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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家书

 徐平的书屋 2024-04-14 发布于四川

这是一个有些令人感叹的话题。因为,曾经那么熟悉而亲切的手写家书,已在不经意间淡出我们生活多年了。它的离去及消失,是我们不曾想到的,还想不到的是,竟然是在我们这辈人的“眼皮子底下”衰落、逝去,也许,便是在历史长河中永远地消失!

我想,现在应当留下对这书信的记忆与思量了——趁它的背影还算较清晰时。

书信,据记载在我国起源于商朝,之后,一直是世世代代人们通讯联系必要的媒介,家书更是亲人传递信息、交流情感的主要载体。多少年来,它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没有书信的人生是不可思议的。

图为湖北云梦出土的秦人“黑夫”写给兄长的木牍

据查,我国发现的最早家书实物是在湖北云梦,为公元前223年2月秦人“黑夫”写给兄长的木牍。算来,这一家书的存在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对于信件家书,我在儿童时期便有所知晓有所接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杜诗,也在启蒙时读过,但,切身的感受还是在成长的岁月中——那是一种心之所系、体之所触的亲身体验。从儿时到老年,一旦家书在手,便有份量,便有热切,无论阳光明媚还是风雨如磬,亲人的信函总会提供着一种精神上的享有与享受。想来,我们这代人不与信件打交道者也许真的不存在。

图为我年少时的绘画参加展览和得以刋登的通知信函

我儿时最早认识的家书,是父亲寄来的信。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记得多是从重庆一旅馆发出的,那“解放东路”的地址,我至今还能记得。而我个人收到的信件,最早的是在1955年夏,“中国美术家协会重庆分会”寄来的,通知我的画参加了“西南儿童美展”——那些信件上“小朋友”的称呼而今读来十分好笑又亲热。少年时代,家里与远在广东工作的大哥通信,往往是我的任务,笨拙的我提笔写得不多,还是报安好之类的“流水账”。而大哥的来信则多是问候家人,也言及些工作与生活,记得信纸上的“金安”二字,好像回回都写得一样,都在信纸左下角。每每送信的邮递员骑着专用的绿色自行车在家门口叫喊时,我总是放下手中的一切冲将出去,有时,还没有跨出门槛,那白色的信已经飘飞进屋子了,如同美丽的、新奇的小白鸽。

图为穿绿衣邮递员送信的专用绿色自行车

图为当时交寄信的“信箱”

图为汇款单和电报(以上为网上资料)

我记得,当时的汇款单也具有通信的功能——其右侧有一留言框,为“简短附言”,可写十来个字。多少年来,辛劳在外的大哥大嫂每月给家中寄钱,汇款单上多有留言。

还记得那时也时兴寄送“明信片”。写些可公开的文字,加之“明信片”本身的画面,算是特别而时髦的信函了。

图为1963年之前我拥有过的明信片等

图为我知青时期的一些信件

我自己书信往来的频繁时期是在知青生涯中。与家中通信,与同学通信,与亲友通信。写信、寄信、收信、读信成了我打发孤寂农村岁月的极其重要的方式与内容。诚如一位知青作家所言,写信、回信、盼信几乎成了我们的习惯,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盐分。尤其是收到来信的感觉,十分亲切与兴奋:一有来信,我往往都是不只一次地读它,而且爱在夜阑人静时,在油灯下躺上小床细读,展开合上,合上又展开,久不释手。想来,它正是那些无书可读年月里可贵的“精神食粮”。

图为我所收取的部分信件

其实,在那个时代,包括家书在内的书信、日记等是难以做到畅所欲言的,因为,有的人把偷看他人的书信、日记当成争斗和管控的窍门。因此,当时写信往往单调而模式化,多如:见字如面、好好工作、不要挂念等——几乎成了可以传阅的公开信。人们好些真实情感以及事实都被掩埋于记忆的黑洞之中,难以弥补,这不仅仅是书信本身之悲哀,对于组成与反映时代和历史的个体文献,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图为我工作后的部分信件

