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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张步真 || 乾隆五年的县太爷

 潇湘原创之家 2024-03-28 发布于湖南

乾隆五年的县太爷

平江番薯的故事

者:张步真

作者序言

去年冬天,《潇湘原创之家》接连发表了郑保光、曹奖君、喻奇驹、方绪南、邓国平诸位方家的佳作,详说平江“洞夹里”的番薯。如歌如琴的往事,充满温馨的回忆,让人难以忘怀。眼下春风已过,番薯又该下种育苗了。作为一名在平江山区工作生活了25年的老乡亲,谨以旧作一篇怀恋之。另据网上披露,本文在广东省阳春市的谢氏祠堂亦有收藏。

  

  

谢仲埙是乾隆五年(1740)由常宁县令调到平江去当县太爷的。平江距长沙不过两百多华里,但那里是山区,很是偏僻。那时还没有火车和汽车,当然不会有小车接送,南方也极少有骡马可以代步。谢太爷是沿湘江从衡阳乘船到达长沙,转道去岳州拜会了知府大人,然后船经汨罗江而去平江上任的。那时的汨罗江是平江的交通大动脉。两岸丛林茂密,河中水净沙澄。载重万斤以上的木帆船,不仅可以直抵平江县城,还可以溯流而上,走一百多里水路,在汨罗江上游的长寿街码头靠岸。设若是在春江水涨时节,木帆船上的货物,甚至可以卸在与江西修水接界的龙门镇。可惜的是,由于历年的水土流失,河道淤塞,沿途又拦河筑坝,往日汨罗江上的轻舟白帆,船工号子,如今已成为一个遥远的故事!

谢仲埙是广东省阳春县人,出身寒门。因他自幼苦苦攻读圣贤,雍正元年(1723)参加会试,以全省第一名成绩而成为广东的解元。此后,他便进入仕途。先后在广东惠州和湖南常宁担任过县令,在这些地方都有很好的表现。据典籍记载,谢仲埙“爱民重士,自奉如寒素”。那时的官员,其实也是很注重自己的操守的。

平江原属古罗城,东汉末年设县,经过一千五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谢太爷上任的时候,全县人口接近十万。县府衙门的官员编制为五人,即:县令、主簿(类似办公室主任)、教谕(主管教育)、典史(负责缉捕、监狱)、长寿司巡检(驻长寿镇)。另外还有衙役三人。谢太爷除了日常公务之外,花的时间最多也最费精神的,就是刑侦和审案。谢太爷上任之前,新编县志的初稿已经写出,编纂人员请新来的县太爷写序,谢仲埙拖了好长的时间才交卷。他说:“仲埙审案公出,奔走于省郡之间,刻无暇晷。随携志稿,于馆舍车舟之空隙,朝暮数页……”这样才把志稿读完。可以想见,那时县太爷的工作是多么的繁忙!

然而,谢仲埙并不满足于这些没完没了的文牍公案。他是一位有抱负、想干点事的。他把手头那些最紧迫的公务理出个头绪之后,就由一位衙役领路,携带一把油纸雨伞,脚蹬一双麻杆草鞋,下乡巡视,时下叫调研。绵亘于平江境内的连云山和幕阜山,昔称有四十八条洞。所谓“洞”,实际上是山的峡谷,当地人自嘲为“洞夹”里。人们在“洞夹”里聚族而居,繁衍生息。谢仲埙走村串户,风尘仆仆。古老的山梁沟壑,历经沧桑的田畴阡陌,破天荒地留下了一位朝廷命官的身影和足迹。山区百姓的生活状态,在县太爷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山民们住的房子,多数是以竹片为墙,杉皮或芦苇盖顶,有的还住在山上的岩洞里。岩洞里面潮湿,虫豸和野兽时常来光顾,与原始洞穴无异。耕作条件也十分困难,田土在半山腰,鱼鳞坑、挂壁丘,又毫无水利灌溉条件;刀耕火种,靠天吃饭,谈不上精耕细作,因此产量低下,山里人的温饱都成问题。在春荒时节,许多人家以野菜果腹。遇上荒年,常有卖儿鬻女者。真是想象不到的贫困,想象不到的悲惨!

身为父母官,谢仲埙觉得既要尽职,还要尽心。尤其是在三闾大夫屈原以身殉国的汨罗江上游任职,他更不能碌碌无为。他想起了家乡的番薯。番薯原产于南美洲,大约十六世纪九十年代,由吕宋(菲律宾)引进,在中国沿海地区种植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番薯有红白两个品种,具有耐旱、耐瘠、耐风雨和抗病虫害的特征,适应性很强。但由于信息不灵,无人推广,山区鲜有人种植。当然,没有现成的经验,谢仲埙也不敢一拍脑袋就下命令。他去请教老农。老农告诉他,有广东和福建来平江落户的移民,他们栽植了番薯,听说都长得很好。谢仲埙立即前往考察,果然不假。他顿时情绪高涨,回到县衙,连夜起草告示。一篇收录在清·乾隆版《平江县志》中的《劝种杂粮示》,就是出自于谢仲埙的手笔——

                              

