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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功秦教授:人生怎样才能不被奴役?

 洪澜 2024-04-0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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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秋天,已经到了文革十年动荡的后期,那时我在上海市郊的汽车齿轮厂当装配工,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工厂的宿舍里,读着一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的小册子《高尔基早期小说集》。其中第一篇就是他的处女作《马卡尔·楚得拉》。高尔基早年是个浪漫主义者。他的这篇小说如此深深的打动了我,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小说一开头就是老牧人对年轻牧人说的一段话,“你看上了俺家的小妞吗,那可没意思,你娶了她,从此就不再有自由了。你应该像天上那头老鹰一样,自由自在,到处走走,看看,看完了,就躺下死掉,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我至今记得,当时我读到这段话时是何等地激动,几乎当天夜不能寐。我想像着自己来到青海湖畔,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望着蓝色的万里无云的天空。为什么不去周游一番?

工厂生活是如此单调乏味,当年我二十来岁,一种浪漫的生活就在眼前等着你,为什么不努力去追求?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有什么不能牺牲?人生来世,不就是几十年嘛。

我决定进行一次全国性的旅行。促成我下决心实现这次不顾一切后果的旅行的,就是《马卡尔·楚得拉》中老牧人说的这一句话。它体现了对人生的充满浪漫的诗意的理解。

直到后来读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才知道,这种观念就是浪漫主义,罗素说,浪漫主义,就是一种为了获得生命的高峰体验,为了那种转瞬即逝的“登仙般的飞扬感”而宁愿牺牲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的精神心态。那是一种对世俗平庸生活的叛逆,那是一种为了短暂的的激情的高峰体验,而宁愿牺牲生命中一切的人生状态。在浪漫主义支配下,一种被长期压抑的生命力,通过主体的自我扩张而被激活,人的生命力会超常地发挥,并由此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我在当年是如此受浪漫主义吸引,并愿意为此付诸行动。

我哥哥萧默是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古建筑研究人员,当年正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从事考古工作。于是我向厂里打了请假报告,我以自己从小没有父母,由哥哥每月寄钱抚养为理由,要求去敦煌探望一直在供养自己长大的哥哥。1973年秋天,我的请假被同意了,虽然只批了二周事假。但我已经下决心要晚一些回来,我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万里之行,如果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想我准备接受。

于是,我带着两年工资中省下来的三百多元钱(当时我的月工资是39元)、几十斤全国粮票、一架从同事那里借来的摔破了角,并用橡皮膏粘合的,仅值八元钱的华山牌相机,就准备上路了。

出发以前,我还作了精心的准备,我记下了厚厚的一本笔记,从《辞海》中抄录下来有关沿途所经的历史古迹的各种知识,从各种书中抄录有关那些名川大山的各种记载。

19739月,一个细雨朦朦的秋日傍晚,我一个人,有一点孤独感,从上海北站坐硬铺出发远行了。第二天早上,天濛濛亮,徐州到了。窗外,铁路上一些工人正在打桩。他们的眼神过了五十年仍然记忆犹新,这是我的万里旅行的第一站。

此后又继续前行,再去开封,郑州、洛阳,三门峡、山西芮城(那里有元代永乐宫壁画遗址)、西安、咸阳、陕西乾县(那里有武则天陵、永泰公主墓)。再沿着祁连山到达嘉裕关、再到兰州,再穿越河西走廊,从柳园小镇越过沙漠,到达敦煌莫高窟,然后从敦煌继续前行,越过阳关故址(那只是一个荒凉的小土堆),穿过阿尔金山进入青藏高原.

再越过青海湖,到达西宁后,又南下进入四川盒地,经由成都,再去乐山。再上峨嵋,再去桂林、贵阳,再去衡阳老家,再从江西分宜看望正在农村下放牧羊的堂兄,再回到上海。

作为一个青年飘泊者,一路上省吃俭用,如果在火车上过夜,那就直接睡在硬座的地板上。(回来后,我对朋友吹嘘说,其实在火车坐椅底下睡着了,与睡在软卧上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我在旅途交谈中可以很容易交到朋友,然后就睡到他家里,或在简便的旅舍中,与他同挤在同一个床铺上。这样的免费“搭睡”也让我省了不少钱。

我省下了许多旅费,这让我的旅程不断地延长。当时最便宜的旅馆通铺只有25分钱,我记得最贵的旅馆通铺在青海柴达木,一晚要四元钱。当时,贵州农村两个强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值加起来只有一角钱,就可知道这四元钱是多么贵了。

就这样,我在中国大地上漫游了三个月,全程二万里,跨越了十二个省,停留过四十一个城镇,参访了四十九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翻越了好几座名山。花费的时间,远远超出厂里给我的两周假期了。

