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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顷沙(黎粟)

 储氏藏书 2024-03-28 发布于湖北

虾九月头才满的十四。耕寮里私劝,都说再过两禾收不如去做细仔。

细仔这名字很卑微。沙夫们讲:比江洋滩的白泥还便宜。便宜的东西人人都舍得捻搓,所以有很多类似的叫法,下夫、走奴、斑鸡仔、细柴碌,没有一个好听。四先生是读书人,断然不会把这么贱的字写在账簿上。他把那两个字文绉绉地写作世仆。

世仆寄人而居,要遵从主家规矩。这规矩可多。满十六服役,至六十而息,七十才可留颔须。世仆人家,只许着布素,不得穿白袜;只许戴毛毡棉纱帽,不许戴缎帽纱帽。叩赞主家时才可着长衫。住耕寮,不能用全砖。乡斗时要冲在前。子弟不得读书……做了世仆,日子过得好似生柿皮蘸了鸡脚黄连汁,那滋味只有做过的人才品得出。虾九想知道这滋味,可他不敢问佬头。他知道佬头会说,你看看眼前的乌珠大洋,深深浅浅的,无个涯际。

虾九和佬头是趁着麻乌天色摸到埠头的。他们不说话。

佬头把船索绞进泊头拴槽,拖抱着最后一块四棱界条上了舢板。

虾九解了索结,将拇指粗的麻缆像根钓线甩进船斗。他也跟着跳上船。

界条压舱,旧船吃水,鱼头轻微往上翘。船已卸了桨,观音尾挂上橹,橹叶翻卷,鱼就衔着线,直往江心去。水色正凉,十六的圆月亮才露出白顶,像团银灰色的鱼群,在天水中间荡漾。虾九坐到肘板上,背顶住舷缘,瞪大眼,静悄悄看佬头摇橹。

佬头使惯大船,用橹轻巧,推绕悄无声息。橹叶搅动江面,划破湿重的夜水,在月光中刻下汪汪的深凹水纹。虾九坐直望,跟鱼儿甩尾似的。天渐静下来,禾草滚风声越来越细,水蛙杂叫也忽远忽近。泊岸黑成一团,隐进大山的暗影。虾九心虚,往座板中间移。佬头拍三下尾板,虾九知道船已行出鸭步埠,就要转向了。

潮水正在往后退,鱼鳞波铺满江面。佬头借势解开黑褐色的蓑衣布带,甩掉皂蓝短襟,光了上身,细辫仔盘在脖颈上,缠绕三四圈,辫尾探进胸口。往手掌心啐口唾沫,用力搓。月光混了夜色,贴在佬头脊背上,映得黑亮。他用力时肩背上的横肉越发细长,像只正在探颈啄鱼的大水鸟,跳动着在白月光和亮水面中间起伏伸张。那方界条斜躺在他脚下,动也不动一下。

界碑用的是麻石,有二十三条,几百里外的横陂叶湖上开出来时,就地请山里的石匠凿刻。四先生暗叫府里贴心人办差,星夜归赶,不住客栈,靠得住。快进莞域时,全部用晒得焦黄的禾叶包裹扎紧,贴近车板压住,上面用禾秆垒成小垛掩盖。

车马回转那夜,月色如今圆亮。四先生召唤佬头入内堂,吩咐他从蚝塘、蚬坦两向,趁夜暗出渡船,借潮落辨水色分出江底沙影,沿沙骨行舟,在尽头立上界石。界石运出前,四先生支给一斛糯粉,佬头混盐熬成糊,涂过三层,落水后不消半年,石螺便会附着在上面,很快长起苍苔,到那时便已分不出年月了。

界石阴干时竖起,高过虾九胸口。虾九犯饿,矮身挨个偷舔棱角,拉舌勾喉,只是咸口,无甚味道。那石比他人要重,四下没个把手,佬头背抱都吃不上力。捞起需弯腰,像是栽禾秧,人硬折下一半。

