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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袍”潮流:本为历史装,却作影楼衣

 传统服饰 2024-04-08 发布于浙江

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图解中国传统服饰》

书接上文《“战国袍”溯源:它从楚墓来,却作汉服名》。本期继续聊聊前阵子比较火的、也是因为适合摄影而出圈的“战国袍”。浅浅先下一个结论,如果不改变认知、不努力自立,恋爱脑只会反复爱上同一款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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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袍”的诞生:汉服自此“史”中寻?

“战国袍”是这几年汉服主流认知转向以历史标准后畸形产物的一个典型案例,披着“历史复原”的外皮,实则“影楼写真”或“时装潮流”的内核。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战国袍”,我是说如今的所谓的复原汉服,大多数都是这种。

先来跟一些萌新的小朋友们和健忘的老朋友们盘盘汉服的主流认知转变这件事。从汉服运动诞生之初“什么样的服饰才能算作汉服”就是贯彻始终的争议点,有争议就有权力空间,所以这个争议将伴随汉服运动终生。

之前在《被迪士尼拦在门外的联名:究竟什么才是「汉元素」?》里盘点过“汉服”的3种认知——

①汉服是一个服装款式库,只有严格尊照这些款式制作的服装,才能算汉服。

②汉服是一面宗教旗帜,只要符合教义特征(如交领右衽)的服装,就能算汉服。

③汉服是一种唯心理念,只要心念口诵、生有向往,那么原本存疑的服装穿在身上,也就成了汉服。

——这其中认知①是最主流的,也是最具可操作性的。

为什么在之前《“战国袍”溯源:它从楚墓来,却作汉服名》里屡次提到了“曲裾”作为汉服运动的早期争议点,本质上就是“曲裾”能不能存在于这个汉服款式库里的问题。而早期的汉服款式库建立比较粗放,看见啥都往里丢,比如“曲裾”就是从影视古装挪过去的,这也是早期汉服款式面临的主要短板——缺乏历史考证依据。这在如今看来是个大问题,但在汉服运动之初,或是因为不认同照搬历史服饰,或是因为对服饰历史认知不足,又或是对汉服运动目的有别样的企图,以古代某个确切时间点为坐标进行复原的服饰是不被许可纳入汉服范畴的,也就是大家很熟悉的论调“汉服不以朝代论”“汉服只分形制不分朝代”。

(图/贴吧截图)

但相比影视古装,汉服需要解决落地实用的细节问题,所以在“琢磨”汉服的时候“历史”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重要的参考系。当然,使用历史的方式有很多种,比起儒家自己几千年都没整明白的文字,以实物服饰为讨论对象显得就更为确凿。

但这也带来另一个问题,服饰的传世实物非常少且年代多在明清,这就使得考据很依赖出土文物的,而文物几乎都是古墓里发掘的。以至于在汉服认知转向历史的时候遭遇到质疑并不是考据是否严谨(当然,要做出这种质疑也是有点门槛的),而是汉服爱好者们认为古人陪葬的服饰并非现实中会去穿着的服饰,是不真实的,。

比如“战国袍”的参照对象江陵马山一号楚墓的服饰偏偏就都是从包裹于墓主尸身外的衣衾层层剥下来的,摆在当时就是典型的符合当时汉服圈“罪名”的“尸衣”,尽管当时攻击这点的汉服爱好者因为没有看过考古报告而并不清楚这点,只是单纯认为古墓所出服饰不可信。当时汉服圈将要求汉服款式参照出土文物的人称作“古墓派”“尸衣党”等(“古墓派”这个名称因为汉服圈主流认知转变,又从蔑称变成了尊称,后来又被有心之人挪作己用,搞成了两头讨好却也是十分矛盾的“古墓仙女派”,这是另一茬后话了。相关八卦见《时代的眼泪:当红「三裥裙」何以成为汉服圈的新“杯具”?》《破裙:无知者的一次失败发明 | “汉服”溯源》《博物馆里的传统服饰盛宴:“国丝汉服节”为何备受争议?》)

