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草叶菜根谭

 小说故事收藏馆 2024-03-31 发布于河南

牛旭斌

挖半夏

绵延的群岭阻挡着山里人的脚步,却挡不住漫山遍野草木的蓬勃生机;而那些花花草草吸足了天英地华,各有妙用,经常被人作为中草药采集回来,医治日常的跌打损伤、头疼脑热。

一架山从春梦中醒来,季节便进入夏天,满坡披上青纱,万物也到了最好的时节。

放了暑假,我勤工俭学的任务是去山里挖药材,经常与我结伴的是小四川。他十一岁时被他父母从四川送回来,跟他外爷一起生活,所以村里人都叫他“小四川”。我们一起念书,一起玩耍,也一起成长。清晨,我们常常一大早起床,穿过草尖挂满露水的小路,在山沟谷涧寻觅,如果能远远看见一株硕壮的半夏青苗,便如同寻到了宝贝一样欣喜。

仲夏时节,是挖半夏的好时节。半夏茎叶露出地面二寸长,一茎顶三叶,亭亭玉立,三瓣叶片如伞撑开,花穗鼓胀丰满,根茎肥美充盈。神奇的是,牛羊不啃,虫鸟不食,长一株活一株,生命力极强。只是,它长得并不茂盛,如果不细心寻找就很难发现。我们爬几座山头,翻几道梁,在野地里寻寻觅觅大半天,挖到手的半夏,也就四五十粒。

太阳目空一切地暴晒旷野,大青山被晒得喷火冒烟。我们饥渴难耐,为一上午的劳累而没有多大收获深感沮丧。这时,老天仿佛生出了怜悯之心,想特意给我们一点安慰,变魔术一般变出了几丛壮硕的半夏,我们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跑上前,一镢头掏出一窝,翻开翠绿的叶苗,看到根上悬吊的半夏足足有十几粒,其中有几粒,比大拇指肚还大。为了这份沉甸甸的收获,我们索性坐在地上,一苗苗抖土,一粒粒拣拾,感谢这份来之不易的馈赠。

鲜半夏不但难找,汁液沾到皮肤上,还会刺痒难耐。回家后,我们强忍着身上的刺痒,一粒粒把鲜半夏上面的“麻衣”刮剥干净,便有了一个个白嘟嘟的胖小子:等到晒干以后,白白胖胖的半夏,就干成小小的金豆子了。

有一天,邻家的恶少仗着他们家有钱有势,砍掉了小四川外爷家的树,堵了他们家祖辈走了多少代的路,还打伤了小四川的外爷。老人在医院住了十多天,小四川也在医院伺候了十多天。失去了小四川的陪伴,暑假的后半期,我经历了非常孤独、痛苦和伤心的日子。

暑假一天天过去了,从沟底到梁顶,从左山到右山,夏家塆的山坡沟壑基本被我跑遍了,晒在我家窗台上的半夏粒也越来越多。开学前,我把装满一书包的半夏背到集市上,卖给药材贩子,我苦挖一个暑假,收入了三十九元钱。可别小看这些钱,缴过了新学期的学费、书费,还买了一双白色的网球鞋、五斤米,又给祖母买了火烧、油糕,也买了半块西瓜和几支冰棍,这是送给小四川和他外爷的礼物。背着自己劳动创造的成果,我感受到了自食其力的快乐。

如今我们都走出了大山,但毕竟血缘和地缘的亲情还流淌在身体里,村庄有什么事情,还是会报以十分的热心。我已经原谅了那块土地,原谅了那些做过错事的人。少年的艰辛和缄默不语的大山让我学会了隐忍,故乡的土地和丰厚的馈赠,让我学会了感恩。我感谢劳动让我学会生活,感谢良药疗治世间病痛。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后来开始学医,知道了小小的半夏竟会变身——生半夏多作外用,能消肿散结,清半夏长于燥湿化痰,姜半夏可降逆止呕,法半夏善和胃燥湿……渐渐地,我领悟到天生万物,各有所用,惟其有用,才能得天地滋养,才能为人所爱。