今夜是最后一条,沙骨已快入海,水程最远。尽头是四先生见到那只白衣红嘴鹤立在江中的地方。四先生是对月咏吟时见到那尾鹤的,那时它就独脚立在江心,啄食江鱼。直到回府,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再开口时,便是命人用拜匣呈了请柬,邀知县、里老、秀才公议事。

舢船离岸越来越远。佬头开始出声,他说四先生府下潮田、桑基、葵田、鱼塘、草坦无算,这一趟他答应了给我们十亩肥田。虾九把瘦脸别成侧向,说这条水路好远。佬头回他说,虾九你要记住这条水路,以后就不远了。说完他用手捻搓腰上的挂件。

那是一副竹腰牌,上面有佬头的名字,那是他才做沙仔时从二耕家处领的,上面乌渍渍细刻“江口蚝塘外沙基十五亩,岁承三七,耕家为七”。佬头命衰,连年犯水乱遭大风,生虾九时,已快失了农籍,他舍命在基田里跌撞,也才撑到今个时日。可耕寮里人人都知道,这时日也不会太长。

佬头搬山海经时常说,虾九你要知道,你爷爷米六从北方山区下来,辗转留在四先生府上做世仆,是夺了自己命拿到的农籍,如今这面竹腰牌在我手里已经攥出了亮包浆。

船入了江,便无须顾忌。佬头加几成力,橹担压得咯吱吱响,那声音又直又尖,沿着船缘走,像是咸水歌佬们开腔前在调弦音,刺得虾九耳痒。他晃晃头,要把它摇到别处,又发觉水流轻柔,也有声响,仿佛两种水鸟争鱼斗气,攀着颈纠缠到一起,谁也赢不了谁。终于,还是佬头用拉杂话盖住一切。他说明年你祥叔会在白坦上割水草作席,和香山的落沙客争抢,被打死在这条沙坦的骨角。那可真是个好活计。秀才公要去坐牢监。知县大人会被重责。

虾九说他们也会得十亩肥田吗?佬头还在摇橹,腰上竹牌跟着晃。虾九心也跟着晃。佬头闭一下口,终还是忍不住,说你祥叔出命,不得肥田,但会毁契脱仆,计有年例长粮折合三十五两,世代不绝。秀才公不得田,要死后把牌位立在宗祠平辈正中间。至于知县老爷,给他建生祠,供奉长生禄位。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我们将这块界石立得越骨角越好。

虾九咧嘴想哭,说四先生还不知足吗?

佬头眉毛皱到一处,沉下脸说,虾九,你还要知,沙田跟人一样,边生边死,会生的沙地叫子母田,这些很寻常。虾九说我们晚些再去给那片鹤立坦接生。佬头说只能赶在今年。虾九问为什么。佬头回说,要是明年高坦生出秋茄、老鼠筋或者出水莲,就不成了。佬头说这话很有些自得。虾九知道这不是佬头说的,是四先生告诉他的。当然,这话也可以算作佬头说的。四先生当时是说,那几条沙骨“日久承平,月繁齿生——香山的西十八沙、东十六沙就是这样长出来的。”

佬头自得时月亮已顯出全影,只有一抹壁下角还刮连江面。似全未全。江就这样扯着它。这时荡漾的江水和白晃晃的月亮还连在一起。虾九突然想起四先生常吟的诗,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两句很有四先生的咏吟腔调,佬头突然就展开了苦眉,眼角也舒爽开,摇橹的力道更猛。橹柄斗水声怂恿着虾九继续,可他发现自己只记得头尾,听见佬头一浪快过一浪,他只好跳过中间,着急说:“不知乘月几人归。”佬头力道一滞,船也缓了,他旋即用上身体往下压,船又快起来,越行越远。

