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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水关记 | 王俊

 向度文化 2024-04-09 发布于山东

《向度》39期征稿启事


日已偏斜,给那一片青草披上了最好的色彩。

分水关记                 

图/网络 文/王俊


茶余饭后

薄雾逸去,山峰渐露峥嵘的气势。阳光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若水浪一样漾动金色波纹,从山坡上扑到我们的怀中,又从我们的身体内淌游而过,不由分说地涌向了山脚。山脚下的树木不管是新绿还是老绿翻滚着,起落着。深的愈发深了一些,浅的愈发浅了一些,流光溢彩,迷离得如长长的梦境。四周全是林木推搡出来的气息,明媚清爽,令人愉悦欣然。桐树开着雪般的白花,若绶带,披挂在道路的两侧。那些桐树似乎专为道路而生,枝杈横斜交错,随道路所拱出的弧线一起蜿蜒迂回,一起蓬勃地往云端里长,直至没入天际。人漫步在路上,会将心思全部放在草木上,从它们的身上获取相对应的心情色彩。

将车停在半道上,是丁智的主意。一拨人的意图原本是奔往分水关。丁智说,来黄龙桥,不品尝好茶,说不过去。丁智的人脉广,认识许多有趣的朋友。他邀我们到朋友的茶馆坐坐。喝茶乃是美事,何况是在武夷山下,美事加美景,如何不诱人?
我们一同朝山坡走去。坡上,高高低低的房屋沿着道路排开,没有章法,恰似淘气孩子堆的积木。房屋前种着开花的植物,月季和蜀葵灼灼在枝头。我掏出手机,不停地拍照。门额上悬挂各式各样的茶叶招牌,顿时令人感觉茶叶真的不同寻常了。河红茶、金骏眉、大红袍、铁罗汉、白鸡冠、正山小种,就这样一路读下来,丁智带着我们迷路了。他自嘲道,茶还没喝,人先醉得糊涂了。想起前不久读本雅明的《柏林童年》,他说:“如果你想在城市里迷失,就像一个人迷失在森林那样,则需要练习。”我想,之所以迷路,无非是放下警惕心,卸下盔甲,毫无顾虑地把自己托付给对方。灵魂是不懂得伪装的,遇见倾心之处,入目皆是温柔,并不顾一切地沉溺其中。那么,这种别样的迷路,应该算是一桩乐事吧。

丁智打电话联系朋友。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来,堆着满脸的笑意,对众人说道,难怪院子里的喜鹊一早就叽叽喳喳叫,是贵客降临了。丁智的朋友叫黄玉春,在武夷山镇的乌石村有数十亩的茶叶地。他的茶馆坐落在山坡的拐弯处。没走几步,我们看见一小块平地,种了菜蔬。辣椒和茄子的枝丫上缀满累累果实,丝瓜的藤蔓攀爬在架子上,大朵大朵的黄花如期铺展暮春的浓烈,蝶蜂嘤嗡起舞。一些野草摇曳成绿色的屏障,将菜蔬天衣无缝地合围起来。再过去是新添的三层楼房,背山而立。二楼三楼统统装着明晃晃的玻璃,我估摸是主人一家的起居室。边上挨着一栋二层楼房,外墙刷着白漆。楼阁的身子探到院子里,格外引人注目。栏杆的制作甚是讲究,木头的,黑沉沉,弥漫几许古意。“茶余饭后”四个字端庄而淡然地站在二层楼房的额头。茶馆的名字易记,道尽了南方的风情,镶嵌着南方人与茶之间的美妙关系。我颇喜欢当地人把喝茶称之为吃茶。吃饭是喂饱身体,吃茶的妙处则是细品人生的真味,养出另一个精神世界。两者孰轻孰重,不好妄加置喙。饭吃饱之后干什么?吃茶去!找来三五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围坐一团,煮着茶,天南地北闲聊,歆享促膝之欢。杯子里的茶水凉了,再续上。人世间最美好的时光,都懂得氤氲在袅袅茶香里。

