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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的父亲——序

 新用户45364845 2024-03-30 发布于江西

    父亲殁于201837日(农历正月二十)下午7时许,因为在父亲身边送终,所以这个时间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这张照片是我能找到的父亲最清晰的照片,是他和母亲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照,那一年父亲50岁。父亲穿的打底衣、毛衣和西装都是我淘汰的,但穿在他身上,仍旧掩饰不了他的英气和帅气和正气,虽然他只是个农民。

    每个父亲并不会因为他的离世而在儿女那儿失去意义,因为记忆还在。我知道,我选择性记得的那些关于父亲的往事,构成了现在的我以及日后的我。

    每个儿子都是父亲的延续,不独是基因的延续,也是性格的延续,甚至是宿命的延续,尽管每个儿子在父亲活着的时候都在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和父亲不一样。

    父亲去世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父亲在县人民医院住院,刚过完年,哥哥也要去广东谋生了。兄弟俩看着父亲日渐消瘦,整日卧床,郁郁寡欢,除了偶尔饮一点家乡的米酒,并不进食。所以便商量把他送到县医院住院,期待能恢复他一点体力。

    父亲不愿去医院,我们兄弟俩都朝他发了脾气,并动员了几位叔叔来做他的工作,大叔说:“老大,你要听崽女的话,去医院治病,你的崽女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不要固执,你这样以后让崽女在村子里都没办法做人。”

    父亲这才同意。当时我不认为他是因为怕花钱要减轻我们的负担,恰恰相反,我认为他是要以这种方式来增加我们的心理负担,要以这种陷子女于不孝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们兄弟的不满。

    父亲从未说过我不孝,但他对我的不冷不热让我如芒在背,从而产生了对他不孝的深深负罪感。但儿子有儿子的性格,也有儿子的底线,生活也自有生活的艰难,哪里是他想我怎样我就能做到怎样?

    在我大学毕业开始自食其力后,父亲在财力上对我几乎没有任何帮助,走到今天,也完全靠自己白手起家。我当然有眼睛,也有比较,难免心里也有些许怨气。父亲又可能想,我培养了你上大学,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你该回报我的时候了。他虽然不会对我提要求,但我仍旧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不满。

    我不知道别的家庭是不是这样,我和父亲是冤家,也许今生的父子就是前世的冤家。

    冤家归冤家,父子还是父子。父亲去世的那天中午,我做好了饭叫母亲送饭,我说:“妈,老头住院九天了,一滴酒也没有喝,会瘾死他,我拿个矿泉水瓶子装一斤米酒,你带给他喝。”母亲应了,我很高兴,心想父亲住院九天,我还没有好好陪陪他,下午要去陪他说几句话,天气转暖了,顺便带他去剃个头。

    那天下午父亲躺在病床上,我坐在他身边,很美好的一个父慈子孝的下午,病房里也没有其他病号。母亲坐在一侧,看着父子俩互相发烟抽,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这是她难得看到的父子如此温馨的时刻。父亲说明天去剃头,明天太阳会更大些。临到晚饭时,我说:“爸,我和妈回去做饭了,等下还会做点米果,等下吃完了叫妈送过来。”父亲说:“你们去吧,我不喜欢吃米果,装点饭就可以。”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吃完饭送饭去了,我家离医院也就几分钟的路,我正在抽饭后烟,母亲就打电话过来:“志华,快来呀,你爸不行了。”

    我一路跑到医院的五楼,远远看见走廊尽头母亲从卫生间背着父亲拖着进了病房。我冲过去抱着父亲平放病床,嘴里喊:“爸,爸,我是志华,你听得到吗?”父亲有点呼吸,但没有意识,我放下他又冲出去找医生,然而,父亲终是停了呼吸。

    人死后很多事要急着处理,一个45岁的儿子,我冷静地先做着儿子该做的善后事宜。然而,当我打电话向远在广州的哥哥报丧时,听到哥哥“喂”的一声,我才想起这个给我们生命和可能的人将从此永远不在了,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着说:“哥,爸爸走了,你们快回来。”

    那天中午带过去的酒父亲并没有喝上,母亲遵医嘱藏了起来。她讷讷地说:“谁知道这个死老头一下就走了,早晓得我怎么也给他喝。”

    父亲晚年酒精成瘾,每天除了吃饭时要喝,没事也要偷偷喝上几口,一天算下来总量不少,身体哪里扛得住?父亲的嗜酒成了家庭挥之不去的梦魇,我对他是又恨又无奈,又觉得父亲如此糟践自己是因为对我的失望产生了深深的自责。但喝了一辈子酒的父亲却在临死的这天没有美美喝上一顿酒上路,怎不让儿子遗憾一生?

    这几年,每年清明、中元和冬至,雷打不动我都要从县城回老家去祭祀父亲。我的后备箱里总要备好一瓶白酒,烧纸时洒在他的坟头,笑着对他说:“老头,给你带酒来了,喝吧,没钱喝酒了就给儿子托个梦,我马上送过来。”

    父亲去世了,我在心里也和父亲做了最后的和解。那个活着让我又怕又恨又无可奈何的人,终于不会再给我压力和烦恼了,我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镇是一种罪恶但也是真实的感受。

    但我经常想起他,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不是出于孝顺而想起他,我只是想:父亲曾经也是爷爷奶奶手心里的宝,他应该有过幸福的童年,他也有过充满希望且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然后不由自主地被命运之手操控播弄,又本能地挣扎反抗着,最后他既认命又不认命地老了,最后无可奈何地死去,一个人的一生就应该是这样吗?

    父亲离开我已经五年多了,作为他读过中文系懂写作的儿子,我一直想系统地记录他的一生,不仅仅是报答他的养育之恩,记录他对我的意义;也尽量反思总结他的一生,避免自己走他晚年郁郁寡欢的老路。因为,他的儿子也在不可避免地老去,一个人该怎样从容地老去并优雅地走向死亡......

    父亲在我还是少年时候讲述过他的一件往事:他还在读初中,大概是老师批评了他,他在作文里回应了这件事,作文里写了一句“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尔又如之奈何?”我记得很清晰,只不过那时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件他少年时代的往事,父亲又是在什么语境下给我讲述这件往事。

    但这句话在我心里记了几乎一生。现在我知道,父亲是个桀骜不驯的人,这是他一辈子流淌在血液中的基因,他的一生也在捍卫这个词,虽然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的奋斗,他的坚守,他的挣扎,甚至最后几乎用自残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都是在向儿子传递:人,所有的行为都是在捍卫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

这张是儿子新近自拍的照片,也是50岁,比50岁的父亲要胖些。熟悉我们父子的人都说:老罗,你和你父亲太像了,连声音都像。只是,这个儿子在父亲生前对父亲并不好,时时埋怨他,甚至瞧不起他,这真是大不孝。

    父亲,接下来儿子会按时间顺序记下我记得你的往事。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瞧不起你,但现在,儿子觉得自己越活就越接近你。也许,中元节到来的那天,焚在你坟前的纸钱里会有儿子写下回忆你的文稿,不仅仅是表达我对你的思念和感恩,更是要告诉你:这个儿子,真是像我的儿子......

    是为序。

后记:伴奏的音乐是京剧《白毛女》选段的钢琴曲。父亲热爱音乐,WG时是公社红色宣传队的男一号,曾经在京剧《白毛女》里饰演大春,阴差阳错,没有走上文艺道路,最后成了一名农业工人,后来下岗回家务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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