(网络截图)

从上面截图里溢出屏幕的忿然也可以看出,很多人穿汉服其实是想穿古风服饰,把这个服饰叫做“汉服”是因为汉服运动的口号自带一种文化道德的高海拔,但一旦“汉服”被历史限制了框架就无法随心所欲地挥洒自己的古风审美了,这才是矛盾的根本焦点。但这样的人在汉服群体中就像金字塔的塔基,数量是占据大多数的,但却不一定占据圈层话语权,又或者虽有粉丝但自身不具备理据清晰的观点输出能力。

在汉服主流认知转向历史与传统后,在2019年时曾经短暂有过一个“仙汉分家”的风波,也就是将没有历史依据但受群众欢迎的“仙服”剥离出当时主流认知已经转向历史的“汉服”。

(关于“仙汉分家”的讨论,网络截图)

但“仙汉分家”的闹剧迅速地流产了,这就跟痴缠100集的渣N贱N短剧最终依然会HE一样,彼此之间有话语权之争、也有商业版图之争,但这些毕竟都是汉服发展到某个阶段的内部矛盾。而将汉服爱好者作为整体去看待的话,仙服爱好者们舍不得“汉服”的民族大旗,汉服爱好者们也舍不得“仙服”的群体声量。那还能怎么办?继续这么吵吵嚷嚷过下去呗,越是碗筷摔得动天响的越是能白头到老啊!

这不,过下去的方法很快就有了,把“历史复原”打扮成“影楼写真”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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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袍”的复活:领到一块生死牌

“打扮”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将时装生态位里的单品换成近似的汉服,例如半身长裙换马面裙,对襟外衣换褙子等等;又比如加视觉抢眼的装饰或配件,例如衣襟袖口加木耳边,头戴lo波奈特帽手持蕾丝阳伞等等。这些本质上迎合的是时装审美、lo裙审美,而非传统审美、民族审美。

而“战国袍”走得路线就是迎合影楼古风审美(此处影楼不带汉服圈语境中的“影楼”贬义),也就是在保持“历史复原”的可描述特征前提下,其余按照“影楼写真”审美能改的都改掉,并且利用拍摄角度进一步确立审美

什么又叫做“可描述特征”呢?就是汉服爱好者能简便识别、简易传播的碎片化的孤立特征,比如交领的“可描述特征”就是呈现“y”字交叠,其余的领子细节怎么做、交叠怎么形成比较需要成体系观察思考的部分就会被忽略。

一度明制交领区别于其他汉服交领的“可描述特征”就是平铺后领子呈现闭合的尖角,于是全世界都在盯着商家平铺图找有没有“尖尖”,而从来不思考为什么明制交领会有这样的表现、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法达成这个现象。

(明制上衣交领的“尖角”)

还是以交领为例,前襟交叠成y字的方式其实有很多做,目前的古偶剧戏服里就做得五花八门,但它们只要符合汉服“交领右衽”这个“可描述特征”就会被接受。

(近期古装剧中的不同交领形态)

相反,即便将衣服做得十分考据还原,但穿成了反y字的左衽就会分分钟被人指出来。这导致很多文物原件是左衽的,被汉服化后也会被改成右衽,因为左右这个“可描述特征”远远大于其他那些需要门槛才可以理解观察到的特征。

“战国袍”的“可描述特征”就是,最外层一件放量极大、衣长拖地的直裾袍。“大放量”是汉服认知转向后一些自诩考据党的最爱吹嘘的特征,属于考据服饰的“可描述特征”。

尽管汉服主流认知转变了多少年,“大放量”就被鼓吹了多少年,但由于“战国袍”参考的主要对象是江陵马山一号楚墓的N15小菱形纹锦面绵袍(相关介绍见《江陵马山楚墓:交领衣褶自风流 | 一墓一往事》),原件达到了衣长200厘米、袖展345厘米、袖宽64.5厘米的惊人数据,比起在明制宋制上抠抠搜搜地加“放量”,如此惊人的数字即便商家将往回拉一些也是惊人的巨无霸体量,这就使得“战国袍”几乎是目前汉服敢做的最大放量了。

