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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报任安书》赏析

 暗香浮动w 2024-03-26 发布于山东

  

  

报任安书

西汉·司马迁

【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耶?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半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自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聩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任安:字少卿,荥阳人。征和中,为北军使者护军。因故戾太子发兵与丞相战于长安城中,任安受太子节而按兵观望。太子败,任安犯“持两端”罪被汉武帝下狱,后腰斩。

太史公:太史公不是自称,也不是公职,汉代只有太史令一职,且古人写信不可能自称公。钱穆认为,《史记》原名是《太史公》。    牛马走:谦词,意为像牛马一样以供奔走。走,意同“仆”。此十二字《汉书·司马迁传》无,据《文选》补,意思是司马迁为了《史记》一书像当牛做马一样活着。    曩者:从前。    接物:与人交往。古人对身外的人和物统称“物”。本文所说的“物”是指“人”。

  

望:埋怨。    流俗人:世俗之人。

罢驽:比喻才能低下。罢,同“疲”。驽,劣马。    侧闻:从旁听说。犹言“伏闻”,自谦之词。    长者:指前辈德高望重的人。

身残处秽:指因受宫刑而身体残缺,兼与宦官贱役杂处。    见尤:受人指责。尤,过失。    郁悒:结忧不解。

  

谁为为之!孰令听之:为谁做,令谁听。

钟子期、伯牙:春秋时楚人。伯牙善鼓琴,钟子期知音。钟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篇》。

大质:指身体。    随、和:随侯之珠和和氏之璧,是战国时的珍贵宝物。    由、夷: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西周早期被推为品德高尚的人。    点:玷污。

  

会东从上来:太始四年(前93年)三月,汉武帝东巡泰山,四月,又到海边的不其山,五月间返回长安。司马迁从驾而行。    贱事:琐事,谦辞。    卒卒:同“猝猝”,匆匆忙忙的样子。

季冬:冬季的第三个月,即十二月。汉律,每年十二月处决囚犯。    薄:同“迫”。    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设有祭祀五帝的神坛五畤。据《汉书·武帝纪》:“太始四年冬十二月,行幸雍,祠五畤。”    不可为讳:死的委婉说法。任安这次下狱,后被汉武帝赦免。但两年之后,任安又因戾太子事件被处腰斩。    左右:犹言“执事”,古代尊称对方的用语。

  

固陋:鄙陋。司马相如《上林赋》:“鄙人固陋,不知忌讳。”    阙然久不报:空着很长时间未复信。阙,空地。报,复信,谦词。

符:符信,本文有“表现”的意思。    端:本,始。《孟子·公孙丑》有“仁之端也”语。    表:表现。

宫刑:一种阉割男性生殖器的刑罚,也称“腐刑”。

  

无所比数:地位低下,不能和人相比。

“卫灵公”二句:春秋时,卫灵公和夫人乘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而让孔子坐后面一辆车。孔子深以为耻辱,就离开了卫国。事见《孔子家语》。这里说“适陈”,未详。    “商鞅”二句:商鞅得到秦孝公的支持变法革新。景监是秦孝公的宠臣,曾向秦孝公推荐商鞅。赵良是秦孝公的臣子,与商鞅政见不同。事见《史记·商君列传》:“赵良谓商君曰:……今君之相秦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    “同子”二句:同子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因为与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同名,避讳而称“同子”。爰同“袁”。爰丝即袁丝,亦即袁盎,汉文帝时任郎中。据载,文帝坐车去看他母亲时,宦官陪乘,袁盎伏在车前说:“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文帝只得依言令赵谈下车。事见《汉书·袁盎列传》。

  

竖:供役使的小臣。后泛指卑贱者。

忼慨:慷慨。

刀锯之余:受过宫刑的司马迁。

绪业:遗业。    待罪:做官的谦词。    辇毂下:皇帝的车驾之下。代指京城长安。

  

惟:思考。    岩穴之士:德才高超的隐居者。    搴:拔取。    交游:朋友。

遂:成就。

乡:通“向”。    厕:参加。    下大夫:太史令官位较低,属下大夫。    外廷:汉制,凡遇疑难不决之事,则令群臣在外廷讨论。末议:微不足道的意见。“陪外廷末议”是谦词。    维纲:国家的法令。    亏形:受过宫刑。形,形体。    闒茸:下贱,低劣。