尽管如此,当年的我对书信一直怀有依恋的情愫,尤其在远离故乡的知青时期,写信和读信无疑成了生活中的主要慰藉之一。盼望来信是单调时日中的心心念念;收到书信时好比是意外获宝;读信便是享受一种惬意与暖心。手捧来信,不管是父兄的、还是同学朋友的,那字迹、那信封、信笺,甚至粘贴的邮票和圆珠笔的油渍无不散发着真切与温馨。在那些特别的日子里,父亲给我的信不多,而且篇幅还短,无非是注意身体衣食之类的叮嘱,但慈父的舔犊之情溢出信纸,催我热泪。父亲在信纸上留下的舒朗字行和秀逸的行书,至今于我历历在目。

图为1994年夏老岳父回河南老家寄来的信

图为上世纪九十年代,参加书法教育国际交流后,“新加坡书法家协会”寄给我的信件

结束知青生涯参加工作后,家书虽然少了,但,也颇值得怀想。在与妻谈恋爱前,我赠给她书法的末两句竟是:“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王安石句),无意间也将书信作为了期望联系的纽带。实际上,后来我与她的通信并不多——因为一直在一起。当然,每每出差在外,写信寄回便是大事,有时还在夜半写就,有时也给女儿写一页。记得1996年出国访问时,每到一地我都给妻寄信或明信片,共同分享域外的新鲜感受。我写的信,有些与众不同:往往爱将信笺纸横折为二来书写,有时还在右上角写上一两句诗词或者格言。给妻的信,偶尔还夹上一花瓣或一叶片。既为媒介传递,何妨信息多点!

2020年秋,老友聚会时出示半个世纪前“知青时代”的往来信件

在我看来,这贴着4分(本市)、8分(平信)、1角(航空)邮票的人间媒介信使,永远是真切的、温情的,甚至是带有灵性的。可以相信:对书信的记忆总是大于书信本身。

与批量印制的信函相比,一封手写书信总是唯一的,而携带亲情的家书更是唯一的。个性化的书写文字,衷情的话语,新鲜的信息,营造了一个情感生发、倾诉、交流的“场”。在这个场域之中,无论是写信还是读信,都会构成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它保留着肌肤之亲——写信人的呼吸与体温;承载着精气神——写信人的思绪与意见;扬溢着暖心与温存——写信人会心的关切,甚至被涂改的文字似乎也让感情变得有形有色、可感可触了。它多多少少留下了我们人生的轨迹。因此,可以说,多少年来,书信曾经是我们人生精神生活必要的一部分。

对于书信的存在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无非十来年时间会有如今的现实:它默默地离开了我们——而且可能是一种永别。

记得1993年,当李春波的歌曲《一封家书》风靡一时时,我曾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而今看来,弄不好这可能是一“文物”性质的歌曲了。至于那些传世书信,如诸葛亮的《诫子书》、曾国藩的《曾国藩家书》、林觉民的《与妻书》、鲁迅的《两地书》、傅雷的《傅雷家书》等等,想来都应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的经典,后人只有以考证的方式来植入到我们民族的人文底蕴和情感记忆之中去了。

我们知道,书信历来便是我们民族历史文化的极为真实而重要的载体。在纸发明之前,古人的信函是在竹、木片、绢帛上书写的,竹片称简,木片称牍,还有“帛书”之称。

图为:

(1)(汉)甘肃居延烽燧遗址出土的汉代简牍

(2)(汉)甘肃金塔出土的西汉《丞相御史律令》简牍

(3)(汉)湖南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书残片

(4)(三国)湖南长沙出土的三国时期吴国竹简

(以上均为网上资料)

因为学习书法,我还意识到历代书法名家的信札多为书法艺术的精品,得以千古传承。这些既不为名利,更不为“展赛”而写的书作,非常值得欣赏和学习,堪称祖国文化艺术又一瑰宝。

图为著名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即为信札(网上资料)

古往今来,这手写书信一直是人们联系、交流的爱物。对于它的离去,我们有若干怀念的理由。

首先,它给人的感觉是实在、可触而可贵的。既因为它辗转传递来得不容易——可能爬山涉水,可能长空飞行;也因为它是易于失去——无非薄轻纸页;还因为,它让你能感觉到“那一个”活生生的写信人——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其思绪、情感甚至音容笑貌等似乎在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个端倪来。又则,书信大有自由自在的可爱因素:可倾心,可应付;可直白,可躲闪;可千言,可数语,等等,最妙的是它允许涂改,允许个性化的书写,甚至允许留白。还有,宏观一点来看,书信的重要还在于为我们留下了一段人生经历的真实,信上的人、事、情,以及信封、信笺、邮票等都可见证。保存着的书信其实就是保存着相应时期人与事的信息。有言道:好脑筋不如淡墨水。

