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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缘文学•原创故事】最后的车把式||迟志盛(山东)

 水缘文学 2024-03-27 发布于山东

最后的车把式
文/迟志盛
村南边的那条公路,打我记事起,村人们都叫它“南官道”。那官道宽敞平坦又笔直,虽然是条沙子路,有养路工从路边,一行一行地往路中间推沙子,但它的身份,的确是百姓眼里的“官道”。官道上有汽车、拖拉机远远的飞驰而过时,会扬起漫天沙尘。在有点风的天气里,会吹的飞沙走石,因此“官道”两侧的庄稼,永远的灰头土脸,落厚厚的一层白色粉沫儿,但官道就是官道。农人下田干农活的道,歪歪扭扭,坑坑洼洼,有时候落一场雨,路面大小坑里会存水好几天,水面落一层的蜢虫(比蚊虫还小的飞虫,不知道书名叫什么),人走近了,忽地飞开,人走过去了,再忽地落下,贪那脏水。可能在那些微小的生命世界里,那里才是它们的温柔乡?
官道哪一年铺上了沥青?记不清。那时候我在军营,应该是九十年代初期。回乡探亲,不禁眼前一亮,脚下已经是光滑硬实的沥青路面。来往的各种车辆也变多起来,不再是稀奇罕见的大卡车和更稀罕的小官车(吉普车),来回穿梭的车型和车流量也在变。当年我发小的“黑豹”柴油车,带着后斗,大大方便了我出行,而现在我那发小,开着他的美国别克轿车给果树喷药,铁锨、䦆头、锄头、水管子和小型喷洒机类乱七八糟的的生产工具,装的后备箱满满的,后备箱撅起的盖子一起一落,像一只风筝一路振翅飞行,他曾又跟我说过想买无人机给农田喷药······只是现在官道不大像官道的摸样,狭窄土气了,尽管两边的高树已伐掉,仍窄旧,上面各种车辆挤得满满,川流不息。同时各类车辆也霸占了村里的大街小巷,间或也有挖掘机和铲车高大威猛的身影。电动三轮车家家都有,村里除了私家的轿车、越野、面包车外,电动三轮已成了老年人独有的代步工具。
有次陪八旬多的老父亲喝闲酒,提起南官道,老人感叹,说他的电动三轮车轻易不敢上南官道,车太多了,他刹住车左看右看,排队插空进主道也要等几分钟。我了解父亲的老年生活,过几天就要去镇上打酒。后来劝父亲还是走村东的小路,父亲说是啊,小路车少清静,“村村通”的水泥路,溜平。父亲好贪杯,那次没让他喝多,倒是我喝多了,借着酒兴,我问父亲想过会有今天这种日子吗?父亲哈哈一笑说,做梦都想不到,当年公社来村的干部说将来的日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饭后一个大苹果。那不就是要赶上皇帝的好日子吗?皇帝们哪见过电灯电话,日子难熬时候就想那“好日子”给自己鼓劲。我说老爹,感觉没有多少年,我当兵走时,我树大爷送的我。父亲一怔,怅然若失道,我那宝树哥呀,本来当官的命倒吃了一辈子苦。说着眼圈就红了,我也扭过脸去。
那时候村里每个生产队,大约有两架大钴轮子,就等于俺村有十个八个的车把式。车把式在村里地位很高,高过木匠、泥瓦匠、杀猪匠等等,生产力落后的年代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大毂轮子了。我那树大爷是车把式里的佼佼者,他拿手的“绝活儿”之一就是甩鞭子,车把式的甩鞭子是行内基本功,闲来相互多有切磋较量。我家门前的篮球场上,就常见几个车把式光着膀子,嘻嘻哈哈比试鞭法。我树大爷撇腿斜身,长胳膊在半空中挽成一朵花,用力一甩,动作华美,鞭声清脆,回音辽远。一口气多挽几朵花接连甩,宛如半空中鞭炮齐鸣,声音不绝于耳。树大爷做事颇不近人情,坐马车上都是耷拉着眼皮不看人,手脚快的见马车来了,紧跑几步跳上他的大毂轮子,手脚慢的,眼睁睁看着车过去,即使有殷勤些的敬烟一支,他也面无表情接过。他对驾辕的大青骡子和拉套的红马爱若己命,从没见过他对马下过鞭子,马儿撩蹶了,他一抬手,马儿的耳边啪地一声脆响,犹如孩童们戏耍,扔过去一个受潮的爆竹,马儿立刻服服帖帖。
