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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序一

 手提书斋 2024-03-29 发布于浙江

周汝昌·序

(一

与遂夫因红学而相识,转眼二十年矣。犹记贵阳一会,他的《曹雪芹》歌剧演出,颇极一时之盛。雪芹之影,见于舞台之上,此为创举,史家应记一笔。他也有专著问世,曾为制序。如今他又出示新书稿,为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出一个校勘整理的印本,嘱我略书所见,仍为之序。此事辞而不获,复又命笔——执笔在手,所感百端,感触既繁,思绪加紊。故尔未必足当序引之品格,先请著者读者鉴谅。

辞而不获者,是实情而非套语。所以辞者,目坏已至不能见字,书稿且不能阅,何以成序?此必辞之由也。其不获者,遂夫坚请,上门入座,言论滔滔,情词奋涌,使我不忍负其所望;加之一闻甲戌本之名,即生感情,倘若“峻拒”,则非拒遂夫也,是拒甲戌本也——亦即拒雪芹脂砚之书也,是乌乎可?有此一念,乃不揣孤陋,聊复贡愚。言念及此,亦惭亦幸,载勉载兴。

甲戌本《石头记》是国宝。但自胡适先生觅获入藏并撰文考论之后,八十年来竟无一人为之下切实功夫作出专题研究勒为一书,向文化学术界以及普天下读者介绍推荐(所谓“普及”)。它虽有了影印本,流传亦限于专家学者而已。今遂夫出此校本,以填补八十年间之巨大空白,其功如何,无待烦词矣。

甲戌本是红学的源头,正如《四松堂集》与《懋斋诗抄东皋集》是曹学的源头一样——我自己久想汇集二集的不同抄、印本(四松有三本,懋斋有二本),加以校整笺释,命之为《寿芹编》;然至今未能动手。举此,以为可供对比,遂夫有功,我则无成也。

甲戌本,有原本与“过录”之争,有甲戌与“甲午”之争,有十六回与不止十六回之争,复有真本与“伪造”之争。也许不久还会有“新争更新争”出来,亦未可知。遂夫似乎不曾因此而有所“动摇”,保持了自己的见解,并为之下真功夫,使成“实体”,而非空言。

有人硬说甲戌本之称是错误的,只因上面有了甲午年的朱批而大放厥词。他竞不晓:某年“定型”之本,可以在此年之后不断添加复阅重审的痕迹。说“甲戌”,是指它足能代表甲戌年“抄阅再评”的定本真形原貌。这有什么“错误”可言?至于也有一种主张,说此本定型时只写出了十六回,甚至认为中间所缺的回数,也非残失——雪芹当时即“跳过四回”而续写的。……

我觉得这类看法很难提供合乎情理的论证。

“真伪”之争的先声是大喊大叫:《凡例》不见于其他抄本,乃是“书贾(gǔ)伪造”云云。后来发展,就出现了认为甲戌本正文、批语、题跋……,一切都是彻底的假古董,本“无”此物;而且脂本诸抄,皆出程高活字摆印本之后,程本方是“真文”。

对于这些“仁智”之见,遂夫在本书中自有他自己的评议。

甲戌本是红学的源头,自它出现,方将芹书二百年间所蒙受垢辱一洗而空,恢复了著作权和名誉权。

于此,已可见红学研究是如何的重要与必要。

于此,也可见红学研究是一件多么复杂、曲折、艰苦、孤立、“危险”的工作。

甲戌本之得以保存无恙,也有很大的传奇性与幸运性。我是局“内”人、亲历者,知之较详,它处略有所记,兹不重述。

1948年之夏,我从胡适先生处借得甲戌本后,亡兄祜昌一手经营了一部甲戌录副本,以供不断翻阅研读——为了珍保原书的黄脆了的纸页。当时经验一无所有,等于盲目寻途,抄毕只能用“一读一听”的办法核对了一下,对许多的异体书写法,不能尽量忠诚照写,此为疏失,因此乃原本一大特色,十分重要,甚至可以透露若干雪芹原稿书法的痕迹(请参看拙著《石头记鉴真》,华艺出版社再版时改为《红楼梦真貌》)。

甲戌本当然也是“脂学”的源头,因为有正书局石印戚序本虽然早已出版,却不为人识,尤其戚序本已将“脂砚斋”名字的一切痕迹删净,“脂学”的建立只能等到甲戌、庚辰二本并出之时了。但我还是要着重表明:甲戌本的重要价值,远胜于庚辰、己卯之本。

我写了这些的用意,归结到一点:遂夫首先选定甲戌本而决意为之工作,为之推广普及,是一件有识有功的好事,必能嘉惠于学林,有利于红学。无识,则不会看中“甲戌”;无志,也不会将此工作列为平生治“红”的一项重要课程。

二百多年了,曹雪芹的真文采真手笔一直为妄人胡涂乱抹,其事最为可悲。程、高之伪篡偷改偷删,不必再说了,只看这甲戌本上另一个妄人的浓墨改字的劣迹,就足令人恶心了,他自作聪明,不懂雪芹原笔之妙义,奋笔大抹;然而也有人见赏,以为改笔是“真”是“好”。

说世上万事万态,只是个现象而已;根本问题,乃是中华文化的大问题——教养,修养,素养,功夫,水平,涵咏之功,积学之富,灵性之通,性分之契……许多因素,是研治红学的不可缺少的因素。这已经是文化层次高下深浅的事,而绝非什么“仁智”之见一类俗义可为之强解诡辩的了。

我有一个不一定对的想法久存心里:胡适先生收得宝物甲戌本,虽多次题记,却未作出正式的集中的深入研究成果,不知何故?如谓他胜业甚繁,不像人们所想的以红学为至要,故搁置而难兼顾,那么他可以指导友辈门人等协助为之,但也未见他如此安排,反而晚年还是津津乐道他的程乙本。这确实让我疑心他是否真的识透了甲戌本的价值?

甲戌与程乙,文字有霄壤之别,他却似乎并不敏感,反以程乙为佳——我不愿对前贤多作苛论,惟独这一点我真觉太不可解。甲戌本之未得早日出现整校本,或许与此不无关系。

现在这个校本的问世,也可以表明:红学的出路虽然也需要“革新”与“突破”,而没有基本功的“新”与“破”则是假新假破;不务实学,醉心于高调空词,以为已有的红学研究之路都是陈旧可弃和多余可厌的“歧途”和“误区”,此

种浅见颇盛于年轻一代学人的论说中。

遂夫并不“老大”,但他却历过了一二十年的深研拿出了这部书。这个现象不应视为偶然,该是耐人寻味的吧。

红学红学,往何处去?思之思之再思之。

一些杂感,举以代序,善不足称,空劳嘱托,尚望宽谅,进而教之。

仍系以诗曰:

曾叹时乖玉不光,十年辛苦事非常。

脂红粉淡啼痕在,相映情痴字字香。

庚辰清和之月  记于红稗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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