虾九低头,不敢再去望月亮。他扒住船沿往下看,沙骨在江底隆起,像是绵延的山岩。佬头直指江心,说他下水探过,两向数条延伸出去,像件铺在江底的沙裙。虾九顺着往远张望,月亮咚一声吐出水面,是片浑圆的米浆白。月亮一跳出来,云也追过来。几团灰云推搡着糅入一处。天色渐青了。月光照到江面,闪过无数的亮斑,像是要说什么。他怎么想也不明白。船外静下来,天色突然凶了。吱咯声绕着虾九打转,似是把他放在石碾盘里,磨得他要发疯了。

乌云越来越厚,天黑成鸦翎。月亮也乌口乌面。江面涂了层扎染暗漆,远一点的水波也看不清了。云团聚起来,遮住了半个月亮。江天近得要挤进一处。潮风悠悠吹过,味道咸腥。皱波哗哗响,虾九来不及遮挡,牛毛水从天上落下来。水气上浮,浑身闷热,虾九觉得这湿重的旧船正在一个大蒸屉里飘摇。他揉揉眼往船尾看,大水鸟仍在闷声中起伏。天压着他,就快要掉下来了。

黑云就要落入江面时,突然起了大风。风从高处刮下来,横着往下扫,碰到江面,又向上卷。什么都混入一处,夜色就更稠了。

雨点是无数颗跳珠,从比江面更大的暗夜里砸下来,碎石一样奋力落在老船上,溅出无数的沙砾,把木板船沿敲得噼啪作响。整条船都湿透了。天空中偶尔划过一道闪电,怪蛇似的亮几下,才能分清水路。佬头搏命摇,他变成了一头瘠枯恶兽。橹柄就是他的爪牙。这江水里有诱人的食物。

好在是阵过云雨,过一刻,落水就停了,可水一落到江里,江面就蒸腾出比牛毛水更细密的水珠。它们四下弥散,江面便黏湿了,到处都是水雾。

焗了雾,佬头的臂膀越发湿亮,他在细雾髳里摇动,虾九的心抽着痛,眼里也有些发亮,猫身往前,给佬头披上才甩下的衣褂。佬头转头看他,然后回身,憋着口气,过好一阵,才说,你祥叔真好命。

佬头话才出口,虾九的眼泪就成了要溢出堤的坝水,翻涌著在岸边晃荡。他吸下鼻腔,拼命往回收,可声音怎么也止不住,像是抽泣般传出去。

佬头爆声若响雷:阿仔你莫号,哭得老窦心焦。

这话不说还好,焦字才断了音,虾九就跟着决了堤,泪珠比刚才的雨水还急,滴滴答答落在舱里,半晌也不言语。佬头软了心,说你睁大眼睛看,才知道回去的路,阿姆在耕寮等回程,说好了熬番薯粥。虾九喉咙哽咽了,讲不出话,半晌才道,一副口吃不下,多张嘴才吃得香。这回轮到站着的说不出话,摇橹声更尖厉,像是暗夜里的啼鸣划过水面,瞬间压住了一切。水雾在四周飘,就是不散,裹着人和船在江面摇。橹用一下力,船往前快一些;再用次力,又往前一冲。

潮水还在往下退,月亮仍在上升,它们越来越远。偶有几只乌突突的大鸟掠过江面,打出预兆般地哑叫几声。

虾九耐不住,小声说有十亩肥田也好。佬头叹口气,说又不是大耕家,衙口和驻军要收“行水”,道滘的大天二(土匪)要收“禾票”,只有长粮才是好。

月亮升得更高了,虾九舔下嘴角,蹭把眼眶,把脸上的水带进口里嚼,发咸,味道像是拉喉的糯漆。

船往深夜色里去。偶有白鸽鱼跳出江面,虾九望得真切,脖腔里咕咕响。佬头握住橹把停了手,回头瞅一眼儿子,说真是斑鸠仔的命。虾九凑过去要换他。他挥挥胳膊,往唐裤大兜里摸。摊开手掌,是块焦黄的糯米眉豆糕。糕粄是灶火仔细燎烧过的,满是麻球小泡,有些泡破了,有些还正圆。虾九用力嗅,香气漫进全身。他打个哆嗦,吞泡口水,还是去抓那橹柄。

