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790年，河南府福昌县昌谷乡的李家出生了一个男孩，李家的男主人李晋肃给儿子取名李贺。喜得麟儿，喜笑颜开的父亲满怀着对儿子一生吉祥美好，幸福安康的期盼，为他取字长吉。

大唐618年建国，历经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少帝、玄宗、肃宗、代宗、德宗，贤德的帝王雄才大略，辉煌的大唐万国来朝，而李贺的祖上，是高祖的叔父大郑王李亮，这贵族的血脉经过172年的漂泊辗转，于今已是流落乡野无人问津的王孙。

少年李贺是个神童，七岁能诗，擅长疾书。史书上说他“细瘦，通眉，长指爪”——体型消瘦，两条眉毛长长地连在一起，手指细长如爪。长相奇特的李贺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当纨绔子弟们无所事事虚度青春的时候，李贺已经不止于闭门苦读。这瘦弱的少年白天骑着一匹毛驴，背上背着一个书袋，出门去采风寻觅诗句，一有灵感就马上写出来装入书袋里。到了晚上，回到家里，顾不上吃一口饭菜，就把袋子倒出来整理白天所得。这样焚膏继晷，废寝忘食，勤奋刻苦得连家里的老母亲也看不下去。儿子太优秀，母亲很欣慰，可是这样写诗，是要把心血都呕尽吗。

图源：呼葱觅蒜

李贺15岁的时候，已经诗名远扬，与当时的名流，大诗人李益齐名。

李益是谁？

李益是写“回乐烽前沙似雪”的边塞诗高手， 是写“任他明月下西楼”的写情名家。

李贺18岁的时候，以一篇《雁门太守行》干谒彼时的文宗韩愈。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传说韩愈那天已经非常疲倦了，解开了衣带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下人呈上来的诗篇，一看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立刻起身系好衣裳，连声命人将李贺请进来。

这故事体现了一代文宗的爱才心切，也尤其能说明，写出《雁门太守行》的李贺，才气逼人。

有心呈上来的作品，也许私下里经过了千锤百炼，足够好，这好却不足以让韩大师彻底信服。

图源：呼葱觅蒜

某天，韩大师和自己的弟子皇甫湜造访李贺，李贺提笔而就一篇《高轩过》：

华裙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唐·李贺《高轩过》

在这首诗里，韩大师和皇甫湜二人的气派、学识、文名，李贺现实的处境、远大的抱负，都一气呵成，一蹴而就。这即景赋诗的才华，彻底征服了韩愈。在一代文宗的加持下，李贺的诗名更盛。

少年才华横溢，前程远大，未来辉煌可期。可正在李贺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的父亲病逝，一切理想戛然而止，才子随即返乡，开始为父亲守孝三年。

在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里，李贺回到家乡为父亲服丧，三年的沉寂，三年的勤奋苦读，当三年期满，21岁的才子参加河南府试，毫不意外的一举获隽，年底即可赶赴长安应进士科举。

时间并没有让李贺沉沦，是金子总是会发光。长安，他的梦想冉冉升起的地方，他必定会如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彼时，苦难的命运正如巨轮轰隆碾过，李贺却一无所知。

十多年寒窗苦读，十多年呕心沥血苦吟，他不过只要求一条展示自己才华的道路，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却无情压下——他荒谬地失去了考进士的资格。

因为父亲的名字叫“晋肃”，他就要避讳，不能考进士。

一代文宗韩愈大声疾呼：“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韩大师的据理力争并没有什么作用，那些嫉贤妒能的小人连同这不可理喻的“避讳”法规，葬送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才子读书出仕的道路。

他唯一想要的，他孜孜以求的，几经波折之后，就这样可笑地失去。

他说：“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他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回乡的道路那样漫长，沿途的风景那样惨淡。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唐·李贺《出城》

空有的满腹才华，曾经的意气风发，遭到这样毁灭性的打击，李贺黯然神伤地回到了家乡，不知道前进的道路到底在何方。

也许是因为李唐宗室子弟的身份，也许是韩愈的大力推荐，811年的五月，李贺又返回长安，经过考核后，以父荫得官，任一个从九品的奉礼郎。才高官小，事多位卑，在任奉礼郎的三年，被李贺称为“牢落长安”。

仕途的不得志，生活的不如意，身体的不健康，并没有耽误这位天赋异禀的大才子写出不朽的诗篇。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

那些句子脍炙人口，千百年来被人传唱不休。

沉沦下僚，功名无成，这一眼能够望到尽头的卑微生活，让李贺愈加哀愁、悲愤、孤寂、偏激，远在家乡情投意合的妻子又不幸病逝，命运于他，从来只是雪上加霜，李贺辞官告病返乡，他在家乡修养身体，而如衰兰的灵魂却不知道何以为寄。

他终究不愿苟且，他是蛰伏的英才，一遇风云变化龙。

心有不甘的李贺举足南游，希望在沙场上一展自己的才华。他写了那么多的马诗，他最爱那些自由驰骋的骏马，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匹扬蹄奋鬃的骏马，能够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施展自己的才华。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唐·李贺《马诗》

后来李贺经由友人张彻举荐，成为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僚，为其军队服务，帮办公文。彼时的大唐江河日下，藩镇跋扈，而郗士美的部队讨伐叛贼无功，郗士美告病返回洛阳，朋友张彻也回到了长安，李贺却又一次前路茫茫，无路可走。   

如同他的诗文里所说：天荒地老无人识。

又一次，他落魄地回到了家乡。

身体的病弱，理想的一次又一次破灭，天地悠悠，人世苍茫，这空有才华的书生却无能为力，山穷水尽。

816年，他病逝于家乡昌谷。是年，他26岁。

26岁的青年，来人间一趟，留下了233首诗篇。

惜才的人们宁愿相信李贺是回到了天上，从此可以远离人间苦难，自由地挥洒他的才情。

玉溪生说，绯衣仙人驾着赤虬来请李贺去为天帝新建的白玉楼写传记，他这样的天纵奇才，人间不知道珍惜，便召他回天上去。

后世的人们称呼他为“诗鬼”，与诗仙、诗圣、诗魔、诗佛相提并论。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这是李贺写的《苏小小墓》，读来清冷凄绝。

千百年来，人们读李贺，似也是般，清冷凄绝。

作者：月下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