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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杨乃平:远去的布头儿

 百姓文学社 2024-04-09 发布于云南

我年少时,乡下的布头儿正走俏,可谓人人求之不得的稀罕物。倘是哪位运气好的村妇淘得了,纳了鞋底或补了裤裆,土脸立马像附了簇新的布头儿一样鲜亮;哪个半大小子,过年时,油腻的裤脚添了补丁,一如梅花点点吐放,那步态便招摇得尘土浩荡。

在当年苦困的岁月里,成衣太少,当然也买不起。供销社一卷卷花花绿绿的布匹,如贵妇人斜倚在板壁里,仪态高傲。挤兑得针线、镐头、碗盆等,皆羞怯地屈居一隅。按理说,作为供销社经理的父亲,搞几块减价的布头儿,简直小菜一碟。那承想,父亲依据内心的圭臬架起了高压线——不许家人走后门,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布头儿。

高压线决不能触碰,触碰了就会电闪雷鸣。

那年秋日,为买布头儿的事,母亲没少使性子。她因心里憋屈积攒出的坏脾气点火就着,常常引发争吵。

“不就是买个布头儿吗,还能借你啥光?”

母亲边纳鞋底边气哼哼地嚷嚷,凛冽的口气里抛出棱角与埋怨。飞针走线的粗糙大手,气得有些抖,优雅的招式也乱了章法,一锥子下去,刺破了食指,殷红的浆液津津鼓溢。她用力一抹,拭掉血滴,像是对什么发泄着不满,冲着丈夫大喊:“反正你下次回来,得捎回几块布头儿。”

“乡民不怕穷,就怕不公。咱管这个儿的,就得先可别人。”父亲坚执地亮出态度,表明无有妥协的空间。

其实这样一次次的急赤白脸,通常发生在父亲要去上班的傍晚。原初的心平气和像暴雨中的土墙一样脆弱,瞬间轰然崩塌,场面迅猛升级为针尖对麦芒的交锋。我内心忐忑,趴在炕沿上把头扭来扭去,目光溜着两张脸来回跳跃。压抑的气氛,弥散于粗重的呼吸之间。我觉得父亲必须给辛劳的母亲一个说法,可到末了,就算是母亲连吓带逼,软硬使尽,沉默的父亲就是油盐不进,坚决不肯支配经理的权力。

我害怕这样的拌嘴。面对这扯不清的纷争,我无力说和,往往窘迫缄默,实际上也没有我这个懵懂少年说话的份儿。父亲大多避开带有火星的话茬,也不做过多辩解,他冷着脸子以不变应万变。我承认心中的天平倾向于母亲,因而心里积聚了指向明确的怨怼。即便父亲怕我受伤抛来安抚的眼神,我都冷冷的不去接纳,小脸蕴含着显而易见的对抗。

父亲拎起赭黄色帆布包,推门上班去了。此时,光线从天边斜铺过来,我满腹惆怅,无奈地张望,望着那个倔强的背影,一点点融进夕阳。

那时想买几块布头儿,最朴素的想法就是图省钱。我体谅母亲的难处。一回又一回,吵闹、要挟、体己,在秋冬交替的几个月里变换着态度和技巧。这是母亲唯一的招数。可无论是“枪林弹雨”亦或“糖衣炮弹”,最终皆是徒劳。

春节前零星的鞭炮,噼噼啪啪吹响年的号角。邻家孩子屁股上花朵斑斓,把我破了三个洞的灰布裤子映衬得无比寒酸,他们兴奋得在眼前跑来跑去,仿佛散出淡淡的清香,跑得我满目倦怠的母亲心烦意乱。晚饭是特定的时间节点,母亲端上热气腾腾的酒菜,借气氛友好之时,她又不失时机的示好,语气舒缓如温柔的水波。父亲戒备得密不透风,没有环绕与婉转,尽是大公无私的凛然,干脆而绝情的话语在空气中敲得梆梆响:不行,就是不行。他抓起帆布包匆匆走了。于是,母亲循环往复的心思随即落空,几度荒废了时间。

我望着一身青布衣的父亲,端直肩膀,脚步坚定融入雪舞漫天里,一个决绝的背影渐行渐远。屋里死寂,遥遥垂下的白灯泡不知愁苦,缄默无语,冷漠得像一枚光溜溜的石蛋。我勾头,看着坐在灶门口小矮凳上饮泣抽动的母亲,心里灌满了伤感。母亲捂着胸口,像是要摁住呼之欲出的疼痛。我慢慢凑过去,亲昵地趴在她的腿上,她泪水未干,埋下头,拢我入怀,把脸贴在我的小脸上,她急促的喘息,双唇微颤,好久才平静下来。泪凉凉的,沾在我的脸上,一直凉到我心里。是呀,今天是小年,快过年了,母亲盘算着给孩子们补补衣裳,这恳求不过分吧?