这些年,我把当年挖半夏的经历,把那烈日下流过的汗,把三伏天经受的饥饿和寂寞,视作人生的财富,每当生命贫瘠无力时,它便成了补益身心的良药。

红萝卜

环顾旷野,心神不由地投往那片田土。那些剛从菜园里拔出来的萝卜,还带着泥地的水润。

后村的萝卜有多种,如榔头一般粗的白萝卜,是山里人冬天做烩菜的主料;镰把粗的红萝卜,主要用来拌凉菜、烩臊子、腌咸菜;圆根头的心里美,菜心紫红,多用于酒席宴肴;还有外皮粉紫的水萝卜,是早春脆嫩的时令小蔬。

少滋寡味的岁月,夏家塆人都要储备越冬蔬菜,家家户户在院里打两个大土窖,一个窖洋芋,一个窖萝卜。

萝卜窖棚上一层保暖的玉米秸和草帘子,需用时扒开,掏几个出来,做烩菜或炒臊子。直到过年前,父亲把捂实的菜窖打开,多取出些萝卜,存放在有烟火气的热炕附近备用。

在不见天日且不受霜雪的地窖里,萝卜又接上地气,恢复元气,保持着新鲜。过了立春,掏出窖藏的萝卜,虽会长出细密的白须,但不失水分,洗净后咬上一口,白萝卜脆而辣,红萝卜脆而甜。将半青半白的萝卜皮洗净,用热油炝葱椒,配以酸菜凉拌,或将水灵灵的红萝卜,用快刀切成长丝,佐以香菜、芝麻、辣椒,用滚油一泼,加上陈醋炝拌,就成了后村冬日里标配的下饭菜。

一锅正冒白汽的撒面饭端上炕桌,桌间摆着葱油炝拌萝卜丝、炒洋芋丝、辣子炒豆豉和一盆漂着油花的酸菜,吃一口烫到心窝的饭团,就一筷子红油萝卜,这红萝卜的甜脆,配以老醋的酸爽和葱姜的辛辣,可口到无以形容。

童年里有趣的事,是在疯耍到口渴时,钻进无人的园子,两手抓住叶缨一拽,萝卜便从刚下过雨的软地里抽身滑出。伙伴们纷纷自告奋勇,抢着去拔萝卜,比谁拔的萝卜大。

从长出地面的青头上,我们就能分辨出白萝卜的大小。红萝卜整体埋在泥土里,只有从绿叶分蘖的茂盛程度来作判断,但一些壮苗长出的不一定就是大萝卜。胆小的我只负责“望风”,进园偷萝卜的事我从没干过。

夏初,我们到孤岭上去看养蜂人。蜂群穿梭在一梁的荞花地里,太阳照着野花丛中的帐篷。他们逐花而徙,循香流浪。我们给他们的小孩送去可当水果吃的萝卜。

上中学后,随着念书的开销增加,家境更显困难。父亲从抛沙河姑母家要来两碗红萝卜籽,在头伏如火的骄阳下,把种子撒进了六分自留地。这麦茬子地刚刚翻耕了一遍,墒情很差。可天公悯人,种下红萝卜的当夜,就下了一场透雨。等待幼苗破土的父亲,天黑了还蹲在地畔,眼睛里充满期待。红萝卜如期出苗,父亲的面容,掩藏不住的欣喜,仿佛种了几十年的地里,突然长出了金子。

萝卜叶一寸寸地长,多少月明月黑的夜梦中,父亲似乎看见了丰收在望的菜园。过了霜降,我们连续掏挖了半月,把这六分地的产出背到集市上卖了六百元。那年我家的红萝卜普遍长到五六寸长,一根萝卜能拌一碟菜。那个最大的红萝卜,被父亲展示着,让乡邻们参观。村里人都来我们家讨教,想跟父亲学种萝卜。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秘方,父亲就是多上粪土多浇水,当然也包括全家人的汗水。

第二年,村里每家都种了一大片红萝卜……

入冬后,人们把萝卜挖回家,家家户户赶到集市上去卖,结果连续几天都背了回来——卖萝卜的比买萝卜的多,谁都说自家的萝卜脆甜透心,但就是等不来买主。连续几集,我们连一斤都没有卖出去。怎么都没有料到,这曾甜到透心的红萝卜,因为丰收的泛滥,却伤透了人心。