佬头愣一下,扭身换个位,人就坐到船板上,手伸到后背上抹汗,弯个腰,劲道就从脚底板泄出去。他整个人都软下去。虾九没推过大橹,力气用蛮,劲道走了偏,佬头也不管他,只叫他朝月亮摇。虾九不吭声,憋了一口气,左腿成弓,脚掌抵住船尾,只一会儿的工夫,滚珠大汗就从额头蜿蜒而下,漫过鼻梁,在脸颊上夸张地铺开,一直流淌到衣领,然后沿着短褂前襟往下和阴湿的雨水混入一处。佬头知虾九倔强,把糕粄收回,对着他倾倒:从这里起算,到沙田,白坦共七十二处,香山独占三十五,插口、鸭舌、大孀泥、小蠕泥、里沙、外沙、铺锦、第一涌、第二涌……以前可都是荒头。水形露出沙影,退潮时有水鸟觅食,便可运石沉海,浪头跟着石块消减后,船也行不过了,先种草筋……

趁着虾九听,佬头把糕粄对半撕开,一片拿在手上,一片硬塞进虾九嘴里。虾九顺势衔住嚼。糕粄是从四先生那斛子糯粉里匀出来的。佬头本不肯的,阿姆不理他,说阿仔经年食粥菜,不知多久没有粉面入过口,你看快瘦成根人芽了——四先生不也是要你去取那片还没浮起来的沙田。这话噎得佬头堵口喉,只得任由阿姆把糯粉和了。和好不过有半掌大小。糕粄蒸热时香甜软糯,炙烤后冷了又有十足嚼劲。虾九吃完,佬头将手心的一半又塞回裤兜,说回程再吃。虾九面色就沉下去,撇嘴说你诳人。佬头突然低下头,深吐口气,人更瘪了,松松垮垮的,好像突然就老得不成样子。虾九想扔下橹去争他的理,突然发现两行清亮的眼泪正从佬头的眼眶无声无息地滑落。眼泪落下,正滴在界条上,一块洇潮的水斑在湿麻石上晕开,泪水和雨水都溶入界条。虾九不说话,学佬头用力摇。乌云散尽,月亮升起来,佬头的眼泪也跟着稀下去。

“我阿爷是怎么死的?”

“做世仆的哪里有地,都埋在猫儿岭。”

“我不信,竹牌牌还在。”

“虾九你满十四了。”

“我知道,还有两年十六。”

佬头说你知道就好。

虾九眼里长了禾尾芒尖,盯着佬头看。坐着的发了空心虚,把绑腰带子暗戳戳往后扯。正要起身,陡然打了个转,还没稳住,船划进了一个涡螺旋。佬头栽身过去,攥住儿子手里的木疙瘩,把它卡在橹担上。船板子一声怪叫,水面荡起瓢泼水花,跟风天里扬起来的禾谷壳一样。

佬头的力道透过木把子传到虾九手上,汇成一股劲。原以为船稳住了,可两个人都到了船尾,脚底就失了重,船尖趁着浪头翘起,整条舢船倒扣过来。

虾九被水势带着往下落。麻石比他快得多。他探手去捞,已经勾不到了,只好分水向上浮,一把大手拽着他往水面拎,抹层面孔看,是佬头的脸。两个人也不说话,从一侧把船翻转过来。爬上船,佬头把漂在江里的橹子捞起。他拉起系在船尾的麻绳扎下去。那声音在雨后江面格外沉闷,咚的一声捣在虾九胸口。

虾九在船上啄心盼。一会儿站着看有没有浪过来,一会儿跪到江面往下观。绳索已经放到绷直,他犹豫要不要也下去寻,又怕佬头浮上来找他不见。

月亮快到中天时,虾九耐不住了,扒在船沿上把脸伸进水里捞,手里好似抓住什么,用力拽扯,线断了,一个空身翻回船斗里,摊开的手掌上正是写了自家由来的竹牌。虾九愣一阵,浑身打起摆子,箕坐在船板上号啕大哭,继而想起什么,一骨碌起来,跪在船头,脑袋磕得梆梆响,对着虚空给天后娘娘叩首,嘴里东拼西凑地许愿,全然没个章法。