在旅行中,我到过中国最大的寺院开封相国寺,到过有一千九百年历史的、中国最古老寺院洛阳白马寺,攀上了陕西兴平县汉武帝的茂陖。

到过马嵬坡荒凉的杨贵妃墓,在乾陵文保所,与一位考古家谈了三天三夜。我还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晚我们一直谈到通宵达旦,在那个阴冷细雨中的清晨,他把我送到公路边,我踏上新的旅程。我还爬上了乾陵的陵顶,心想着脚底下数百公尺的地下,长眠着的那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我远望着远方雨雾蒙蒙中的永泰公主墓,那位被武则天赐死的十七岁公主,就躺在远处浓雾中,我仿佛想像着那个不幸的公主在迷雾中无声地哭泣……。

我到过敦煌莫高窟,聆听着那沙山上的孤独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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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敦煌文物研究所,这里食堂的菜只有红辣椒拌盐

我越过沙漠中的阳关故址,想像着一千多年前那里曾经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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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故址的荒凉只有深临其境才能体会

我搭乘进藏的运输汽车,一路上与新认识的汽车司机交朋友,我告诉他们自己在旅途中的各种趣闻,他们也乐于免费送我一程。通过这种办法,越过寸草不生的阿尔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的浩翰的戈壁草原,我真的实现了几个月以前在宿舍里的梦想,因为我就躺在青海湖边的草地上,望着那湛蓝的天,远处就是警惕着我的、吐着长舌的深褐色的牧羊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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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湖边

我还越过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远嫁西藏时经过的日月山的山顶,还一个人独自爬上了大雪纷扬中的峨嵋山,与金顶上的一位还俗的老和尚谈到人生,直到深夜……。
这三个月是我一生都难忘的经历,沿途我还摄了两百张相片,记下了七万字旅行日记。在日记的首页上,我写上这样一句话:

五十年后,如果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我会对那时的小伙子们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在祖国的大地上,漫游了二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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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旅行手记扉页,今年正好五十年,我可用公众号来表达这句话了

多年以后,我读到罗素《西方哲学史》中说的一句话“浪漫主义者在推开对人性的种种约束时,往往会获得一种新的元气,权能感和登仙般的飞扬感,这会使他觉得即使为此遭到巨大的不幸也在所不惜。”我这才知道,当年支配着我的,正是那种浪漫主义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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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峨嵋山的金顶与一只猴子不期而遇

浪漫主义对人的吸引力,我从自己的经历中获得更真切的理解。在旅行中,我把历史、人生哲理与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了。壮丽的河山与大自然的生命力,使沉闷、单调、灰色的世俗生活中,再现出一种内心中才能体悟的人生诗意。
在那段时期,苏联作家巴乌斯朵夫斯基的《金蔷薇》也给予我很大的精神鼓励:其中有一段话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宣言:
“他(格林,俄罗斯作家,《红帆》的作者)每天总是在垃圾堆上看到美丽的太阳冉冉升起的”
这句话成了我的人生座右铭。在我青年时代精神最傍徨时,这本散文集,曾经是我那个时期的精神支柱。我的乐观主义人生态度,应该是从浪漫主义文学与哲学中获得了精神资源。
我一直在想,对于有限的人生来说,对生活的诗意的理解,永远保持一颗赤子的情怀,保持一种挑战世俗的、超越功利的人生态度,这些都是浪漫主义的赐予。人就由此而获得一种内在的精神自由。我之所以称它为“内在”的自由,是因为人的形骸与肉体是受制于环境的,对于这种形格势禁,人是很难完全突破的,但人的精神,却可以避免“心为物役”,有着其相对的自主性与独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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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漓江上的鱼船

记得中学时读过到一句格言:“一个人永远不会失去他的朋友,除非心灵同意时。”我想,精神自由也是如此:我可以把这段话扩展为:一个人永远不会失去精神自由,这种自由永远不可能被别人剥夺,除非你自己的心灵同意。而这种内在的精神自由,是人生最重要的价值,是抵抗世俗平庸的隔离带,是获得真正幸福的首要条件。
记得回到上海工厂上班时,已经是1973年年底了,出乎意料的,厂里并没有怎么处分我,只让我写了一份检查。而此前,我已经做好了可能被单位开除的最坏的准备。
我似乎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更坚强,更自信,更执着。我把这种飘泊旅行看作是应对平庸生活的强心针。我的人生命运从此就有了一个新的起点。我在厂里的老朋友陈文乔对人说,自从那次旅行回来后,萧功秦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是的,我更勤奋,更有生活的目标,四年后,我于1978年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在那年南大历史系首届入学的十名研究生新生中,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读过大学的自学青年。
(附记:过了好多年,汽车齿轮厂的老同事一起聚餐,把老厂长朱兴高也请来了,我把自己写的一本书赠给老厂长,并对他说,多年前有一件事我得感谢你,他问什么事,我说就是我去西北三个月后回到厂里,你没有开除我,只让我写了份检查。他说他已经想不起这件事来了。)
(本文载于 萧功秦《热爱生命:学术与人生随想录》,书名是我的手书,扉页上有两行字:“特立独行,享受创造的快乐,风雨兼程,感受生命的意义”。这也是我的人生座右铭。本书最近已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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