天黑彻时飘起了雪花。集市上只剩我和父亲了。收摊时,市场旁边林业站的一位职工从楼上下来,喊住我们,买走了十斤红萝卜。经过十字街口的商店时,父亲给我买了一斤橘子半斤花生。

那年的萝卜,吃到了翌年割麦时节都没有吃完,害得我看到萝卜就反胃。那时候没有冷库也没有冰箱,为防止萝卜变坏,我们不断地下窖,掰芽,再下窖,再掰芽,直到芒种,天热得能把地烤焦时,我们只好腾空窖,把萝卜倒在耳房前的地上,等着回暖的地气渐渐把萝卜烘蔫,祖母把它们统统腌成了咸菜。

吃萝卜成了我童年的噩梦。在正需要营养的年龄,多余的红萝卜填补不了贪得无厌的胃。但生厌之余,我还是从亲人对萝卜的珍惜,理解了它的淳厚。尽管它不能给我带来学费,但足以把我喂饱。

回头想,那年乡亲们的运气实在不佳。红萝卜好不容易喜获了丰收,却卖不出去。我好久好久想不通,父亲说:“农民就这命。”种子撒进土地后,剩下的就交给了老天,能长多大长多大,能不能卖钱,谁也说不定。

当下,象牙白和广胡萝卜占据菜市,萝卜越长越光,越长越大。原品种的红萝卜,只有老家的菜地还有,已经算得上稀罕物了。

有一次,在早市上看见许多小地摊,摊前坐着和我母亲岁数差不多的菜农,她们面前的几篮子红萝卜,短小,鲜嫩,泛着半透明的红光,赤玉般晶莹剔透,那特有的迷人形色,十分引人注目。但她们的生意极其冷清,而旁边超市里却是涌出涌进买菜的市民。我走过去,决定买些拌凉菜。几个婶婶不约而同地喊我:“娃娃,便宜呢,买几个吧。”我想起那一年家里萝卜卖不出去的情景,不禁一阵心酸,遂蹲下身,拣拾了一袋子萝卜。老婶一边帮我拾,一边对我说:“娃娃,别看这红萝卜碎,却甜透心呢。”

我不禁愣住了,“甜透心”这句话如此耳熟,不就是我家里种过的红森品种嘛!我像相逢了失散多年的伙伴,沉浸于重回故乡的欣喜里。她用杆秤称了:“五斤七两,再给你搭两根,算六斤吧。”我站起身来,说:“好,先放下,我给您取钱。”

付完钱,老婶要多送我几个红萝卜,我谢绝了。她看出我是从乡下进城来的后生,执意要硬塞给我,那心思已无关买卖,而是一份久违的乡情。她们种菜是为了营生,有了她们黑汗白日的耕耘,才有营养了我们快要断裂的乡村情感。

入秋后,我爱吃凉拌萝卜,与早年的乡村生活有关。我常记着种菜的乡亲们,还有养蜂人和他们的孩子。有时候想,如果我当年没能考上学,我也会种红萝卜,要么做个养蜂人,或许我很适合那种生活。

每个出身僻野山乡的人,置身滚滚红尘的淘漉之后会觉悟:顺其自然却不失之于情性,身处平凡却无愧于良心,应当得益于这些寻常菜蔬的营养和教化。

一缕韭香

母亲从自留地里割回一抱韭菜。母亲在城里的日子,韭菜顾自生长,不割不换茬,就长得慢。连日的雨让开过韭花的韭菜继续蓬发。细看韭叶,比起春韭的短茁肥嫩,秋韭显得细长。

每年清明回家,到坟地看望祖母,上香,烧纸,点烛,挂纸钱,磕头作揖……起身后,就会发现地角的韭菜正抽出新芽。我走近韭园,蹲下身,仔细端详着一芽芽韭叶从根部发出来,嫩黄如鸡雏的小喙儿,渐渐伸长,变宽,变绿,让人欣喜。

