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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修辞研究》第七辑 “网开三面”“网开一面”考 武汉大学文学院 卢烈红
卢烈红 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汉语言文字学学科带头人，武汉大学文学院黄侃研究所所长，《长江学术》副主编。兼任中国修辞学会副会长，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语言学会会长，中国语言学会理事。 摘 要 《汉语大词典》对成语“网开三面”和“网开一面”的始见年代、意义关系认定不准确。实际上，“网开三面”产生于唐代初年，“网开一面”始见于明代，二者经历了由有差别到混同的过程。至现代汉语，“网开一面”取代了“网开三面”。 关键词 网开三面；网开一面；产生年代；意义差别 汉语历史上，先有“网开三面”，后又有“网开一面”。这两个成语意义完全相同吗？二者是什么关系？它们的产生、发展过程如何？本文略作考辨，以就教于方家。 “网开三面”与“网开一面”的产生 关于“网开三面”，《汉语大词典》曰： 【网开三面】《史记·殷本纪》：“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 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后因以“网开三面”喻法令宽大，恩泽遍施。唐·刘禹锡《贺赦表》：“泽及八荒，网开三面。”宋·苏轼《到惠州谢表》：“此盖伏遇皇帝陛下以大有为之资，行不忍之政。汤网开其三面，舜干舞于两阶。”孙中山《诰诫东江叛军通令》：“兹特命东江征讨诸军撤惠州之围，并停止各路进攻，以示网开三面之意。”亦省作“网开”。《旧唐书·昭宗纪》：“是以雷解而羲文象德，网开而汤化归仁，用彼怀柔，式存彝范。” 《汉语大词典》以《史记·殷本纪》关于商汤去三面之网的记载为“网开三面”意义之源，字面相同之书证则首列唐代刘禹锡《贺赦表》，这都是不准确的。李一华（1984）指出，其来源应提早为《吕氏春秋·异用》：“汤其收三面，置其一面。”字面相同之书证应提前为唐太宗《班师诏》：“是以网开三面。” 关于“网开一面”，《汉语大词典》曰： 【网开一面】同“网开三面”。陶行知《育才两岁之前夜》：“纠正之方在民主立法，有司执法，网开一面，庶有自新之路。”老舍《四世同堂》五八：“不，她不能不网开一面，教小姐在小处得到舒服，而后在大事上好不得不依从妈妈。” 《汉语大词典》两书证皆出于现代，与典籍实际严重不符。实际上，“网开一面”在明代已见用例，最早用例见于明代王鏊（1450—1524）《震泽集》卷三十四《拟荡平群盗露布》： （1）陛下怒形文武之赫斯，恩施乾坤之旷荡，网开一面，计出六奇，置赤心于腹中，推洪恩于望外。（明·王鏊《拟荡平群盗露布》，《震泽集》卷三十四） 明代的用例不是很多，“中国基本古籍库”共有3例。至清代，则用例大增。如： （2）伊等并称金酋倘知悔罪，归还党坝额碉，恳请网开一面，施恩宽宥等语，所奏未得此事要领。（《清实录·高宗实录》卷之七百六十三） （3）若胁从之众，或降或窜，不妨网开一面。不可妄杀被胁良民，使其无路可归，转与贼众结成死党。（《清实录·仁宗实录》卷之二百七十五） （4）老先生意欲网开一面，以存忠厚之意，这却使不得。（清·李绿原《歧路灯》第九十三回） （5）大少寨主搠下留情，贫道已到晚年，筋骨不堪用了，但愿大少寨主网开一面。（清·张杰鑫《三侠剑》第三回） 例（2）（3）出自朝廷档案材料，例（4）（5）出自通俗小说，可见清代“网开一面”的使用范围已很广泛。 《汉语大词典》的两个书证时代晚得太多。 “网开三面”与“网开一面”的异同 《汉语大词典》认为：“'网开一面’同'网开三面’。”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 “网开三面”与“网开一面”的本源义并不相同。 按《史记·殷本纪》的说法，“网开三面”是将四面之网“去其三面”，下面的材料说法同： 《吕氏春秋·异用》：“汤见祝网者，置四面，其祝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离吾网。’……人置四面，未必得鸟；汤去其三面，置其一面，以网其四十国，非徒网鸟也。” 《孔子家语·弟子行》：“成汤恭而以恕，是以日隮。”王肃注：“隮，升也。成汤行恭而能恕，出见博鸟焉。四面施网，乃去其三面。