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东方 在楼下小房前经过的时候，正好有一对收破烂的男女开着满载的电三轮过来收一户人家的破烂。让人感到多少有点意外的是，环绕在这幅收破烂的场景中的声响，不是司空见惯的“高价回收”之类的电喇叭的反复吆喝，而是声情并茂、娓娓道来的长篇小说联播，其中营造出来的与收破烂的阵势迥然不同的另外的情境，一时间就很有一点点反讽似的效果。 收破烂的完全不以为然，一直在边干活边听小说。在他们，听小说显然已经是一种融化到了日常存在中年深日久的习惯。小说里声情并茂的话语和拾掇纸箱子和饮料瓶的动作之间，一点都不违和。和可疑地将很多很多纸箱子给出一个小小的斤称的秤杆秤砣之间的行云流水的动作，也像相符合。再确认一下，收破烂的是在听小说，不是评书而是小说，小说里的情节和语调都和任何其他人听的时候完全一样，一丝不苟，完全不打折扣。 这是小说受众渠道被豁然打开的典型表现，你尽管做你自己的事，挣你自己的钱，一点都不耽误作为小说受众同时进入那个作者营造的世界。 回到家里，脑子里好像有什么想法，可开了电脑以后清理了一下电脑垃圾，再打开文件夹，就已经不知道要写什么了。很多念头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这就是标准的转瞬即逝。也许那个念头就只是个念头而已，不是任何明确的所指。 哦，对了，是要写一写关于听小说与看小说的区别。 听小说，有语音语态形成的虽然根植于文本文字但是又独立于文字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播音员的嗓音的独特性所构成的那个世界的独特性，仿佛已经独立于文字之外去了。听者会在人类的嗓音的原始氛围里，舒适地沉浸进去，好像是儿时在听人讲故事，将心向往之又缥缈不明的世界在自己的头脑里逐一展开，惟妙惟肖又可以添枝加叶，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尽情想象…… 这就是听小说的妙处。 听小说和看小说完全是两种感觉，尽管看小说可以由自己掌握，读起来比较自由，但是往往也很容易因为太快、太跳跃、不肯逐字逐句而丧失掉基本的阅读节奏，失去了小说内部应该有的适当的停顿，也就少了审美的与思索的空间。 听小说却是一种朗读艺术的欣赏，语调和节奏都有艺术上的控制，在读着的时候也许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段落，在听着的时候很可能就会因为绘声绘色的朗读而会心一笑抑或沉浸其间。 对于手机时代经常用眼过度的人们来说，听小说还是把眼睛从过于频繁的文字阅读和屏幕阅读中解放出来的近乎唯一的途径。不停止接收信息又不用眼睛的方式方法，岂有他哉。 听小说是让一个人的生活不孤独的极佳生命伴随，在没有这种建立在一系列技术进步的基础上才得以诞生的话语传播与接受形式之前，人类的孤独的纯粹性显然更强。 那是一种孤独就是孤独的永恒的寂静，不管外在环境如何都会寂静的寂静，如果自己不发声就不会有任何声响的宇宙环绕小小的自我的沉默之境。听小说是让人离开这样的寂静与沉默的缝隙，不知不觉之间你已经生活在小说作者营造的那个迥异于你当下处境的广袤世界，当下的时间从而一下子变得光滑而熨帖、坦然而自足。这样看来，日常生活里，阅读书写之外，听小说就实在是一种于身心有益的穿插与补充。 对于听小说来说，显然古典文言小说是不适合的。文言本身就是一种书面语言，只适合看，适合阅读。而外国小说也经常因为过长的句式而让听到一句没听到一句之间的联系变得不那么容易，所以总的来说还是中国的小说，中国当代的小说适合用来听。严歌苓和迟子建，两位当代国内两位最优秀的女作家乃至最优秀的作家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地聆听中被我越发予以肯定的。严歌苓的《心理医生在吗》《小姨多鹤》《床畔》《补玉山居》，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伪满洲国》《候鸟的勇敢》，不知不觉中居然听了这么多。 这不过是最近听的，之前我一直都有漫长的听小说的历史，从小的时候在晶体管大收音机前，定时听效果滋滋啦啦的长篇小说《万山红遍》《艳阳天》《渔岛怒潮》，到后来从大喇叭的广播里听《岳飞传》《隋唐演义》《童林传》，再到用便携式收音机听《红岩》《红旗谱》《平凡的世界》，用手机听《树民》《过于喧嚣的孤独》《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听小说广播一直是伴随我人生的日常幸福之一种。 听着理论上可以一直听下去一直到全部听完的小说，沉浸在那声音营造的世界里。走到哪儿就把手机、放音机、收音机拿到哪儿，最后拿到床上，到困意让人无法坚持的最后一刻才关了机，这样一个人的沉浸在文字和声音的世界里的生活，仿佛童年沉浸在幻想里的生活一样，不仅惬意也更于人的身心十分有益。 和收破烂的男女不一样，我如果走着路听小说，而又不用耳机，这就要求环境噪音一定很低，周围一定比较安静。这种散步环境在城市里几乎是空白，即便是到了郊外，如果不离开公路的话，也很难企及。 这就使得自己听着小说走路或者骑车的地方最好选择田野深处的土路庄稼道，选择山坳里山坡上的草丛小径，或者是湖海之边无垠的地方。这样听小说就成了锻炼身体的户外运动、置身自然山水大地漫游过程中的好伴侣，成了我们决定一个人面对世界的时候的一种有力支撑。 现代人的享乐是古人很难想象的，很难想象的现代享乐中的一种，应该就是这样可以随时随地听小说的快乐了。它平静而幽深，低调奢华，常有常新，永续伴随，让人活得津津有味、无暇他顾，每一分钟都有用。这种感觉，好极了。那收破烂的男女俩，一定跟我有这样相同的感受。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