  “照得平江,环处万山。承平百年,硗确尽垦。田只此数,岁只一收。偶值不登,啮蕨茹藜,啼饥者众。为今之计,惟有推广杂粮。闻两粤农家,多种番薯一物,青黄不接,藉以济荒。番薯种植时为夏末,此时垅有闲地,农有余力,正好乘此播种。……番薯原系蔓生,截蔓为秧,约以尺长。起土作列,秧横列中。上盖浮土,拌以灰粪,初种浇水数次,此后听其蕃昌。十月掘之,亩收数担。充饵作羹,杂米为饭,且可熬糖。费功甚微,收获甚大。……此系本县念切民食,梦寐萦怀。务宜各奋其始,勿怠其终。”

                              

即使以现代眼光来看,这篇《文告》也文情并茂,通俗易懂,又琅琅上口。更难得的是,他还详细介绍了番薯的栽培方法以及如何食用,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县衙将《文告》发到四乡,广为张贴。天高悬日月,地阔载群生。细读《文告》,一位情系苍生、把黎民百姓时刻挂在心头的社会公仆,仿佛正在历史的隧道里向我们频频招手!

为了把推广番薯落到实处,谢太爷的工作方式也很独特。在番薯种植季节,他派人到外地购买薯秧,无偿地发给百姓。在当时,这是一项难得的惠农措施。但他规定,发放薯苗的事,得由保甲和当地耆老协同办理。把年高德劭的老人请出来进行现场监督,相信就不会有人忽悠县太爷了。这时,谢太爷和县衙的五位官员全体出动,分头到四乡,“躬行阡陌,慰劳辛勤”。既是鼓劲,也是检查督促。以当时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为推广一项农作物,能够造成如此浩大的声势,做出如此周密而细致的安排,谢太爷殚精竭虑,实在是令人肃然起敬!

番薯栽下去了,谢太爷的工作还没有完结。他了解到往年稻谷收割之后,农家有放牧牛马的习惯,这对正在生长的番薯很不利。他于是通告全县:“秋耕伊始,所有牛马牲畜,概行严禁,毋许放纵践踏生芽。倘敢违反,从重责处。并赔苗价,决不姑息。”

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如是者连续抓了两年。

谢仲埙在平江任职三年半,到他离任时,平江的番薯可谓是“家家广植,户户丰收。十亩田土,可增五亩之入。”从这时起,番薯也就成了山区仅次于稻谷的重要农作物,最高年产量达三万余吨,并且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因为有番薯藤作猪饲料,带动了山区的养猪业;猪多肥多,又促进了粮食的丰收。而薯粉和薯丝,也丰富了山区的食物结构,薯丸、薯片、薯粉丝……可煎可煮可蒸可炒。由此还衍生出许多与番薯有关的民谣,比如,茴丝茴拌饭,茴粉煎鸡蛋。又比如,辣椒配茴坨,日子慢慢悠……既有调侃,当然也包含了某种无奈。然而,一种独特的山区风俗风情因此而形成。

随着时间的推移,番薯的战略性意义逐渐凸现。只说在荒年,番薯就拯救了无数嗷嗷待哺的饥民。一百二十年之后的清朝同治年间,还有平江读书人著文怀念谢仲埙:“平江山多田少,无特殊之产。近来生齿日繁,虽丰年不敷民食。乾隆初,阳春谢仲埙劝种番薯,至今仍赖其利。”(见《平江县志·同治版》)

又过了一百多年,到了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因为天灾人祸,广大农村陷入饥饿的深渊,啃树皮,嚼草根,饿殍遍野。平江却因为有番薯,饥荒的程度才没有那样骇人听闻。当苦日子刚刚缓过劲来,又要支援世界革命,山区以四百斤番薯折一百斤稻谷,将番薯发给社员当口粮,腾出稻谷交公粮。舍命陪君子,勒紧裤带过日子,如此才有支援亚非拉、支援第三世界的本钱。

不想到了全民奔小康的年代,番薯却备受营养学家的推崇,在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绿色食品名录中,番薯排在首选的位置。番薯和番薯制品,于是堂而皇之地进入大小超市,搬上琳琅满目的货架,受到消费者的青睐。

从土疙瘩里长出来的番薯,闹饥荒时解人危难,逢盛世锦上添花。就推广番薯一事而言,公元1740年代的平江县令谢仲埙真是功德无量!

农历丙戌年春节,潭州人氏张某从清·同治版《平江县志》上读到《谢仲埙小传》,最后的两句是:“功侔诞降,邑人祠祀之。”那意思是说,谢仲埙对老百姓有很大功劳,如同有上天再生之恩,当地人为他设立祠庙,常年祭祀。那地方叫谢令祠,民间又叫“茴王庙”。在老百姓心目中,谢仲埙已经成为神仙了。

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在一个难得的晴天,张氏迎着早春暖洋洋的太阳,去平江城郊寻访典籍中的茴王庙。然而,走了很多路,问了很多人,都不得要领。末后,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先生说:“前两年因为修路,庙被拆掉了。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他,这说明只要为黎民百姓办了好事,哪怕是一件小事,总会有人记得他!”

(原载《江湖之远》)

  

作者简介

张步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退休)。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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