(N15文物原件与线图,图/《江陵马山一号楚墓》)

(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出土服饰数据,图/《江陵马山一号楚墓》)

为什么所谓“战国袍”没有在马山楚墓服饰被飘过沂州(啦啦哦)如何通过1:1制作并真人试穿的2008、2009年火,也没有被某些服装专业的汉服爱好者抄袭包装成为自己的学术成果的201X年火,而是火在了如今这202X年。因为如果没有汉服圈整体认知的转变,从马山到马王堆都只是一堆带有“尸衣”嫌疑的服饰。

(“飘过沂州”复原的马王堆,2008年作品)

(图/贴吧截图)

别说早期的汉服爱好者们了,一些博物馆工作者见着明代服饰都觉得那是巨人衣服(不信请看2015年的吐槽《》),见着马山楚墓的服饰还不得吓坏了他们。所以,不论(除了被某些服装专业的汉服爱好者抄袭包装成为自己的学术成果)

(“飘过沂州”复原的N15,2008年作品)

然而,尽管对于汉服的评判标准逐渐侧重了历史,但认知能力本身却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追随“可描述特征”。于是,本着“大放量”就意味着更“考据”的汉服新理念,“战国袍”就天然透着一股子zzzq的意味。至于“战国袍”哪些地方是得益于“复原”,哪些地方又是迎合“影楼”,不妨对比一下早年还是“正宗”汉服,如今很多却已经被“除名”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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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袍的流行:“历史”终究难敌“影楼”?

在早期的汉服体系中,汉服深衣被分作曲裾深衣与直裾深衣,并且认为两种式样都属于男女通穿的。然而在汉服实践中,曲裾更接近女装专属,而直裾则为男装,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汉服对于曲裾的圆摆式剪裁方式使它接近一个沙漏或花瓶曲线,这显然就更符合世俗对于女性身体的审美。所以即便当时的汉服也制作男款曲裾,却不是像当时汉服理论“男女通穿”那样直接一款衣服大家都能穿,而是改动剪裁方式使男装曲裾线条更接近直筒状。

(汉服女款曲裾)

(汉服男款曲裾)

这种汉服曲裾可修饰出现代人眼中更理想的身材线条的理念在曲裾发展出“短曲”“鱼尾曲裾”时到达了顶峰。如果只看外轮廓,而不是“可描述特征”的交领,这些服饰几乎和西式礼服无异。

(强调曲线的曲裾设计)

不过借古装表达现代人审美这件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几乎所有的古风服饰、古装戏服都在做这件事,比如上面做得五花八门的交领,区别只在于设计表达是否高明而已。

在从前,受限于现代剪裁的思路,汉服只敢用平面化的裁片方式去委婉表达立体剪裁的结果,不论是曲裾下摆的圆弧裁片,对襟褙子的收腰挖领,还是马面裙的梯形。但这种方式容易使服饰做得比较局促,但大家对于古装表达“盛装”“高级”的认知又停留在广袖博带上,这就造成了一些很怪异的视觉结果。

还是以汉服直裾为例,就是腰是收的、臀是包的、袖根是掐的,但下摆又是拖着着、袖子是耷拉着的,一种又瘦又颓的感觉。

(汉服曲裾的“松”“紧”效果)

而大袖造成了袖子呈现圆弧的状态也很早被汉服爱好者所发现,并且也曾被列入曲裾的“可描述特征”中,然而解决的仿佛就是直接把袖子裁成圆弧妆。这个剪裁平面吗?平面,但整体的解决思维是非传统的。包括这类袖子会产生堆褶的效果,结果仿佛也很粗暴,就是直接在袖口打上几个褶子缝合一下。