树大爷是一位老党员,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兵,一位驰骋疆场的骑兵战士,在部队代理过排长,因伤残自愿回乡做了一名普通社员。打我记事起,他就撇拉着腿,一瘸一拐走路,肩上大多是扛一竿长鞭,衣服邋邋遢遢,身上永远一股马粪味。对于他的残疾,传言很多,其中传言,一颗子弹打掉了他一颗卵子,又有传言是打碎了胯部骨头,野战医院没医好。还有谬传,他是他一儿一女的亲大爷,更有胡说,他独头蒜更辣,夜深人静时,他家经常飘出不一样的声音。我认为后一种说法,纯粹是村里的光棍心怀鬼胎,凭臆想而满嘴喷粪,树大爷家离饲养场较近,一条大宽沟,孤零零隔在了村东头,龌龊的光棍们敢趴门缝,树大爷还不一鞭子下去要他半条命。
我当兵离家的那天凌晨,父亲打开院门,把门外的树大爷拉到屋里,母亲炒好了菜,树大爷滋滋地吸着酒,脸和眼睛都红了,对父亲说昨晚上没大睡觉,一晚上都在算咱村连上我,走出去了多少个兵,怎么算都没算清楚,有死外面的有生活在外面的有回来的,村里的麦暾聋子,炮兵,震聋了耳朵,一辈子跟侄子生活。父亲试探着问,宝树哥你都是代理排长了,咋又回村了?树大爷说,前几年牟平那个兵来看我,还排长排长地喊。那次突围他掉队了,我掉转马头回去找他,就是那次负的伤,战场上战友就是兄弟,谁都放不下谁。兄弟,其实比死了的那些战友,现在吃喝不愁,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赚着了!有时候一闭眼,就看见遍地死人,横七竖八,炸掉脑袋胳膊腿的,还有被马刀削掉天灵盖的,人死了还瞪着眼。说着话转向我说,到部队里好好干,好好表现,争取早入党。又自言自语说,现在部队不用打仗,能吃饱饭了。我头一次听树大爷唠唠叨叨讲那么多话,并且记得很清楚,他提到了“战友”、“表现”和“入党”,满满的新鲜感。但我着意端详着树大爷,乱糟糟的头发,胡子拉碴,一点不像曾经叱咤疆场的骑兵战士。
那天凌晨,我和树大爷披着星光,摇晃在田间坑洼不平小路上,走出了生养我的贫瘠小山村,从此,改变了命运行程,漂泊于喧嚣的都市,也拥有了一生魂牵梦萦的一抹乡愁。记得一路上,树大爷轻声哼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首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大毂轮子的一个车轮,因轴承老化失修,不时的发出尖锐的叽叽声,给寂寥暗淡的夜空凭添了几分趣致。那个凌晨,树大爷和我没有走南官道,而是沿那条僻静小路去了镇上,一路的秋高气爽,有些冷。
三年后我回乡探亲,庄户小子变身现役军人,大檐帽配一身戎装,英武威风,似烫了村人们的眼睛,人们在我父母面前,纷纷夸我有出息,父母更是喜的合不拢嘴。那天,母亲要我去菜园摘瓜菜,家乡熟悉的田野热切拥抱着我,一草一木都带着甜甜的笑靥。通村的沙子路上,一驾大钴轮子马车由远而近款款走来,我放下瓜菜,肃立路旁,向这个昔日枪林弹雨中策马挥刀,九死一生的老兵致以庄重的军礼。树大爷看清是我后,前胸本能的一挺,有些无措的还我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不知道那一刻,这个金戈铁马的老兵,脑中是否闪过军旅碎片?树大爷刹住马车,跳下来上下打量我,猛抓过我的胳膊,连问怎么样?怎么样?当我告诉他已经成为一名正式共产党员时,他满脸惊喜连连说好,不由分说,把我的瓜菜仍在马车上,拍拍车板,命令似的要我上车,当时在他眼中那大钴轮子马车,不亚于现在的奔驰和奥迪,并且,他要我和他并排而坐,那位置相当于酒席中的主宾,汽车中的副驾驶,我顿时受宠若惊。他上了车,往大青骡子浑圆的屁股上连拍三掌,大青骡子宛如接收到了某种指令,浑身一抖,冲前面拉套的红马屁股打了个响鼻,顿时两匹马浩浩荡荡一溜小跑起来,穿过小河和大小山坡,一直冲进村里,停在我家门口。
