,发臭!讨人嫌……

王婆刚要跟牌牌和彭杨卖笑,这俩人都不见了。

她晃晃脑袋,顶着滚烫的太阳淡出了影子。

瞿篾匠答应牌牌,两个人结婚,可以不同房。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吃饭就可以了。大伙知道了都会笑。从没看过这样的婚事。当然大伙都不知道。

彭杨知道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他额头涌出两三道缝,眼珠越发往前凸出。他怎么忍心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还老的老男人呢。那只是对王婆的一句玩笑话而已。

而牌牌这次出乎意料地坚决,爽快。坚决嫁。

结婚了。像儿戏一样。

司仪宣布新婚开始。

一拜天地。

瞿篾匠和牌牌一前一后走到神龛前,双双低头祭祖。牌牌暼了一眼彭杨。要是现在站在她旁边的是彭杨……

彭杨没想到牌牌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已经醉倒在酒席上。老汉的唾沫星子溅到了彭杨的脸上,他半晃脑袋。

云被兜在天空这个巨大的口袋里,有时候偏偏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口袋只有蓝色没有白色,如果云能开口说话,它一定会,说撮把子。

正值秋老虎,太阳火辣,瞿家的老猫带着小猫在桑树下睡觉,太阳烤热了毛皮,它们都不想去沾酒席的光。猪在栏里吃着酒糟,东倒西歪的,站也站不稳。它们都是醉醺醺的,跟彭杨一样。

在牌牌去瞿篾匠家住的时候,彭杨心里就一直犯嘀咕,为何女儿怎么就愿意嫁给瞿篾匠。

当天晚上,他没有睡,拿起锄头在菜园子里锄草。他每一锄下去,腰一弯,锨一翘,一股鲜草杂着烂泥的味道就哩哩啦啦地流出来了,黑色冷寂地冒出来,和不远处的山连起来,一层层地盖着,草由绿变黄的声音,也远了。他每一锄头下去,夜却仍然懒懒地爬着山,走几步回几下头。他停下来,抬起头,看见那月光照着李子树,中间漏下来的空间,就如望着米筛子那不见底的日子。

慢慢地,牌牌的手像月光落到彭杨的肩上了,他颤动了一下,搭了一下自己的肩,是湿的,李子树滴下来的露水。彭杨四下看了看,灯都灭了。他拿着锄头开始往堂屋里去。

彭杨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睡下的,他一觉醒来,日头已经穿满了整个米筛子。他睁开眼,唤了声牌牌,好像有种声音在回应他,那声音虚虚晃晃,他又说了过来,一下子就没了,只闻到米筛子一股李子的青涩味。他的眼睛睁大,拿着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掐一下,竹篾划伤的那种细痛就从指甲传到大腿了。

他在堂屋里塌下去,又用力掐了一把大腿,像用指甲抠去李子上的一个泥巴点。这次,疼痛鲜艳欲滴,蜜蜂一样钻进了他的大腿里,他整个身子都往上弹跳起来。

他揭开锅盖,里面只有一些剩饭,菜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般,被鸡啄得不成吃相。他走出灶房,想找点事情来填补牌牌已去瞿篾匠家的空白,走到堂屋,远远地望见菜园子,昨日黄瓜还是绿旺旺地在瓜棚上爬着,今日子竟浓烈地黄下去,隐隐约约能看得到往下越来越枯的迹象。房前坪里的紫苏、蒿草、马齿苋、半边莲都蒙蒙地看不清楚,他又进了堂屋去了。

突然他看到家里的筛子,心生一计。彭杨刚要起跑,一只腿突然瘸下来,他赶紧跑到村长家里,大喊不好了,要出大事了。瞿篾匠娶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村长放下手里的碗筷,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睛,他的眼睛突然冒出来,说这事你可不能乱说啊。

村长老婆从厨房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揩着,说彭师傅,牌牌是瞿篾匠亲生的,不是吧?村长趿着棉鞋站起。