(“飘过沂州”复原的N15袖口穿着与平铺状态,2008年作品)

(直接裁剪为圆弧状的曲裾袖)

(裁剪为圆弧状并打褶的曲裾袖)

看上面的图片也知道,以前商家卖家秀图片解决这个问题的主要方式是靠模特姿势腋下夹紧、把袖子端起来进行遮挡,避免做出一些动作幅度比较大、比较舒展的动作。但这种显瘦的效果“战国袍”也可以做出来,并且由于大放量“战国袍”依靠的方式是堆褶。

马山楚墓N15的袖宽达到了64.5厘米,这意味着袖根开口低于腰位,所以“战国袍”的摄影里常常能看到背面角度有褶皱堆叠,经过特地整理就能比较出片。同样是完成“显瘦”kpi,这招可比早期汉服曲裾刻意剪裁曲线和用宽腰带扎来得高明多了。平举双手这种早期汉服极容易翻车的动作,却是“战国袍”妥妥的舒适区。

(汉服曲裾袍的背面)

(“战国袍”背面的褶皱堆叠)

(汉服曲裾袍的背面)

(“战国袍”背面的褶皱堆叠)

(汉服曲裾袍挥袖效果)

(“战国袍”挥袖效果)

(汉服曲裾袍水袖后的挥袖效果)

(“战国袍”挥袖效果)

从对比也可以看出,“战国袍”的袖展即便做不到原件的345厘米长度,也做得十分之长了。虽然常常吐槽影视剧中的袖子长度捉襟见肘,但实际上汉服的袖长一般也仅仅超出指尖一部分。虽然“长袖”“广袖”是一个从汉服运动之初就建立在汉服体系内的审美追求,但始终无法推行下去的原因,一个是因为汉服爱好者还是需要将汉服作为相对实用的服饰来穿着,另一个则是因为汉服沿袭自影视剧戏服的剪裁方式将袖子做得太大太长反而不和谐。

但“战国袍”不怕,它几乎就是摄影专用服饰了,即便大量汉服款式的实用性已经低到仅限于穿着去参加汉服活动,却也已经不在“战国袍”的考量范围内了。

(早期汉服曲裾袍,约2006-2012年)

(战国袍,某宝商品)

在审美上“战国袍”的宣传语叫“宿命感”,但实际上镜头语言都在表达“仙气飘飘”,以及“可描述特征”以外的部分都尽可能的模棱两可,也就是当下很流行的“氛围感”。至此,“战国袍”在历史背书下完成了自己的“人设”建立,是为了现代人对于影楼古风的追求而建立的。

所以,我们能看到的是:尽管在认知的转变下接受了“大放量”,但依然会觉得衣服做长了做宽了会显得笨重,所以“战国袍”几乎都采用比较轻薄的面料。这点上其实还是挺有讽刺意味的,在汉服最热爱雪纺和乔其纱的年代,曲裾直裾由于占着“深衣”的名头往往做得比较华丽厚重,只有在外披的大袖衫或鼓吹三重衣的时候才别扭地加入一些轻薄面料。但风向转变以后,一个“可描述特征”被拿起来的同时,另一个“可描述特征”却被放下了。

(不同风格与搭配的曲裾)

其实在曲裾开始式微的时候,就有一些商家出过更迎合影楼古风需求的款式,比如使用多层纱叠加的面料使其更“仙气”,有比如鼓吹三重衣概念通过层次感使其更“古朴”,但终究难救曲裾的颓势。因为曲裾并非败于建立在这个款式之上的审美,而是败于这个款式在汉服库中是否拥有“合法”身份。而“战国袍”则恰恰相反,它先拿到了汉服款式库中的“合法”身份,然倚仗着这个身份重新奔向原来的影楼古风审美。所以说,这个“前任”和“现任”,看似是不一样的,实际上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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