树大爷跳下马车,甩胳膊蹬腿,一撇一捺走着,大喊,x兄弟,摆酒,x兄弟,快摆酒。身形扭转,长手臂在半空中挽着各种花样,马鞭出神入化,甩出串串脆响。骤然间,我家门前犹如燃放了满天鞭炮,噼里啪啦响声大作,此起彼伏,伴随着好一阵的鸡跳狗吠······
我在军营里的第六年秋天,接到了父亲的来信,叙说了奶奶的病情好转,要我安心工作,信结尾处写到:你树大爷死已月余,猝于草沟中,殁年90半。后来我了解到,死之前不知是不是有所预感,最后一次在我家喝酒,一直要我父亲写信嘱咐我,要好好干,好好表现,要有出息。我按收到信的日期,追溯到我父亲写信时间,推算出了树大爷的死期,约仲秋节前后。其实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一个普通人死了,虽然他曾经有过辉煌的年轻时代,但他残缺的余生一直生活在灰暗中,何况年逾九秩。那天晚上,有位老乡战友过生日,我们在坦克训练场上,白酒啤酒、罐头、烧鸡摆了满地,战友们少见的恣意狂饮,纷纷说起自己当兵的经历,我突然问他们,见过老骑兵战士吗?知道马车又叫大毂轮子吗?一位老骑兵战士送我来的军营,我就是大毂轮子车把式送到军营的兵,话未尽意,竟冲着我老家方向,嚎啕大哭起来······
星转斗移,白驹过隙。由部队转业后,我回老家次数多了,村头巷尾村民们摇扇纳凉,瑟缩晒暖,树大爷时常满血复活于他们嘴上,活灵活现,在对故去老人的趣闻轶事中,我了解到了树大爷的风烛残年。
我入伍几年后,农村实行了联产乘包责任制,父亲承包了村里的果园,大毂轮子也被车把式们承包下来,随着社会不断进步,生产力得到较快发展,大毂轮子慢慢被家庭人力拖车和手扶拖拉机所替代,车把式们纷纷卖掉牲口,大毂轮子在农村渐渐消失,但树大爷仍旧每天喂马,大青骡子驾辕红马拉套,天天与他的马车形影不离,他儿子有了手扶拖拉机,跟他吵架多次,要他卖掉已成累赘的牲口,但他明白,这就意味着它们会被宰杀,和他朝夕相处诺年的“战友”,会在刀下斩头、剥皮、剔骨,他索性把铺盖卷搬进四处透风的饲养场,和肆无忌惮的老鼠、苍蝇们混在一起,日夜守护着它们。偶尔谁家需要他的马车,他都认真把活儿干好,问他车脚钱,他总说再算吧,到年底时候,人家找他清账,他又要人家看着给,给多少算多少,从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我父亲果园里的农事,尽量用他的车,他时而打听我在部队里的消息,皱纹里都是灿烂的笑意。年复一年,树大爷如一棵枯瘦的老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伴随他的大青骡子和红马,也老态多病,步履蹒跚。
那年的仲秋节,他儿子(我喊他国筑哥),正盘腿在炕上,看他的12英寸黑白电视机,听到门外马的嘶叫,他满怀疑虑出门,大青骡子浑身是汗,前蹄不住捣着地面,他思量良久,一拍脑袋,猛地跨上大毂轮子,飞也似地出了村。
树大爷在他割草喂牲口的深沟里断了气,沟沿上一堆一堆的青草,像坟冢似的,那是给牲口准备的草料。他紧贴着沟边,保持着努力向沟外攀登的姿势,两手和嘴里都是青草和泥巴。后有人分析,他突感身体不适,预感到厄事临头,挣扎着向外爬,但总没有爬上那条沟壑,是那残疾伤腿不给他力量,竟像癞蛤蟆一样定格在那里,双目绝望无神的看着远方。