索性坐在田埂上,像儿时那样,抓起一个土块扔向远处,听黄土地里那一声叹息般的回响。

这片园子的韭根,一部分是从姑母家里带来的,另一部分是山坡上剜来的野韭根。祖母领着我们,把两种韭根混栽在自留地的西南角,几场透雨,这些韭菜,便吐出了大野的奇香。

在缺少油水的日子里,祖母能弄出一锅香喷喷的酸菜面,韭菜是立了头功的,除了冰天雪地,其余时节它改变了我们清汤寡味的饭食。祖母用腌肉抹几下热锅,再把红辣椒和韭菜切段爆炒,然后添水下面,尽可能地满足了我寡淡而贪吃的胃。如果家里来了亲戚,或是要招待上门做活儿的匠人,祖母会做一锅宽心面——烩制臊子时,先是文火卤煮半个时辰,出锅时,再把韭菜剁成末儿,撒在汤里,那几抹馋人的鲜绿,顿时令人胃口大开,连面汤也要喝个碗底朝天。

祖母活着的时候,酸菜面是主食,韭菜臊子面或韭菜洋芋馅饼就算改善生活,若是吃一顿韭菜鸡蛋或韭菜瘦肉饺子,则一定是全家隆重的大事了。

韭菜,作为碗中粗茶淡饭的英华,点缀着乡下寡淡的岁月。可吃着吃着,亲人们却一个一个故去了。他们走得要么从容,要么仓促,很多时候,咽气前的一顿饭,还是韭菜下饭的酸菜面。

母亲去河西那几年,家里没人打理菜地,韭园便荒了,韭菜伴着野草长得又细又弱。母亲回来后清理了园中杂草,翻松了板结的园土,有些韭根变老了,母亲会从老韭根上掰下幼根,移栽,施肥,浇水,保暖,不几日,一个韭园便再度绿意葱茏,蓬勃葳蕤了。我们都是从祖先的老根上分出的芽苗,一代又一代,繁衍家族的血脉。

如今,我生活在城市,住进鸟笼似的洋楼里,常怀念童年飯食的素淡,也仿照祖母的方法做饭,但不论如何精心,即使如法炮制,终是做不出当年的味道。其实,韭菜还是从家中韭园带来的,酸菜也是妻子按传统方法腌制的,但童年茶饭的香味一散永散了。

漂泊在外,我与韭园已断了联系。我自后村去,不知后村事,我回后村来,乡事亦不闻。园中韭菜不知被割过多少茬,换过多少代,就像我在家族里,已经有翎羽们叫我爷爷了,能不老吗?后村兴云起雾,已认不出我了。

这些年,穷极无聊时,我便练字解闷。正月里大雪纷飞的星期日,我正在写字,听儿子在诵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就一边听着儿子的吟咏,把这首诗誊抄了一遍。忽然想吃韭菜,就冒雪去了超市,看到韭黄已被人抢光,遂到无人搭理的柜台买回一把韭蕻,和鸡蛋下料酒煎炒,作为佐餐小菜,竟香得过瘾。

《礼记》曾有记述:庶人春荐韭,配以卵。可见韭菜炒鸡蛋古人就爱吃。还有南北朝周颙在《山家清供》中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看来,这普通不过的韭菜,早已被历代文士所宠爱,算得上一道揽魂的家蔬了。

今晨大雪已旧,早点吃的是漂着韭叶油花的酸菜拌汤,随口问刚起床的儿子:“你读的 《红楼梦》,读到第几回了?”他随手翻开,书签所在的篇章,正是第十八回宝玉作诗的章节。我放下筷子,铺纸挥毫,写下了“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这首《杏帘在望》是黛玉为宝玉补作的。我试着用《西狭颂》 碑体书写,而宝玉当时写的是楷体,我发现,自己有意钝直压住波挑的笔画,竟形如韭叶。写完一看,满纸上果真有一畦新韭发芽的羞嫩,令人欢喜。

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忽想起去年中秋母亲包的韭菜馅饺子,不就是时光的本来吗?此时,书桌上飘起一缕岁月的鲜香。

责任编辑 丁 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该文章已关闭评论功能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