踏进院子,与几株无花果撞个满怀。无花果的叶片硕大,果子藏在层层叠叠的叶间,亮出青涩的面庞。我钟爱无花果。每到上市时节,家里茶几上总爱摆上满满的一盘。读书累了乏了,就吃一个无花果。之前看过无花果结果的样子,是在视频里。阳光落在叶片和果实上,反射着一种干净的绿色光泽。黄玉春告诉我,无花果种了几年,至今不知味道如何。见我一脸疑惑,他又说,山里的鸟雀多,尤其个个都生了做贼的眼。果子即将成熟,鸟雀在半空中看得清楚,飞落下来,替人先尝了鲜。黄玉春的老婆抿嘴笑道,奇怪的是,这里的鸟雀不怕生。我去驱赶它们,吃得反而更高兴。我拿破搪瓷盆敲击,起初把它们吓跑了。后来再敲击,就没什么作用了。它们哪里是鸟雀,分明都成了精。众人忍俊不禁,暗地里却艳羡人与鸟之间的自在陶然。这样的生活、生存、生命,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极其的寻常。殊不知,这是很多文人所向往的桃花源。

我们被主人引入二楼的茶室。过道的墙上,挂着一幅“高山品茗”的国画。画中两人于深山旷野中汲泉水煮茶,林木簌簌,群山之上烟岚蔼蔼。站在画前,仿佛能听见茶汤煮沸,咕咕作响。看左下角的落款,是熟识的当地画家马言的画作。走进茶室,迎面的一面墙壁装成书架,摆放厚厚的书籍,有关茶类的居多,中间摆着茶饼和青花茶罐。红木茶桌上放着茶具,一碟点心。众人对着窗户,松松散散地坐开。木窗户全部敞开着,苍郁的竹林一览无遗,鸟鸣和光一并涌进来。一只小鸟飞出竹林,落在窗台上,梳理翠绿的羽毛。“唧唧”,它和我们打完招呼,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光影里,飘过一缕翠绿色的烟岚。窗前竹叶婆娑,却再也看不到那只小鸟。

主人坐在上首泡茶。茶是铅山县有名的河红茶,与武夷山小种一脉相承,其汤红如晚霞,却比霞光通透。杯底香浓郁,其味醇厚隽永。袁枚曾把武夷山茶评为天下第一,而西方人将河红茶视若珍宝,跋山涉水来铅山县购茶。他们将河红茶的身份抬得很高:茶中皇后。黄玉春说:“其实,铅山县种茶制茶历史悠久,宋代时就出产周山茶、白水团茶、小龙凤团茶。元明时,陆续研发了小种河红、玉绿、特贡、贡毫、贡玉、花香等名茶。”我读辛弃疾的诗词,知道他偏爱小龙凤团茶,曾在《水龙吟》中赞道:“其外芬芳,团龙凤片,煮云膏些。”红茶走进铅山,成了河红茶,跑到宁州,是为“宁红”,传入安徽祁门,有了“祁门红茶”。据明万历版《信州府志》记载:“河红茶乃为国内最著名之红茶,且为华夏首次问世之华茶。”小小的一片茶叶,海纳百川,将天下所有爱茶者的情意都化为浓郁的香气,融为一体。

禅茶一味。等待一泡茶被水唤醒的过程,大抵也是茶客看主人追求茶事的格调。候汤、洗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哪一个步骤都需要张弛有度,不敢造次。捏一撮茶入杯,以沸水冲之。杯盏生烟,茶叶在沸水中呈现的无非就是两种姿态:浮与沉。饮茶者出于一种敬畏,危襟正坐,奉上相应的礼敬:拿起或是放下。

两三盅茶润过喉舌,春光一样入心,不知不觉,话语就渐渐多了起来。众人聊起河红茶由明清的辉煌到现在的日渐式微,聊起它在不同年代的身价。我突然发现自己对河红茶了解少之又少,完全是个文盲,遂闷头吃茶。哪承想,七八盅茶仓促入胸腔,我几欲醉倒,连忙换喝白开水压一压。难怪有诗曰:茶亦醉人何必酒。