图为2005年3月我给居家广州的大哥写的一封信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再写信了呢?什么时候停下了写信的笔呢?我问自己也想问他人。看来,记不确切,说不清楚了——我只忆及2005年3月曾给远在广州的大哥写过信,后来,就记不起动笔写过信没有了。那是我写就的最后家书吗?

“也许还未曾感觉,我们已经走过昨天”。

图为著名书法家何应辉给我的信,时在1977年春

想来,新世纪到来的之前,我们便接受了信息时代带来的通讯上的快捷、方便和时髦,在不经意间就疏离了手写书信。如以我为例:1994年我们家安装了电话,1996年购置了摩托罗拉BB机,1997年有了西门子手机,1999年配置了个人486电脑,2000年我申请了第一个“伊妹儿”(e—mail), 2001年我又新购了手机——当然也学会了发短信,还有后来的智能手机与微信应用等。如今,我们竟依赖着这智能手机过日子,而且,还面临着惊人的人工智能AI的到来。未来永远是未知的。

图为曾经运用过的电子媒介

图为成都暑袜北街的邮电局大楼(网上资料)

毋庸讳言,趋利避害,喜新厌旧一直是人的本能。好些年来,人们过于习惯在物质享有上的攀比,对速度与奢华抱有一种迷恋,加之功利化的漫延,所谓“实惠”成了最为在乎的标尺,因而,对“润物细无声”的家书文化逐而淡漠,家书的交流也日趋零落,好像人际间信息交流只须简捷了,不在意它原本应带有的私密性、舒缓性,取而代之的是公共性与急促性。在这一变化中电子通讯工具成了助推器,以迅捷、新颖的手段,抹去了人们心底的诉说,使人失去了许多情感体验:“惟恐说不尽,临行又拆封”写信寄信时的那种独有的心情;“远梦归侵晓,家书长不达”等信时那种期待的心,“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拆开信封时那一瞬间的美好感觉,更是荡然无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提笔写信竟成了一件很浪漫也很奢侈的事情了,纷纷以电话或手机发信息联系,而手机上的“写信”往往随意而简短,甚至只以“表情包”代之。如此一来,跟摒弃读书学习一样,往往是失去文本阅读的乐趣而得到精神生活的贫瘠。这是汹涌澎湃“快餐文化”带来的变化。确实,人们的文化方式变了!

图为2011年“世界电信日”我用“薛涛笺”书写的一首关于书信的校园歌曲《那天》

我们都在经历和践行着这样变迁代谢的事。逐渐淡出我们生活的当然不止有家书,还有毛笔、算盘、中山服、杆称、半导体收音机、黑白电视机、BB机等等。时代的前行,一些物件难免会退场,这无疑是必然的了。

图为我自己制作并寄送过的“贺年卡”

由于电子媒介一定程度上有便捷的取代家书之功能,手写家书的离去是不可避免的。说来,这世上确实没有不变而永久的物件,只不过是其存在或短或长罢了。古往今来,人们总是从无到有地创造了东西,之后,却会从有到无地将其消失。想来,这物件犹如人一样都会有“生老病死”的过程,也是一代又一代地更替而逝去。因此,我们应当接受和适应所面临的正常变异与得失。

尽管这样想,但是,人的感情和体验是独特的,它总会超越时空,东西关联,万古相通。所以,我珍视自己对手写家书的情感,始终怀念和珍惜那些“人工”的手写书信,因为,我们毕竟是最后的受益者和见证人,得感谢它带我们的人间清欢。看着它们,自有一种久违而难得的亲昵,还有一种肃穆而激越的唤醒。我们似乎眼见了一种亲密而辉煌生命的消逝,它划过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天空离我们远去……情感所系,没齿难忘。

别了,我们的家书!别了,过去的深邃岁月!

而今,在告别家书之际,我不禁想到,再往后的一代代人,会不会有这般发问:什么是“信”,什么叫“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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