  

负:有两说。一说“恃”,一说“缺少”。    不羁之行:放纵不拘的行为。    乡曲:乡里。汉文帝为了询访自己治理天下的得失,诏令各地“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切谏者”,亦即有乡曲之誉者,选以授官,二句言司马迁未能由此途径入仕。    周卫:周密的护卫,即宫禁。

戴盆何以望天:当时谚语,形容忙于职守,识见浅陋,无暇他顾。

  

李陵:字少卿,生活在汉武帝在位年间,西汉名将李广之孙,善骑射,官至骑都尉,率兵出击匈奴,战败投降,封右校王。后病死匈奴。    俱居门下:司马迁曾与李陵同在“侍中曹”(官署名)内任侍中。

趣舍:向往和废弃。趣,同“趋”。    衔杯酒:在一起喝酒。指私人交往。

  

自守奇士:以奇士之节自守。

分别有让:讲究长幼尊卑,能谦让。

素所蓄积:一贯富有素养。    国士:全国知名的贤能之士。

媒孽:也作“孽”,酵母。这里是夸大的意思。

王庭:匈奴单于的居处。    胡:指匈奴。    仰:仰攻。当时李陵军被围困谷地。    所杀过半当:杀敌数已超过自己的兵力。当,相当。《汉书》无“半”字。

  

旃:毛织品。《史记·匈奴列传》:“自君王以下,咸食肉,衣其皮革。披旃裘。”    左、右贤王:左贤王和右贤王,匈奴封号最高的贵族。    举:发动。    劳军:慰劳。   沬:以手掬水洗脸。    弮:强硬的弓弩。    争死敌:争先和敌人决死战。

使有来报:有使者来报告情况。    上寿:这里指祝捷。

  

不自料:不自量。    怛:悲痛。    款款:忠诚的样子。    士大夫:此指李陵的部下将士。    绝甘:舍弃甘美的食品。    分少:即使所得甚少也平分给众人。

彼观其意:即观彼之意——看他的意思。    欲得其当:想得到适当的机会。    其所摧败:指李陵曾以五千步兵击败匈奴八万人事。其,指李陵。

  

此指:这个意旨。指,同“旨”。    睚眦:怒目相视。

沮:毁坏。    贰师: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李陵被围时,李广利并未率主力救授,致使李陵兵败。其后司马迁为李陵辨解,武帝以为他有意诋毁李广利。    理:掌司法之官。

拳拳:忠谨貌。    列:陈述。

  

货赂:钱财。    自赎:汉法规定,罪犯可按规定如数出钱赎罪。

囹圄:监狱。

聩:坠毁。李陵是名将之后,据《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以女妻陵而贵之。自是之后,李氏名败。”    茸:推置其中。    蚕室:温暖密封的房子。言其像养蚕的房子。初受腐刑的人怕风,故须住此。

  

一二:一件件。

剖符:把竹做的契约一剖为二,皇帝与大臣各执一块,上面写着同样的誓词,说永远不改变立功大臣的爵位。    丹书:把誓词用丹砂写在铁制的契券上。凡持有剖符、丹书的大臣,其子孙犯罪可获赦免。    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都属太史令掌管。    卜祝:占卜和巫祝之类小官。    倡优蓄之:像乐师优伶一样蓄养。

  

与:并列。

太上:最上。    理色:脸色。    诎体:因罪被囚,身体屈曲。诎,同“屈”。    易服:换上罪犯的服装。古代罪犯穿赭(深红)色的衣服。    木索:木枷和绳索。    箠楚:杖刑。箠,杖。楚,荆木。    剔:同“剃”,把头发剃光,即髡刑。    婴:环绕。颈上带着铁链服苦役,即钳刑。    毁肌肤、断肢体:指摧残肉体的多种刑罚。例如劓(割鼻)、刵(割耳)、膑(断脚)、黥(刻面染黑)。    腐刑:即宫刑。

  