《诗》曰：'汤降不迟，圣敬日隮。’言汤疾行下人之道，其圣敬之德日升闻也。” 《晋书·乐志下》：“殷汤崇天德，去其三面罗。逍遥群飞来，鸣声乃复和。” 《六臣注文选·殷仲文〈解尚书表〉》：“伫（五臣作抒）一戮于微命，申三驱于大信。”刘良注：“抒，泄也。三驱之礼，去三面网，而留一面者，言宽仁也。” 《吕氏春秋·异用》中的“置”，高诱注曰：“置，设。”“网开三面”是去掉三面网，只留一面网。 “网开一面”是设三面网，空一面不设网。请看下列材料： 《礼记·曲礼下》：“国君春田不围泽，大夫不掩群，士不取麛卵。”孔颖达疏：“又《史记》汤立三面网，而天下归仁，亦是不合围也。此间所明周制矣。” 唐·吴兢《贞观政要·君道》：“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戈直注：“三驱者，围合其三面，前开一路，使之可去，不忍尽物，好生之仁也。” 宋·程颐《伊川程先生周易经传》卷一《易·比》：“九五，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下注云：“天子之畋，围合其三面，前开一路，使之可去，不忍尽物，好生之仁也。只取其不用命者，不出而反入者也。禽兽前去者皆免矣，故曰'失前禽’也。” 清·曾钊《面城楼集钞》卷一：“《史记》汤立三面网，而天下归仁，三面网即不合围之意。” 设网有一面、三面之别，因此这两个词的本源义并不相同。这种不同是古代仁者田猎具体做法本身就有差别，还是历代人们对其理解有不同呢？上面《吕氏春秋》、《孔子家语》王肃注、《晋书·乐志下》将商汤的做法理解为设一面网，而《礼记》孔颖达疏、清曾钊《面城楼集钞》则将商汤的做法理解为“立三面网”；《文选·殷仲文〈解尚书表〉》刘良注将“三驱之礼”理解为“去三面网，而留一面”，而《贞观政要》戈直注、《易·比》程颐注则将三驱理解为“围合其三面，前开一路”。由以上这些材料可见，古代仁者田猎是设一面网还是设三面网，亦即是“网开三面”还是“网开一面”，二者的不同其实源自历代人们理解的不同。 由于历代人们理解不同，而设一面网还是设三面网，宽仁的程度、涉及的范围还是有差别的，因此，“网开三面”和“网开一面”的用法经历了有区别到混同的过程。 第一，“网开三面”是撤除三面网，只留一面网，施恩的涉及面是很宽的，因此在“网开一面”出现之前，“网开三面”的施恩对象均为群体。 成语“网开三面”在唐代出现，“网开一面”在明代产生。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检索“网开三面”，时间自唐至元，去其重复，共11例，计唐代6例，宋代3例，元代2例。这11例均以群体为对象。如： （6）臣某言：伏奉今月一日制书，大赦天下者。……网开三面，危疑者许以自新；耳达四聪，瑕累者期于录用。（唐·刘禹锡《贺赦表》，《刘禹锡集》卷十四） （7）乃有淮右小丑，久稽天宪，圣上深覆焘之念，极绥怀之仁，网开三面，武引七德。而鼠盗蜂结，赼趄未宾，忠臣义士，有以愤激。（唐·沈亚之《省试策三道·第二问》，《沈下贤文集》卷十） （8）辽人猖蹶败纪纲，鸟兽惊骇自取亡。归我五季旧土疆，有如宣宗复河湟。彼酋假息不自量，网开三面犹跳梁。爝火乃欲犯太阳，怒臂当车学螳螂。（宋·苏过《闻郭太尉出师大捷，奚人擒契丹酋领四军者来献。作长句古调一首》，《斜川集》卷二） （9）重华广孝，琴奏五弦；成汤克仁，网开三面。（元·袁桷《放生池祝圣文》，《清容居士集》卷第四十四） 例（6）与《汉语大词典》“网开三面”条所引刘禹锡例背景皆为“大赦天下”，“网开三面”用于群体无疑。例（7）观“蜂结”一语，亦可知“网开三面”涉及的是群体。例（8）“假息”是“苟延残喘”的意思，“爝火”指小火，“怒臂”是“奋臂”的意思。辽人头领苟延残喘，仍自不量力，螳臂当车，继续疯狂冒犯大宋王朝。这一例“网开三面”的宽宥对象是“辽人”，属于群体。例（9）是就放生而写的祝颂之文，“网开三面”用于群体亦无疑义。 实际上，即使到了“网开一面”已产生的明代，我们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找到的明代的4例“网开三面”，其用法仍同于唐代至元代，均涉及群体。 第二，“网开一面”是设三面网，空一面不设网，这空着的一面自然可以放生群体；但与“网开三面”不同，一面不设网的本源义与施恩于个体颇能契合。因此，“网开一面”于明代一出现，就既可用于群体，亦可用于个体。 明代的“网开一面”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可见3例，另在“中国基本古籍库”未收的《明神宗实录》中可见1例。