村长,您老赶紧跟我过去啊,牌牌不能就这样毁了。

空气和土地都折成了许多明暗相间的褶皱,在忽明忽暗的变化中,岩石、小树像蚱蜢似的不停跳动。地上的枯枝堆在一旁,形成一道密密的阴影,月亮和深沉的黑暗有了一道屏障。

牌牌和彭杨之间不知什么时候也有了一道屏障,也许是一开始就有,也许牌牌真的应该在家里做老姑娘。

牌牌望着头发上的新娘盖,她扯下来摔在手上,底下的人像聒噪的蝉一阵骚动。牌牌看着竹椅子细碎的小孔,动身前,彭杨什么也没送,就给了她一只筛子。

彭杨说这是他的亲生爹留给她的唯一礼物,他看不到牌牌出嫁,希望自己像这个筛子一直陪着她。牌牌家里穷,吃不饱,编一个米筛子。洞眼非常小,不会漏走碎米。之所以用米筛,是因为家家有米筛。富人家的筛掉碎米不吃,实际上米筛就代表一个人家的面子。米筛的洞眼很大,基本上碎米都会漏掉。比一般人家显得大方,有钱。

筛子是用第三年的。第一年的太嫩,第二年太青,第三年始熟。还没发笋。叫处竹。夏天端午节前后,在山坡沟壑最低的土沟生出来的竹子。韧性最强,最翠。颜色金黄第一年青翠,第二年青黄,第三年金黄。然后一直保持这个颜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下午黄昏时辰砍下,吸饱了水。该蒸发的外表水蒸发了。留在竹子里的水已经渗透到了竹肉里去。

剖竹的是时候,选在有月光的晚上,听那剖开的第一声,哗啦清脆的一声,破了。篾刀不用钢刀,只用竹刀。然后用手掰开,轻轻地掰开,一个节一个节地破。

编织之后,放在阴凉的地方晕干,每天用手摸三次,用意念传送祝福。彭杨接了筛子之后也就接到了一个真正的口袋——装李子。

    彭杨想着过去和牌牌在蓬江河边踩石头,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彭杨旁,推了推他,彭杨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牌牌说我半个小时还没出来,你就敲门。

瞿篾匠带着满身的酒气歪着身子走了过来,挥着手,把新娘推进了屋子里。

牌牌带着盖头坐在床边,一身喜气。她真希望不是瞿篾匠而是彭杨先推门进来,她想起唯一一次和彭杨躺在一张床上给他挠痒痒。

王婆走后那天晚上,牌牌拿来自己家酿的米酒,说要好好喝一回,彭杨没有说话,没多久,彭杨就软在桌子上。牌牌把他拖到床上,她的头一着枕头,脑袋就变成透明的了。窗户外的景物都在聆听月亮的诵读,一片雪亮。彭杨的鼻翼煽动。时不时从薄薄的被子传出类似鸣蝉难听的声音。她的身体侧翻过去,闭着眼睛,手放到了他的背上,给他挠痒痒,她睁开眼睛,看到彭杨的发根像一个个小洋葱,种在头皮上,她不希望爹翻身,她默许如果翻身,头发就会掉下来。一家锯木厂启动了发电机,震动的声音在村里回荡,就像心脏砰砰地搏动。

牌牌的心脏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她望了眼桌子上的苹果和红枣,她自言自语,为什么不是野草莓?李子也可以的。

彭杨家有口老井,旁边长满了野草莓。牌牌蜗牛爬行,壳上有白色和黑色的纹路。牌牌摘野草莓的时候,重手重脚的,很多汁液溢在牌牌的手上,变成了花指甲,她把颜色就印在彭杨的白衬衫上,还说好看极了。

牌牌提前把筛子挂到了新房,她说这是自己的嫁妆,她之前就对瞿篾匠提醒了,房间的墙壁是白粉刷的,亮堂。

家里是土砖,像刮过的草纸,粗糙。但是贴着牌牌十岁和彭杨的合照,牌牌坐在彭杨的腿上,头落在肩膀上。

牌牌的房门对着灶房,偶尔一只青蛙扑通到了水缸里,冰镇的小西瓜王婆拿走了一个,缸里还剩了一个,牌牌喜欢自己家里种的小西瓜,牌牌刚来的时候,彭杨不会种小西瓜,牌牌哭着闹着说要吃,他挨家挨户地问谁家种了西瓜,他想要买一个,村里的人客气,看是彭杨不是别人,就直接送给了他,说他是个老实人。

