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住安民里 （小说连载八十五）

家住安民里

作者 陶冶

八十五、

翌日，刘闯早早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院落里白亮亮的一层清雪。他绕到房后，翻过院墙，展眼向北望去，忽想起了《红楼梦》判词中的“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光秃秃的旷野里辽阔苍茫。

村子里很静，晚起的公鸡应景般地啼了两声，像是在证明自己的存在。从前这个季节的这个时段，家家户户的烟囱早冒起了炊烟，忙着生产队活计的人们快回家吃早饭了。如今农民早已一改从前的生活方式，不再起早贪晚了，此时恐怕正搂着媳妇睡懒觉呢。刘闯反倒像个深爱着土地的老农，背剪着双手，踏着清雪，踩在尚未封冻的田垄上，闷闷地向北走去。

刘闯在当年生产队最远的那块地——大北梁子兜了个圈，太阳一竿子高了才转回来。
    顾学琴和小曼已把早饭端上了桌，刘闯四人草草地吃了早饭，便向顾学琴说了些宽慰的话，道别上车。两辆小轿车缓缓地开出岗头子小村，向县道驶去。

    王敏春坐在小五的车上，刘闯坐在老黄的车上，过了宝力镇不远，县道的右侧凸起一段高高的土棱子，像被大水冲毁而残留的一段大坝。刘闯对老黄说：“这是当年学习河南人修'红旗渠’，全县总动员，修的'众志渠’，当时动员了全县各生产队的全部壮劳力，打了一周大会战，修了这么个废物，一天都没派上用场，劳民伤财，那个时代咋会有那么多愚蠢的干部。”
    “这很正常啊，闯哥”老黄见刘闯有些不解，便接着说，“现在的领导不也是一样吗，为了搞政绩，全国建了多少虚假多余的项目，有工程建设就有流动的款项，领导就有相互作用实惠。不是吗？官员要做到清正廉明务实地为老百姓着想，目前看还是很难做到。真正法律意义上的监督机制很重要，干部又不是老百姓选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权力不是老百姓给的，他们为啥要为老百姓负责？贪，是人的本性，不被制约就会伸展，手中握有权力尤为重要，更不可低估对社会的危害。”

    刘闯稍作沉默说：“一个国家的高层，或者说绝对权力者，在决策上的一个失误，便是整个社会的灾难，会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可悲的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

“说得是！我们就是曾经的受害者。”

刘闯再次沉默。其实，此刻他的思维正在活跃的氛围里跳转。晨起，他在荒芜的土地上、小村里，兜了一大圈，他有些想不明白，如今的乡下怎么变成了这种形态？沉闷得难见一个人影，连一个起早烧火做饭、喂鸡、喂猪的人都见不到，当然，也不见有起早拾粪的庄稼人。土地在改变，从前是开春后，冻土化通，土地便松软，有了墒情，开始播种，直到夏天伏雨一拍，垄沟垄台便板结起来，踩下去是实在的感觉，直到来年开春，周而复始。可现在早已秋收完结，土地则是松软的，据说是用了“免耕”的效应，有机的农家肥已没人使用了。如此持续下去，未来这生长粮食的土地会是何等样貌呢？
    他忽又想起修众志渠前一天，在公社（乡）召开的誓师大会上，他代表知青宣读誓词的慷慨激昂场景，还真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气势。如今看起来，像是在梦里一场被瞎指挥的闹剧……
    他又想起了李老四，当年那样一条壮实勤劳的汉子，只因祖辈攒下来几十亩田产，父亲便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让他的姊妹们半世里矮人一头，委屈求生，没有尊严地活着。如今就这样地，一方盛骨灰的小木盒子，盖上厚厚的泥土，就将一切都掩埋了起来。
    他忘不了那双失神的眼睛，那只枯槁失去了力气的大手，颤抖着、免强地把握住李小曼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那一刻，他方醒来，对李老四生出由衷的敬重。
    车驶过了开原，老黄问：“闯哥，你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李老四。”
    “怎么，是悲悯还是感伤？”

“是敬重！”

“怎么讲？”

“李老四从开始就知道小曼是我的女儿，却三缄其口，默默地埋在心底一辈子，他心地善良，懂得珍惜。”
    “你怎么知道？”
    “老弟，我们总以为自己是聪明的，其实不然。李老四在生命的最后时候，让小曼带信让我去见他，我去时他已说不出话了，他用尽力气将小曼的手抓起来放到我的手里，对我微微地点头，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二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