传:指《礼记·曲礼上》。    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中语。

槛:关兽的笼子。    穽:捕兽的陷坑。    积威约之渐:时间长了,逐渐驯服。积,日积月累。威约,施加的威力和约束。渐,逐渐驯服。

削木为吏,议不可对:木制狱吏来审罪,也不可申辩。言汉法之残酷。议,审罪。    鲜:态度鲜明,一说“自杀,以示不受辱”,一说“不以寿终”。

  

榜:鞭打。    箠:竹棒。此处用作动词。    圜墙:监狱。    枪:同“抢”。    惕息:胆战心惊。

西伯:即周文王,为西方诸侯之长。    伯也:伯通“霸”。    牖里:又作“羑里”,在今河南省汤阴县。周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于此。    李斯:秦始皇时任为丞相,后因秦二世听信赵高谗言,被受五刑,腰斩于咸阳。    五刑:秦汉时五种刑罚,见《汉书·刑法志》:“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葅其骨肉于市。”    淮阴:指淮阴侯韩信。    受械于陈:汉立,淮阴侯韩信被刘邦封为楚王,都下邳(今江苏邳县)。后高祖疑其谋反,用陈平之计,在陈(楚地)逮捕了他。械,拘禁手足的木制刑具。    彭越:汉高祖的功臣。    张敖:汉高祖功臣张耳的儿子,袭父爵为赵王。彭越和张敖都因被人诬告称孤谋反,下狱定罪。    绛侯:汉初功臣周勃,封绛侯。惠帝和吕后死后,吕后家族中吕产、吕禄等人谋夺汉室,周勃和陈平一起定计诛诸吕,迎立刘邦中子刘恒为文帝。    五伯:即“五霸”。    请室:大臣犯罪等待判决的地方。周勃后被人诬告谋反,囚于狱中。    魏其:大将军窦婴,汉景帝时被封为魏其侯。武帝时,营救灌夫,被人诬告,下狱判处死罪。    三木:头枷、手铐、脚镣。    季布:楚霸王项羽的大将,曾多次打击刘邦。项羽败死,刘邦出重金缉捕季布。季布改名换姓,受髡刑和钳刑,卖身给鲁人朱家为奴。    灌夫:汉景帝时为中郎将,武帝时官太仆。因得罪了丞相田蚡,被囚于居室,后受诛。    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

  

罔加:受到法律制裁。罔,同“网”,法网。    引决自裁:都是自杀的意思。    在尘埃之中:指在监狱里。

绳墨:指法律。    以稍陵迟:已渐颓败。    引节:自杀的意思。

死节:死于名节。

累绁:为捆绑犯人的绳子,引伸为捆绑、牢狱。

  

臧获:奴曰臧,婢曰获。

粪土之中:指在监狱之中。

倜傥:豪迈不受拘束。

西伯拘而演《周易》:传说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牖里时,把古代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的骨干。    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游列国宣传儒道,在陈地和蔡地受到围攻和绝粮之苦,返回鲁国作《春秋》一书。    屈原:曾两次被楚王放逐,幽愤而作《离骚》。    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    《国语》:史书,相传为左丘明撰著。    孙子:春秋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孙膑。    膑脚:孙膑曾与庞涓一起从鬼谷子习兵法。后庞涓为魏惠王将军,骗膑入魏,割去了他的膑骨(膝盖骨)。孙膑有《孙膑兵法》传世。    不韦:吕不韦,战国末年大商人,秦初为相国。曾命门客著《吕氏春秋》(一名《吕览》)。始皇十年,令吕不韦举家迁蜀,吕不韦自杀。    韩非:战国后期韩国公子,曾从荀卿学,入秦被李斯所谗,下狱死。著有《韩非子》,《说难》《孤愤》是其中的两篇。

  

《诗》三百篇:今本《诗经》共有三百零五篇,此举其成数。

思来者:想到未来的人了解自己的志向。

空文:未能建立功业而从事的著作。

放失旧闻:散佚的文集。失,同“佚”。    稽:考订。    纪:同“记”,历史记录。

  