船头捶得正响,船身突地一松,佬头从水里露头来。

探出水面,佬头大口喘息,头四下转动张望,眼睑闪出碎星。翻上船,像条被雨淋湿的耷尾老狗,浑身抖着甩。温海水溅了虾九一身。他的魂又回来了。绳索绑了界条,还要捞起,否则无法行船。佬头站在船斗里用力拽,虾九也起势帮忙,可那界条像是长在海底,纹丝不动。

月亮斜挂在夜幕里,远处是乌青色的大山。它们像是四先生的酸枝挂灯椅,显得肃穆庄严。佬头的瘦身已经倾斜得快要靠近船板了,虾九再也耐不住,抓着绳索另一端猛地扎进江里,佬头手里的绳索一顺,界条终于从海底起了出来。

虾九憋了一口气,满心地往江底沉,他的耳膜越来越胀,眼睛也开始发酸。他忍着憋住那口气,用力往下坠,很快,他触到了江底。那里的沙子像是加多了水的糯粉,又细又软,扯着人往里陷。虾九在水底沉气。他觉得自己就是刚才的佬头,这片乌珠大洋就是沙海。直到耐不住了,喉頭那团残气要向外呕了,他才奋力浮向水面。脸伸进天空,来不及抹把面水,虾九已被佬头拽上了船。他瘫在舱里,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一回。

界条被拉出水时,月光正透下来。江面上只有佬头坐在船板上喘着粗气,说没选好接生的日子,怕是动了地气。

旧船继续向前航行。江和天衔接处,有只水鸟踩水探颈,佬头松了橹把子,蹲下身,脸突然跌落到膝盖上,干枯的肩膀不停耸动。黑暗稀释每次退潮的声影,天色都渐淡一层。虾九躬起身喊老窦,等到最后一丝气都耗尽了,佬头仍然俯着身。虾九忽然怕起来,他怕佬头又往回看,这么想着,他的膝盖一软,不知道怎么就挨到船板上。仿佛骨头不是他的骨头,筋肉也不是他的筋肉。佬头终于止住了耸动,虾九松了气,一个翻身,索性枕着背板躺下来。那方界条也并排躺着,仍旧一动不动。

月亮越来越高,虾九仰卧在船板上看,整片的月光白。白色在水头顶里幻化,像是藏在佬头裤兜里的半块糕粄,或是无数枚上了糯漆的界条,又像是阿姆的脸。虾九自言自语,说看这月白得像什么。佬头已在船尾绞橹,说像是才浮出江面的沙坦。

橹杆起起落落,身后是翻起的大片浑黄。水更浅了。凉月爬上去,时有阴云流过,船外染了青艳艳的水光。

佬头不敢歇,夜色里耗命推扯,用力气争抢儿子的命运。他抹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无涯无际地摇。虾九只觉得难抑地胸闷,像是腔膛里有块硕大的炙石,隐秘,剧烈,那样堵着煎熬。舢船仍在奋力向前游。江水凝重涩滞,每一次橹头都好像是硬打进水里。这就更费力了。他不敢再想,最终还是把心思抛进江面,拼命洗刷浸泡,拎出时,正看到那面竹腰牌,它就挂在虾九裤褂上。佬头也看到了,脸一下就寒起。虾九还想藏,就看到佬头嘴角夸张地撕裂开,苦全掉落到江里,比哭还难看。他从嘴巴缝里挤出一句话,这块竹牌帮了你阿爷,可也害了他。佬头说这话时,手仍不停,眼睛死命看虾九。虾九也不甘示弱,把目光往回顶,说祥叔他们话阿爷是给四先生争地,在邻村葵林里挂了腊鸭。