牌牌喜欢把踝骨没入井中,彭杨把小西瓜沉入井里冰镇,他指着一只红色的蜻蜓停在野草莓上,蜻蜓的翅膀之间长着肚子,就像一只玻璃做的螺旋,牌牌从草地中捡起一块枯枝,扔到蜻蜓的薄翼边,不准它伤害自己的野草莓。牌牌的小手在西瓜上弹奏起来,咚咚的响逗得彭杨也咧开了嘴笑,他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彭杨站说完,牌牌抬起了眼眸,他们的瞳孔相遇了,都在等对方说话。牌牌抓住了彭杨的肋骨,说自己一个人去瞿叔叔家看看。彭杨闭上了眼睛,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牌牌端来了西瓜,口袋也已经能够重新装上更多的李子了,牌牌给了它一个新的模样。

彭杨的嘴唇贴得紧紧的,牌牌把西瓜在他的眼前晃动。牌牌给他塞了一口西瓜,这么大热的天,他的脸颊却冷冰冰地像瓷器,他又眯了下眼睛,他的耳朵回想着王婆和瞿篾匠跟他说过的话,身体像针扎一般地发麻。牌牌把彭杨前额的头发捋到头顶,像吻小猫小狗一样吻他的额头,他身子后退了,跌落到了地上。他看到牌牌微微凸起,牌牌回过头去,她内心的愚笨从灵魂深处向她自己哄叫,她为刚才的过错自责,好像是扇了彭杨的耳光,她的身上里装满对不起的口袋。她转过身,跑了出去。

彭杨想起家里没有专门洗澡的地方,牌牌每次洗澡的水声滴咚从嫩滑的肌肤上坠落,掉到地上黏满灰尘,灰尘起不来,水滴也起不来。为了把这声音听得更清楚他的下巴靠着地,靠着门的缝隙。牌牌刚要从椅子上拿衣服,一件军绿色的衣服就从门下面伸了进来。 

牌牌渐渐地长大了,从小到大,她都是和彭杨睡在一个房间,现在她长大了,彭杨坚决不让她睡到自己的房间,把她赶出房门。牌牌走进房间,把彭杨的衣服都拿走,装到一个袋子里,彭杨不解。

牌牌紧紧抱着衣服,佯装已经睡着,彭杨回了自己房间,她爬上了屋顶,揭开瓦片,她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洒满彭杨的床。次日,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一起来,她就喊爹,爹……

她要彭杨把钱,所有的东西,单车的钥匙,身份证都给她。她拿着他所有的东西,把彭杨再用布条捆住。

彭杨没有挣扎,牌牌刚捆完又松开,她不再捆着彭杨,彭杨的身子早已站定,他看到窗外的柚子树没入了厚厚的风里,像一个醉酒的小伙子。太阳很刺眼,彭杨见不到牌牌的身影了,他用指甲一个劲儿往口袋里戳,两只手的中指都变成了小胡萝卜,右边的口袋又漏出一个小洞,他知道,牌牌会给他缝好的,用不了多久,夏暑过了,中秋不远也够了。

不过,彭杨的口袋,牌牌没来得及缝,她去了瞿篾匠家之后,她告诉彭杨说瞿叔叔说出两万的彩礼钱,爹您就不必那么辛苦了,您养我长大不容易,我耳朵有毛病,小时候您求医问药,半夜里我发高烧,您摸着黑背我去村口看医生,露水打湿了您无数次的裤腿。您种田种菜,养我读书,落下风湿病,腰痛,我不想在看着您受苦受累了……牌牌哗啦哗啦眼泪就蹦出了出来,她低着头正好掉到了口袋里,装满了牌牌的不安。

彭杨听到这么说,他仿佛听到瞿篾匠在黑夜劈开竹子的声音……他上前挨着牌牌的花凉鞋,他把牌牌的头埋到自己的胸前,说,别哭。他一低下头,又推开,牌牌,你还是哭吧。

牌牌甩动着脑袋就像不停拧开的电风扇开关,她一阵啜泣,看着没有表情的彭杨,说,如果他不要我,你就一定要娶我。

彭杨双腿抖动,他故意扯扯裤子,打打灰尘,他真的要这么做吗?