究天人之际:研究自然现象和人类社会的关系。    古今之变:历史变迁。

愠:怒。

传之其人:传给应传的人。    通:流通传播。

负下未易居:受污辱之名的人甚不易处。

  

九回:九转。形容痛苦之极。

闺閤之臣:指宦官。闺、閤都是宫中小门,代指禁宫。    岩穴:隐居地。

从俗浮沉:随波逐流。    通其狂惑:疏散自己的烦闷。

雕琢:修饰,美化。这里指自我妆饰。    曼辞:美饰之辞。

  

【赏析】

这篇文章是司马迁写给任安的回信。任安是司马迁的朋友,曾经在狱中写信给司马迁,叫他利用中书令的地位“推贤进士”。司马迁给他回了这封信。

任安早年在大将军卫青门下。当霍去病渐渐受到汉武帝的宠信,逐渐凌驾在卫青之上的时候,卫青的故人、门下都投靠霍去病了,并因而获得官爵,只有任安不肯,仍效命于卫青。在巫蛊之祸中,任安担任护北军使者,握有兵权,戾太子(刘据)派人持节到他那里要求发兵助战,他受了节,但仍闭城门,不肯接应太子。事件平息后,汉武帝赏赐了那些系捕太子的人,而把那些跟随太子和为太子助战的人都治以重罪。后来有人进言,说太子在“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的情形下,不得已而“子盗父兵”,其实并无造反之心,使汉武帝感悟到太子是冤枉的。于是,先前所做的处置,又重新检讨,变成了与太子战、反太子的人全部有罪。而当汉武帝心理转变的时候,便对任安对待太子的态度产生了根本的怀疑,他怪任安不帮太子,却坐持两端,准备看谁胜了就依附谁,于是就判他腰斩。

  

任安自认为自己是冤枉的,十二月就要行刑了,他写信给经常可以见到皇帝的司马迁,请他设法援救。司马迁接到这封信时,他的心里相当为难。他了解汉武帝,自己就曾尝过汉武帝暴怒之下的痛苦,他实在不愿意再遭到第二个“李陵之祸”。论交情,李陵与他“素非相善”,而任安是他的老朋友,双方的家庭彼此都很熟悉。司马迁也非常明白汉武帝一心为太子报仇,任安的死判,绝无平反的可能。他要把自己见死不救的苦衷,向老朋友说明,并请求他原谅。于是,司马迁写了这封长信给任安。

  

关于《报任安书》的创作时间,近代学者王国维、郑鹤声等人认为作于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年)十一月,司马迁五十三岁。自王国维说法提出之后,司马迁的《年谱》信从这种说法,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文选》、刘盼遂等主编的《中国历代散文选》、山西大学等21所院校合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等也都采用王国维的《报书》作于太始四年说法。此外,张惟骧认为《报任安书》作于征和三年(前90年)二月。

  

《报任安书》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第一篇富于抒情性的长篇书信,内容极其丰富。司马迁向任安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按照来信的要求去做,为什么要为李陵辩护而触怒汉武帝,为什么自甘受辱、愿意接受宫刑,以及在宫刑以后是什么信念支撑他顽强活下去的。全文共分四段。

第一段,从开头到“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先说明任安来信的内容,再就答复迟表示歉意。“推贤进士”是任安要求作者“说情”的婉转说法,“仆非敢如此也”是此段的核心,由此引出自陈己志。

  

第二段,从“仆之先”到“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主要申述自己遭受极辱而不自杀的原因。可分为三层。第一层,从“仆之先”至“素所自树立使然也”。先说祖先的职务不为天子所重,且为世俗所轻,再说自己假如不选择受腐刑,而是“伏法受诛”,在周围人眼裏,自己是罪有应得,并不能显示出自己有什麼气节。第二层,从“人固有一死”至“殆为此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承上(死得有没有价值)启下(辱与不辱的区别)。然后列举不辱、受辱的不同等次,说明自己受到了极辱。接着用比喻、对比来说明人的志气在困辱的境地中会逐渐衰微的,再举王侯将相受辱后不能自杀的例子,用来反复说明“士节”不可以稍加折辱,自己若要死节的话,在受刑之前就应该自杀。第三层,从“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至“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司马迁说明自己受辱不死的原因是为了使“文采表于后世”,进一步申明他并不顾念家庭,也不缺少“臧获婢妾,犹能引决”那样的勇气,但轻轻一死,也就同时断送了为之献身效命的事业。司马迁坦然自信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是“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第三段,从“古者富贵而名摩灭”到“难为俗人言也”,进一步说明自己受腐刑后隐忍苟活的原因,是为了完成《史记》。可分为两层。第一层,从“古者富贵而名摩灭”至“思垂空文以自见”,列举古代被人称颂的“倜傥非常之人”受辱后“论书策以舒其愤”的例子。第二层,介绍《史记》的体例和宗旨,说明自己“就极刑而无愠色”是为了完成《史记》。