发送树大爷那天,村里动用了四轮拖拉机,树大爷被一床普通毯子包住,他的腿还是没能合拢,不很美观的晃动在车斗里,毯子上面覆盖了一面鲜艳的党旗,树大爷从来没有那么光鲜亮丽过,显得格外的喜相。村里来了几位干部模样的人,树大爷的“灵柩”车,突突突向外喷着黑烟,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车还没走出村子,那几位干部的小官车(吉普车),排放着香喷喷汽油味儿的尾气,响几声滴滴的悦耳喇叭,嗖地绝尘而去,上了南官道。后面树大爷在四轮拖拉机车斗里,也堂而皇之的上了南官道,那里还通着县城的火化场。
那天晚上,大青骡子和红马嘶叫了一夜,声音军号般高亢,鹰啼般凄凉。
我的国筑哥,把他破破烂烂的衣物和被褥划拉在一起,准备要一把火烧掉,无意中发现他油亮的枕头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从里面倒出一颗子弹,表面的镀铜已磨砺殆尽,裸露的白皮也在变黑。后来有人说,那是颗马枪子弹。国筑哥想了想,便随手塞进那垃圾堆一般的遗物里,从马厩里找到一截粘了马粪的破草绳捆起来······
当下是初秋时节,再过些日子,正值人间中秋佳节,今年的“八月十五”,是建党百余年的“八月十五”。我在发小家喝了不少酒,少儿趣事,村人旧轶,自然提到了树大爷,不由得酒兴从微醺深入到酩酊。我惺忪双眼,由村内走向村外,好在除年龄大的,认识我的人并不多。生养我的小山村,看上去越来越年轻,我却越来越像个偶尔打尖的外乡人。走上村东石桥,不远就是树大爷老宅,那地堡一般的低矮土坯房舍,已变成青砖碧瓦的亮丽民宅,我进了果园,在中间的开阔地方,有一眼井两个大缸,大缸被农药污渍染的白白绿绿,在石块栅栏旁边,又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物件,是去掉了两个胶皮大轮子的车厢,倒扣在一个土堆上,那就是我入伍时送我出村的大毂轮子,现在已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承受着岁月无情的侵蚀。那土堆里的内容,无疑就是树大爷的骨灰了。土堆上倒扣着马车厢,是国筑哥有意还是无意所为?再看那坟堆上的茅草,像极了树大爷乱蓬蓬的头发。醉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树大爷扛着长杆马鞭,犹然站立我面前,欲言又止。他已经在这里沉睡了多年,生我养我的这个古村,再无车把式,再无树大爷——那个长胳膊长腿的老骑兵战士。我不禁潸然泪下······
前些日子,我跟迟建勇有一次视频通话,他小时候我常抱他玩,那时候我奶奶还在世,我跟着奶奶住宿,国筑嫂——他的母亲,还趴在我烂被子上给我捉过虱子,这小子早不是那鼻涕虫,而是某航空兵师一名上校飞行大队长,他长腿长胳膊完全是我树大爷年轻时候摸样,虽然我没见过我树大爷年轻时的风采,但村人们多次描绘过他的洒脱和英武,可见遗传基因隔代相传仍有那么顽强的生命力。迟建勇穿一身的洒脱的飞行服愉快地跟我打招呼,笑脸粲然。
小叔,你知我这几天飞哪儿了?
你微信告诉过我,飞行训练。
小叔,我们飞台湾了!当然是飞行训练。
哦,台湾宝岛我倒真没去过,从空中看景色怎样?
今天阴天没大看仔细地面,下次看仔细了给你汇报。
好啊好啊。是不是飞机速度太快了,比你爷爷的战马快多了吧,嗖嗖地。我一高兴,突然打趣了他一句。
迟建勇一怔也笑了,竟带出了我树大爷的一点摸样,说,可不是嘛小叔,是嗖嗖地,咱的载人飞船叩问苍穹,更嗖嗖的。
我俩同时开怀大笑起来,山河大地也笑了。

(本文系水缘文学(ID:sywxwk)原创首发,作者:迟志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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