敢情吃茶的心要如茶的心情那样,不疾不徐。

吃茶即品茶。品有三口。一口试茶温度,一口闻茶香,一口轻嘬慢饮。

茶将尘世的狂热和喧嚣,逐一沉淀在余味中。

分水关

抵达分水关,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命体验。我们压根想象不出,勤劳的人们是如何从悬崖峭壁中凿出一条盘山公路来的。一面是岩石巉巉,另一面则是深谷莫测。稍有差池,人和车就得报废在这条路上。尽管司机再三保证,会比往常开得慢一些。但我依然紧闭双眼,不敢张望车窗外的景色。心跳到嗓子眼,掌心也不断冒汗。有那么一瞬间,我明显感到身体不适,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耳朵“嗡”的一声,突然胀疼起来。后座丁智和朋友的说话声,一会儿离得近,一会儿飘得远远的。我很想听一下他们聊天的内容,试图忘掉身上的不适。可是,耳朵里的轰鸣声,以及胃部的难受,只能让我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无声地与这种不适抗争。
翻过一道山脊,车子趋于平稳,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来,头晕、恶心也消失了。睁开眼,望见东侧的七星山,以及与之相颉颃的望夫山。望夫山映入眼帘,耳畔响起声声叮咛:等你归来。茅檐低小,白发翁妪相媚好。相传望夫山是山下阳村庄的女子幻化的。女子的夫君是抗辽英雄杨家将的后裔,领兵去关外攻打元军。女子牵着幼儿站在村口翘首以待,迎候夫君的凯旋。太阳落了月亮升起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泪湿青衫透,剪不断理还乱的深情渐渐隆起,升腾,慢慢高出了周边的山峦。两座山峰默默替女人承担起愁苦,在时光中俯瞰着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雾霭被野风吹荡到两座山的顶上,就赖着不肯起身了。越来越多的雾霭堆积,远远望去,恰似从山峰中淌出来的一道巨大的瀑布。开门下车,分水关的界碑就在脚边。轻轻一抬腿。一脚留在江西,一脚就落在福建。因了茶叶的缘故,江西铅山的鹅湖古道和福建的崇安古道在此地相遇,交汇。想来是两条古道的交汇,造就之后分水关的商贾云集,喧闹如市。现如今,古道早已湮灭在杂草蔓生的岁月里,空留那些被时间锈蚀的车辙和足印,触目惊心。

分水关依然在。它偃卧于黄岗山的半山腰,是赣闽间铅山境内的八大关之首。单看分水关的字面,很容易联想到水。其实,水和树一样,生长到了一个节点,自会分叉。所谓分水关,指武夷山之水南北两分。南流崇安(即现在福建省武夷山市)入海,北流铅山入江。但我们更好奇的是它的另一个身份——分水关似乎从来不缺狼烟。大抵坐拥重要地位的场所,容易成为焦点,引来众人的关注,招致灾难。在动荡不宁的明末时期,郑芝龙和郑成功父子俩在这里据守,意欲阻止满清进军南下。这场战役以惨烈告终,尸骨遍野。咸丰八年,太平军攻占分水关,与清兵激战,葬送了许多无辜的生命。当然,今日不知明日事,争来争去黄粱一梦。明朝没有支撑起来,很快倒了;清朝也没有躲过去,终究灭亡了。那些古战场什么都没有留下,人们在亡灵的骨殖上种植茶树。战争、苦难、悲凉、仇恨、恐惧、丑陋等烙印被茶树卷成一团,吞入身体里,消化并吸收掉了。茶树照旧绿了一茬又一茬,大自然以这样的方式遗忘了历史。人的生命在茶树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和卑微。

茶园环绕着分水关。长的,方的,圆的,三角形的,总之,你能想象的形状都可以看得见。有的在山坡,有的在谷底,还有的夹在几块巨石中间。但这并不影响茶叶的生长,每一块茶园如一池的绿水即将漫溢出来。茶园连着茶园,保持了原初的形态。一垄垄茶树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将绿凝固在每一片叶上。那绿鲜灵葳蕤,逼退了其他的色彩,闪亮着一种辽阔的神韵,把人心都染绿了。俯下身子,离茶树近些,屏息倾听茶叶发出畅快的吟唱。于是,想起采茶的高峰,满园都是采茶的女子,借助食指和拇指的巧劲,采摘下一片片嫩芽装进茶篓。嫩芽采回家后,辛苦的是制茶人。制茶极为讲究,是传统的绝活儿,急不得慢不得。发酵的过程尤为关键,拿捏时间要恰到好处。这是依靠人与茶长时间厮守的情感和经验,是任何机器都无法替代的。发酵不到位,青草气息隐在茶中,茶固有的色、香、味出不来。若是不小心太过了,汤色暗沉,茶韵和香气便随着时间流失。一盅好茶的制作,意味着时光逆转,茶叶的生命在波澜中得以复活。