  

第四段,从“且负下未易居”到结尾,再次向任安表述沉痛羞辱的愤懑心情,并陈说他对馀生的看法。司马迁说他不能“自引深藏于岩穴”,只能“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这种痛苦只有自己深知。“浮沉”“俯仰”“狂惑”等贬语,其实是作者寓悲愤于自贬。最后与开端相照应,再次婉辞解说无从“推贤进士”的苦衷。

  

这封书信的思想内容主要表现为四个方面:第一,反映了司马迁的光辉性格和封建统治者的一些恶劣行为;第二,反映了封建刑狱制度的黑暗、残酷;第三,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早提出了“发愤著书”的理论;第四,揭露封建帝王对待史官的态度和自己写作《史记》的情况。

这篇文章是司马迁文学艺术素养的自然流露,充分体现了司马迁散文的特色。全文融议论、抒情、叙事于一体,文情并茂。叙事简括,都为议论铺垫,议论之中感情自现。“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抒发了对社会不公的愤慨;“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悲切郁闷,溢于言表;“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如泣如诉,悲痛欲绝。富于抒情性的语言,将作者内心久积的痛苦与怨愤表现得淋漓尽致,如火山爆发,如江涛滚滚。

  

大量的铺排,增强了感情抒发的磅礴气势。如叙述腐刑的极辱,从“太上不辱先”以下,十个排比句,竟连用了八个“其次”,层层深入,一气贯下,最后逼出“最下腐刑极矣”。这类语句,有如一道道闸门,将司马迁心中深沉的悲愤越蓄越高,越蓄越急,最后喷涌而出,一泻千里,如排山倒海,撼天动地。

  

典故的运用,使感情更加慷慨激昂,深沉壮烈。第二段用西伯、李斯、韩信等王侯将相受辱而不自杀的典故,直接引出“古今一体”的结论,愤激地控诉了包括汉王朝在内的封建专制下的酷吏政治;第五段用周文王、孔子、屈原等古圣先贤愤而著书的典故,表现了自己隐忍的苦衷、坚强的意志和奋斗的决心。这些典故,援古证今,明理达情,让我们更深刻的感受到了作者伟岸的人格和沉郁的感情。

  

修辞手法的多样,丰富了感情表达的内涵。如“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以下八个迭句,实际隐含着八组对比,同时又两两对偶,与排比相结合,既表明了对历史上杰出人物历经磨难而奋发有为的现象的认识,又表明了以他们为榜样,矢志进取、成就伟业的坚强意志,气势雄浑,令人欲悲欲叹。又如“猛虎在山,百兽震恐……”一句,运用比喻,沉痛控诉了人间暴政对人性的扼杀和扭曲,形象地说明了“士节”不可以稍加受辱的道理,真是痛彻心脾。其他像引用、夸张、讳饰等修辞手法的运用,都真切的表达出作者跌宕起伏的情感,有时奔放激荡,不可遏止;有时隐晦曲折,欲言又止,让读者似乎触摸到了作者内心极其复杂的矛盾与痛苦。

  

《报任安书》见识深远,辞气沉雄,情怀慷慨,言论剀切,是激切感人的至情之作。其中叙事、议论、抒情,志气盘桓,交融一体。文章以过人的丰富、强烈、奔放的思想感情,形成卓绝千古的浩荡雄伟的气势。其中所表现的司马迁崇高的人生信念和为《史记》献身的精神,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和教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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