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生活欺负过的脸

苦难出深刻，富足出天真。

01

中学时读席慕蓉的诗歌，发现跟我以往读到的现代诗很不一样。

没有“当蜘蛛网无情的查封了我的炉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样的沉重与深刻，就是谈情说爱，满满的少女心。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七里香》

没有深刻思想，没有微言大义。用后来的流行词说，就是小清新。

席慕蓉出身高知家庭，成长于台湾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她青年时出国学艺术、毕业后当教授、办画展、写诗歌、成为畅销书作家。可谓一帆风顺。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数不尽的日子是数不尽的苦难”，也写不出我们熟悉的那种沉痛沧桑。

那些饱经沧桑的心灵，难免会抵触席慕蓉的诗歌，觉得肤浅。就像吃不饱肚子的人们，会觉得梵·高的《星空》是什么玩意儿，远不如他的另一幅名画《吃土豆的人》更能引发共鸣。

02

最近做了两期诗会。

第一期是陈年喜和沈颢的诗。两位诗人，一个是大山深处的矿工，一个在入狱后写了一本诗集《人间情书》。他们的诗歌中，有很多个人置身于命运浪潮中的卑微与无奈，有很多沉重的东西。

第二期是林婉瑜的诗。完全不同的风格，明亮，甜蜜，几乎全部是情诗，一首首诗，像是发给这个世界的糖。

来，感受一下她的风格：

总有这样的日子

一早醒来

感觉乌云层层逼近

这样的日子

必须想想快乐的事

想一想你想一想你吧

你就是那件快乐的事

——《你就是那件快乐的事》

肤浅的让人快乐，单纯的让人重返青春。

我其实希望更多的人，能写这种天真、甜蜜的诗歌，而不是一个比一个深刻，一个比一个沉重。

语言的背后是生活，鲁迅说：“我（不愿意他们）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03

两年前，我和薛老师组织过一场“第一届失败者大会”。

每个人分享自己的失败经历，以及从失败中学到的事。

有个女孩分享说，她从没经历过失败。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感觉都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女孩，眼睛明亮，有着一张从未被生活欺负过的脸庞。

那就是我们所有人向往的生活。

我们为什么要得到这么多经验教训，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苦难挫折，我们为什么要变成一个个饱经沧桑的大人。

有时想想，其实毫无意义。

阿马蒂亚·森和顾准都是杰出的经济学家，都对饥荒问题有深入研究。森喜欢在咖啡馆里找各种人聊天，从中学到了大量知识；顾准在年复一年的批斗和饥饿中进行了深刻反思，写下了不朽文字。两个人都发现了饥荒的真相，都成为了经济学大家。但问题是：你愿意通过哪种方式去探索世界？

公交车司机帕特森和外卖员王计兵都喜欢写诗，帕特森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每天开车、写诗、陪女友，人们对他的创作，既不大惊小怪，也无所谓支持反对。王计兵早年写的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被父亲烧掉，妻子也鄙视写诗这种行为，觉得很不男人。两个人都是诗人，但问题是：你愿意过哪一种人生？

人不是必须经历挫折才能掌握知识，人不是必须经历苦难才能走向成功，人不是必须经受不幸才能通往幸福。

有些苦难是不应该存在的，比如那些人为制造的伤害。

04

去年，《孙子兵法》因为《狂飙》而大火的时候，我曾写文章反对普通人应用《孙子兵法》来搞人、搞事。

因为我知道，互相算计的人越多，我们每个人就会生活的越发艰难。

而且，根据我的观察，那些心机太深、喜欢琢磨谋略的人，很少生活得幸福。他们的人生，常常聪明反被聪明误。

相比之下，很多傻白甜反倒生活得很幸福。因为没有人防备她们，人们喜欢她们，她们能得到更多的合作机会和交易机会。而且，这些心思单纯的人，更容易活得幸福。

其实最理想的世界，是人人都是傻白甜的世界，而不是人人琢磨《孙子兵法》的世界。

05

世界上有两种苦难，一种是运气，比如有人天生贫寒，有人遭遇车祸，有人投资破产；另一种是人祸，比如对司马迁的阉割、对苏轼的流放、对顾准的迫害。

运气的问题难以避免，但人祸应该不断减少。

减少人祸，需要法制，也需要我们普通人多一点善意，少搞人、少搞事、少阴谋、少算计，少跟着键盘侠去网暴别人。

最近读完了《顾准传》和《吴敬琏传》，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某些年代里，人与人互相批斗、互相伤害。

掉进别人挖的坑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当然会有很多深刻反思。

但这种深刻，让人扼腕叹息；这种苦难，让人不忍直视。

世界上最扯淡的鸡汤，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难道没有身体的阉割，司马迁就写不出《史记》？没有一次次地迫害，苏轼就无法成为一个伟大诗人？

所有对苦难的赞美，都是毒鸡汤。

歌颂苦难是无耻的，制造苦难是邪恶的。

06

无穷无尽地“深刻反思”，并不会让我们的生活环境变得更好。

能让环境变得更好的，往往是那些文化之外的东西，比如法制的健全、经济的发展。

思想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很多时候，深刻本身，是没有价值的，甚至是缺乏原创性的。比如每次出现了犯罪新闻，各路自媒体就深挖人性问题和社会问题，恨不得挖到一万米深。但这些思考，其实毫无原创性，而是千篇一律的信息垃圾。

盲目地追求深刻，并不会让我们更有创造力，也不会让我们过得更加幸福。

有时候，还不如顺其自然，做一个天真单纯的人。

就像苏轼说的：“我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愿更多的人不必拥有苦难而深刻的人生。

愿更多的人能拥有一张没有被生活欺负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