江水和橹杆子还在纠缠,眼神用命厮打,拼死这场较量,虾九疲尽气力,仍然败下阵来。他好似做了一场噩梦。他在梦里看清自己,看清了佬头,看清了阿爷,也看清了沙夫。命运从无善报,又常存心不良。梦淅淅沥沥地把整条舢板打出了千疮百孔。这时天上没云,明月满江,虾九的心思才从大洋里捞起,湿淋淋的样子让残梦有些发凉。他借着月光看,左右是无数个旋涡,一旦落进去,江水就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龙。摇橹声把虾九从旋涡里拉扯出来。他突然不再害怕了。佬头的橹镇着凶。他一不怕了,旋涡也熄灭了。风扫过去,江水发出倦倦的声音。

回头睃一眼,新翻起的江沙热气蒸腾。江面凛凛月光是沙基中的块块田格子。

一根羽毛从天空飘落下来,粘在虾九的眉毛上,他定定坐着,连拂掉的念头都没有。又来一阵风,那根羽毛摇了摇,流连了半天才荡到江里。声音微弱得如同从布帛上抽走一根丝线,细不可闻。

虾九突然觉得,他像是坐在一艘看似很大的船上。他以为自己是坐实了,那是幻象,一遇上大风浪,就旋得你再难站直身。他看着身下成片的浑黄,突然想到,江水裹挟白坦沙,从远方来到这里,就像阿爷从北方山区下来这里。这很不寻常。可他们的沙田就是这样生出来的,这又是很寻常的。他知道快要下界条了。于是站起来,朝佬头走。这几步真不经走。眨一下眼就到了。不甘心哪。佬头止住船,瞥一眼虾九。他们合力把界条推入江面。界条浸了水,异常湿重,咚的一声闷响,便朝沙骨角栽下去。跟着丢下去的,还有阿爷的那枚竹牌。

回程咯吱声不再刺耳,只是有些湿重。古月悬天,木橹别开乌珠大洋,声音有力,听起来格外踏实。虾九的影子一会儿在江面拉长,一会儿蜷缩在两脚中间,他抬头去看暗青的天色,正是月亮最好的时候。佬头去掏剩下的半块糯粄,手里捞了个空,想是过涡螺旋时滚入了江底。唐裤大兜里,只掏出半捧细如糯粉的白沙泥浆。

万顷沙原是珠江出海江面,处于东莞和香山的交界处,彼此都无确界。百多年前,浮出了大片沙坦,莞绅认为沙坦继续“生长”,将来可成为田地。依清例,凡地方发生重大案件或人命案时,地方官和地方士绅都要受处分,因此遇此类事时,往往又互相推诿,不承认出事地点是自己管辖的界内。东莞士绅为了争夺沙田,不惜裹挟知县,设下苦肉计。他们自刻界石投入江心,待争执起来,有人伤亡,由东莞秀才向省城告发,东莞官绅一口咬定地属香山。香山不知是计,反指属东莞。省令两县会同查勘,两县一真一假,俱不承认出事地点属本县界内。案久悬而不决。日后在退潮时发现了东莞士绅所投放的界石,报官请验,确定为东莞界。东莞知县因此革职,几名莞绅也被革去功名。由于案情重大,按例由粤中大吏详报北京部院批准定案。过些时日,东莞士绅重讼沙田界至问题,因前案已定,有档案可查,香山方面无法翻案,那一大片沙坦确定下来属东莞明伦堂所有。岁月更迭,万顷沙后曾并入东莞、中山、珠海,时至今日纳入广州南沙。江水滔滔,沧海桑田,不外如是。除却刊载于史书乡志中的名字,沉沦中的小人物亦应使人记得。他们或只是江底的一捧坦泥,随浪浮沉,然而也是他们,造就了今日的福地沙田。写罢,颇酸楚,人说太阳底下无新事,然则月亮底下亦无新事,你我或皆是那捧白沙泥浆。

作者简介>>>>

黎粟,黑龙江人,定居深圳,作品见于《鸭绿江》《湖南文学》《西湖》。

[责任编辑 刘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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