在那大雪飘风的黑夜,烈风捶着门板。极度的沮丧触动我的睡意,我搔着头,望着房梁天真地想,又不是不给钱,花钱买几块布头儿,有什么大不了的?曾经,母亲面对摊在土地上的一堆一堆的庄稼活,面对无休止的艰辛与磨难,她整天汗水淋漓吭哧吭哧地干,从来没有愁怨与泪水。可这个暗夜,母亲还在偷偷抹泪。我被父亲的漠视激怒了,宛如一夜之间,我长成了大人。

夜里踌躇几回,我终于做了定夺,很是决然。拗直的我,连续几日摸黑起早,冒着风寒追着寒星,直奔七里之外的供销社排队买布头儿。

父亲心系公平,随机设定卖布头儿的时段,并硬性规定每家只能买四块布头儿。当时,就算是亲朋,想从父亲的嘴里抠出消息门都没有。没办法,我只能躲在供销社门外的大榆树后,捉迷藏似地藏身,偷窥屋内的动静。腊月的寒风是咬人的,飕飕踅进裤管,小腿针扎一般疼。我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流,跺着脚固守,准备随时伺机而动。

机会终于来了。我混在摇晃的队伍里,挤挤挨挨,紧紧抓住别人的棉袄,生怕被甩出队列。我躲闪着父亲的目光,缩头缩脑,掩护在嘈杂里。好不容易轮到我了,却被眼尖的父亲发现。他跑出柜台,粗暴地抓小鸡般把我拎了出来:“你等等。”于是,一脸沮丧的我,被毫不留情地凉在一边。

眼睁睁看着村民们嬉笑着散去。我原以为,父亲也学会了掩人耳目。我立在已然熄了的火炉旁,假模假式地烤火,作出很冷的样子,心里一阵窃喜。想不到,末了,窃喜慢慢变为失望。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他掷出的坚硬的话语:“咱家在这买布头儿,好说不好听,你回去吧。”

我知道,当时走后门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父亲一生顾忌,绝不沾染这样的污点,所以,他宁肯家人受委屈,却把心中认定的事儿做得理直气壮。我怎么都想不通,自己排队买,还不行吗?我的心像是被朔风浸透,瞬息就凉了。

我扭脸闪出门,瑟缩在窗下嘤嘤地哭了,心头所有的哀怨都叠在了痛楚之上。我委屈极了。檐下几只麻雀不知趣,叽叽喳喳的嘲弄,加重了我的委屈。

没有什么能撼动父亲的主张,即使他的儿子哭成了一团浆糊,他依然还是那样的决绝。

父亲还是来了,一甩手轰走了喧闹的麻雀,走近,轻拍我的肩膀,拉我进了侧屋,拂去我脸上的泪,用一双大手捂捂我的脸:“不哭,不哭,爸爸是公家的人,就必须主持公道……管点事儿,有时就得自己受点委屈……父亲的话意味绵长,脸上还不时露出轻快的笑颜。我的身子渐渐暖了,舒适而温软。他从兜里摸出四块钱,塞给我:“去,看喜欢啥样的,自己挑几尺布去。”这时我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睫上挂有两朵泪花,星星般闪亮亮的。

在父亲笔挺的腰杆面前,我无法表达怨气,亦无以言说心中的不解,可我却在温暖的大手里,隐然觉出了深藏的爱意。良久,我融化在这温厚里,强力咽下所有的酸酸涩涩,剩下的只有顺从。

就算是加冕我不忍搅局的懂事,也不过是坚守他的品性。那一刻,我花了三块六毛钱,收获了一块三尺二寸长的蓝色迪卡布。

这就是我在父亲掌管的供销社里的际遇,至此,我买布头儿的经历戛然而止。

父亲难以更改的正直,多年后也没有被时间改变,大异于时下人的油滑。这血脉里的禀赋,除了力主公平,似乎还深藏着他对我的某种期许。我长大后,才慢慢读懂了父亲的隐秘用意。他的品行,沿袭到儿子身上,一如灿烂的阳光,投到我后来的征途上,一路闪亮。

时常翻检买布头儿的旧事,恍惚间,仿若阴阳之隔的父亲正在严厉拷问着我,并窥到了我时下两难的忐忑。这些年,我们习惯了更紧密的联络,而寻求一种精于取利的捷径。疲于奔波里,难免辛苦与“心苦”遭逢。而今静坐时,检省间,我顿生点点苦涩,还有丝丝不安,不知是因逝去的父亲,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作者简介:

黑龙江省作协会员,曾在《广西文学》《青春》等五十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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