彭杨看了看村长喝酒的架势。他起身想转去牌牌的房间,村长拉住彭杨的手,他觉得不妥。他转过身,抬起眼皮,看到了一个牛仔衣男人,他凑过去看,没想到真是那个人。

来吃酒?

哎,彭老弟,好久没看到你了。变光头了?彭杨在牌牌出嫁前,第一次去村里剪头发。村里的理发师是个女人,她用长指甲把彭杨的头发分成一绺绺的,彭杨听到简单咔擦咔擦的,他的脸越来越小,镜子仿佛像一张张脸渐渐远去,他闭上了眼睛。

她在彭杨的头发上剪掉了哪些要到来年春天才剪的头发。彭杨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在衣服上抓了一把头发装到了口袋里,他的头发短得像动物的一块皮。牌牌也拿了一截彭杨的头发塞到了口袋。

彭杨弓着背,抬着眼睛,说我问你咯,牌牌的生父是哪个,你晓得罢?

男人捶捶脑袋,猛然拊掌,喔,我想起起来了,好像是个种水果的篾匠?

哦,难怪王婆也看上米筛,这么精巧。他仿佛了解了女儿的心思,他的心里敲锣打鼓的。彭杨的酒气已过,牌牌之前跟他说好,半个小时之后会出来。

屋里的筛子透过光睁开了千万只眼睛,照在牌牌的盖头上,她的手心冒起了热汗,她不停地擦,最后干脆把盖头取下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

瞿篾匠开了房门的锁进来了,一个影子冲进去,见到他踉跄的身子就甩了他一个耳光,牌牌的眼睛一上一下跳动了好几下。

她是你亲生女儿!我看到了那天那件衣服,那个破洞的口袋。还有筛子,也是你的。他指着筛子。

蓬江村后面,风拧弯了桑树,扯断了小枝,把断枝压向合欢树,卷到半空中,断枝挣扎着,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你搞错了,我从来没有结过婚,哪里来的女儿呢?

你还不承认!

村长急忙赶到房间,敲牌牌的门,牌牌,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牌牌说话了,爹,他已经是我的丈夫。现在还来做么子,晚了。

瞿篾匠见势,就把彭杨两三下地挤兑出去。村长傻眼了,自己不知该信谁。

瞿篾匠紧紧地锁住她的腰部,她像只小泥鳅一样扭动着身子,瞿篾匠扯住了她旗袍下身的一角。

瞿篾匠又再次搂住了牌牌,牌牌的身子又往后退,她伸出右手去开门,瞿篾匠的眼睛盯着高耸的双峰,牌牌的胸前有一个缺掉的心形口子,瞿篾匠抱的紧紧的,她那道缝隙一看便看得清楚。他的手直直地勾进了那道敞开的口子,旗袍上半部分已经划开。

田边野草的根已经熟透了,抛撒着草籽,雨一来就落下,定居,田地就像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天空从头顶跃过,土地粘着鞋子。叶子、草茎和草根殷红如血。

里面没有回音,只有哼哼的声音。彭杨突然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双手仿佛突然抓到了一块上好的青翠的竹片,他强行把它扭弯,用稻草绑住它的两端,用火烧,青竹片浸出细细的水珠,就像脊背冒出的汗珠,突出雪白的小竹丝,他十个手指头不断地编织,无法停止。

米筛像卷铁环一样的滚走。

村长老婆的妖风已经吹满了两个村子。

瞿篾匠在床上昏昏睡去,牌牌跌坐在床下,蜷缩着,穿着单薄,浑身的热气都逃走了。

瞿篾匠翻滚了几下,灰也跌到了床下。

从窗外飘来丝丝的风,带着炽热的雨的气味。筛子还在墙上挂着,千万只眼睛都已经闭上,慢悠悠地吐着呼吸。

牌牌取下墙上的米筛,自己径直滚进了蓬江。

——2016年《作品》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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