新茶制作好了,人们把目光投向分水关,谋划出一趟远门。冥冥之中,人们觉得远方与茶有一种神秘的关联。远方是新奇的,寄托了人们对好日子的盼头,充满憧憬和希望。分水关能将人们和茶引领去往这样的远方。

起初开凿出来的古道,那是汉武帝讨伐闽越国的通道;然后设关,拓展成孔道,车辚辚,马萧萧,那是南宋的大马帮押送闽地所产的贡茶,北上运往汴梁京城;再后来,到了明清,商旅往来不绝,繁盛之极,给分水关的文明史、文化史书写了高光的一页。明朝江苏人王世懋到福建做官,路过分水关,在《闽都疏》中写道:“凡福之丝绸,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桔,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水关及蒲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宋人将铅山经崇安的通道叫“大关”,其他两条通道意为“小关”。电视连续剧《乔家大院》真实还原了山西商人乔致庸由分水关出发,开辟到俄国恰克图“万里茶道”的荣光。清时,俄国饮茶之风,日渐盛行。头脑活络的山西人看到商机,赤手空拳到茶叶的产地闯天下。他们雇挑夫从分水关出发,沿着鹅湖古道走至铅山县的河口码头,将茶叶装上船,顺信江下鄱阳,入长江溯流至汉口,再舍舟改道去河南、山西、河北、内蒙古、伊林,穿越茫茫的沙漠草原,最后向着俄、英、法等地挺进。人们一路走来,经过千山万水,一步一步,将重叠的脚印垒成了万里茶道。分水关,就是这万里茶道的起始点。可以这么说,分水关的兴起,不但繁荣了中国的茶业,而且打通了东西方文明的根脉。

路在前方无限延伸,不同时代的身影在风雨中撕扯,最终变成历史,变成风景永远留在了分水关。他们是商人,是挑夫,是官人,是士兵,是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举人。当中还有朱熹、辛弃疾、刘基,都是耳熟能详的人物。我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愁云满面的陆游。

淳熙六年(1179)的九月,陆游卸任冲佑观,与送行的人告别,迈着蹒跚的步履前往临安。伫立在分水关,遥望关山逶迤,心底暗生一种旷古的苍凉。许久,这位早年风发意气的诗人,收回思绪,看看老病的身体,看看满肩风尘,想到靖康之耻,想到破碎的河山,想到自己如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漂泊不定。一时积郁难舒,泪水潸然而下。可恨南宋帝国摇摇欲坠,谁能力挽狂澜?陆游至死都在等待中,期盼着。

傍晚的日影落下来,峰峦和茶园被镀上酡红。数头山羊散放在茶园,低头吃草。《圣经》里写道:“我的良人啊,求你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要转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可是,试问多少人可以按时转回呢?我们只是分水关的过客,注定成不了它的归人。

古道

日已偏斜,给那一片青草披上了最好的色彩。每一片叶尖都闪烁亮亮的金边,就像一群飞翔的鱼儿,被风追着,忽忽掠过山坡。同行的两个小姑娘欣喜地发出惊叹,转身飞翔一般,进入青草里。有一刻,青草分明显现纷乱,但很快恢复成连绵不绝的气势,从我们的眼前传向远方。

我拨开一丛青草,惊奇地发现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古道,隐现于高低起伏的青草里。古道是时间的暗喻,联结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它的出现,试图将久远的历史推向我们的想象中。古道上的一部分鹅卵石被草根缠住,又被它们肆意长出来的茂密叶子遮蔽了天日;另一部分的身体润开,滋生出厚厚的苔藓。一条钤满时光印记的古道酣睡在青草怀里,意味着属于它的丰富时代已经过去。被时光选中的这条道路,当年的繁华和喧嚣已然无从寻觅。我想,能被选中,无疑是偶然,也是必然。现在,时间斩断了一切,也抽取了它的激情和生动。古道像是跨越了长长的远路,走得实在太累了。此刻,它放下人间的生离死别,收藏起关于生命的许多秘密,酣睡着,丝毫忘记了自己的迟暮,只记得风恰好柔柔地吹着,夕阳无限好。

站在山坡上,朝四周看去都是高耸入云的大山,树林莽莽苍苍,看不到阴柔之态。这种雄性与野性结合的群山,缺少母性的包容与温柔,哪个悬崖和峭壁都不易攀爬和下去。当年李白上蜀道,一惊一乍地喊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尚且不知道,古道的难比蜀道更难。班固在《汉书》中记载:“山峭峻地深昧而水多险,夹以深山丛竹,水道上下击石。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窄窄的古道沿着溪水和群山的走向,隐匿于树木茂密的崇山峻岭里。世人都清楚,看不到的险恶往往比看得到的更教人顾忌。因为看得到的险峻,你可以避开危险,但看不到的是未知,暗藏杀机,防不胜防啊。当地的老人云,每一道山梁都死过人。古道外不是陡坡,就是深谷。商人和挑夫行走在崎岖的古道,喘着粗气,不敢掉以轻心,一步一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与死全在一瞬间。但古道的凶险远不止这些。雨季时,山里瘴气重,染上恶疾,丢掉性命的事时有发生。好不容易躲过了瘴气,半道上突然又跳出一只猛兽或是一群山贼。无论是猛兽还是山贼,遇见了都是在劫难逃。死亡一度是这条古道的主题。生命诚可贵。哪有人不知道顾惜自己的生命?然而,琐碎的日子需要靠金钱支棱起来。但凡有一条活路,谁会选择去当挑夫,踏上漫漫古道,铤而走险。面对金钱,穷人似乎除了舍命相搏,别无选择。

在死亡之线挣扎,挑夫们肩膀上的扁担就被赋予了特殊的使命。扁担的材质一般都是石头缝中长出的三五年竹子,韧性好,不易朽坏。挑夫们给扁担包上铁皮,再刻上自己的名字,扁担一下子就有了灵魂。扁担一头挑着生活的苦和累,一头挑着主人的性命。它挑着茶叶,是讨生活的劳作工具,在遇上野兽和盗匪之际,可以作为防身武器。一根扁担在手,就等于向天借来了几个胆子。野兽和盗匪见之,心生怯意,不敢近身。从武夷山的下梅村走到铅山的河口码头,少则十几天,多则近一个月。路上,渴了就喝山涧的溪水,饿了就吃家里带去的干粮。夜里,大家挤在逼仄的岩洞里,枕着与之命运休戚的扁担睡觉。多少个日子里,担撑的声音由远及近,响彻在群山之巅,敲碎的月色和日光遗落于草丛里。

终于,凭着不言放弃的勇气,商人和挑夫挺过来了,看到新鲜的曙光,绚丽灿烂。他们眼里噙着泪,暂别了路上的悲愁和艰险。与他们一块结伴而行的一些商人和挑夫,并没有他们那么走运,途中仆到在路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们的尸体被古道的泥土覆盖了,朝夕相处的扁担插在坟墓的边上,等待着日后亲人来相认。有幸被认领的灵魂,回归到故里。而那些因种种原因,没有归属的,经过日晒雨淋之后,他们的名字和尸骨一起腐烂,最终与古道融于一体。青草和野花承接了他们的血泪,历经多年后,在古道上疯长着,到处迸发一种辛涩的味道,俨然是时间留下的气息。许多时候,那些辛涩的气味进入体内,凝聚在胸腔,总能让我们感觉到沉甸甸的。

时过境迁,曾经盗匪猖獗的现象早已不复出现。当地人说,倒是现在生态保护得好,坡下的山岙里常有野猪出没。不消说,挑夫这一行业自是不会再有了。人们在原来的古道旁边修了几条四通八达的公路,不再使用挑夫,而是改用汽车运茶,将茶送至每个爱茶人的壶中。某种程度上,便捷的交通为茶文化打开了另一丝生机,获得一种新的生命力。挑夫也都安居在山下的村庄,种起了茶叶。他们一如地里的茶树,平静地生活着。如果没有人向他们打听曾经的过往,他们绝对不发一言。似乎昔日的悲苦都随风而逝,根本不值一提。我应该为我们感到幸运,生活在好时代,衣食无忧,不用经历那些非人的痛苦。

离开分水关,车子驶上宽阔的新公路,钤满时光印痕的古道却时不时地在我们的脑海里闪现。

本文原刊于《黄河文学》2023年2/3期

王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散文》《草原》《山东文学》《湖南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等,作品曾多次获全国散文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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