“中国基本古籍库”中的3例均涉及群体，《明神宗实录》中的1例则用于个体。如： （10）是以帝怒张文武之赫斯，皇恩普乾坤之浩荡，网开一面，计出六奇。念万姓之疮痍，首蠲征赋；偾三州之荼毒，特命徂征。（明·黄洪宪《平岭贼露布》，《碧山学士集》卷二十一） （11）皇上尧仁舜孝，卓越千古。伏望察臣当日是否，果为地方网开一面，准照三十二年释放华钰等事例，放归奔丧，则臣犹得抚棺尽哀，从父地下，亦戴德于无穷矣。（《明实录·明神宗实录》卷之四百八十） 例（10）朝廷征讨的是岭粤贼首及其“啸集”的“凶徒”，“网开一面”涉及的对象无疑是群体。而例（11）是受诬陷被逮系京城的原武昌府同知卞孔时因父丧向皇帝乞请放归奔丧，是就其本人一个人奔父丧而恳请皇上“网开一面”，“网开一面”显然用于个体。 第三，到清代，“网开一面”和“网开三面”用例均颇多。清代“网开一面”有不少用于个体的例子。受其影响，清代的“网开三面”也渐能用于个体。于是，在清代，“网开一面”和“网开三面”均既能用于群体，又能用于个体，二者渐渐混同。请看下列用例： （12）本镇哀其愚懵，仰体朝廷好生之德，欲为网开一面，该弁赍斯檄往谕之。（清·蓝鼎元《檄施恩陈祥谕抚杜君英》，《东征集》卷二） （13）书云：“歼厥渠魁，胁从罔治。”从古帝王如天好生之德，虽虎豹豺狼，未始不网开一面。……除罪大恶极之一二贼不准投诚外，其余有不甘为盗者，急早投诚，准其免死回家，余财并准携带。（清·贺长龄编《皇朝经世文编》卷八十五“兵政”十六） （14）狄公问道：“本县昨日已将那通奸的地方搜出，看你是年幼书生，不能受那匪刑的器具。这事从何时起意？是何物害死了毕顺的？你且照实供来，本县或可网开三面，罪拟从轻，格外施恩。”（清·佚名《狄公案》第二十七回） （15）再说，当年如邓芝龙、郭婆带这班大盗，闹得那样翻江倒海，尚且网开三面，招抚他来，饶他一死，何况这些妖魔小丑？（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一回） 例（12）出自《东征集》。《东征集》是蓝鼎元随兄——南澳总兵蓝廷珍于康熙末年、雍正初年在台湾平乱时所作的公牍书檄集，此例“网开一面”就招抚头领杜君英而言，用于个体甚明。例（13）强调“胁从罔治”，“准其免死回家”，“网开一面”显然用于群体。例（14）“网开三面”涉及的是“年幼书生”一人，用于个体。例（15）“网开三面”涉及“邓芝龙、郭婆带这班大盗”，用于群体。这4例，“网开一面”和“网开三面”各2例，两个成语均兼用于个体、群体，显示二者的用法已混同。 “网开一面”和“网开三面”用法混同的原因，应该是二者并用时间一长，它们本源义的差别在人们的心目中渐渐模糊，于是，法外施恩予以宽宥，无论是涉及群体还是涉及个体，用“网开三面”“网开一面”都可以。 “网开三面”与“网开一面”的兴替 明清时期，“网开三面”和“网开一面”二者并用。清末民初，“网开三面”还在使用，可到了“五四运动”以后的现代汉语中，“网开三面”就很少使用了。查2019年3月30日的BCC语料库，“网开三面”与“网开一面”的使用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BCC语料库“网开三面”“网开一面”使用频率表
语料类别 网开三面 （次） 网开一面 （次） 文学 30 报刊 264 科技 423 下面让我们看看几个例子： （16）一些围观者却纷纷为那个违章青年说情，要求交警“网开一面”“饶他一回”。（《“同情心”感言》，《报日人民》，1997年7月18日第9版） （17）在兼顾各方利益、尊重徐丙垠意愿的基础上，学院为他制定了“网开一面”的特殊政策，由此徐丙垠成为横跨校内外的“两栖”教授。（《山东工程学院的“人才工程”》，《报日人民》，1998年9月30日第8版） （18）而对于那些不敢担当、不负责任、慵懒散拖的干部，则更容易“网开一面”。（《让干部队伍成为“一池活水”》，《报日人民》，2016年3月24日第7版） （19）学历是衡量一个人综合能力与素质的重要标志，但对于一些具有特殊能力的偏才，不妨对其“网开一面”，使其在专长的岗位上发挥作用。（《不唯学历凭能力代课教师破格用》，《报日人民》，2001年2月23日第2版） 这4例“网开一面”，前2例用于个体，后2例用于群体。 由表1和《报日人民》“网开一面”4个用例可见，到现代汉语，从使用频率到用法，“网开一面”取代了“网开三面”，“网开三面”基本上退出了历史舞台。 “网开一面”取代“网开三面”，有语言内部的原因和语言外部的原因。从语言内部来说，清代“网开一面”“网开三面”已混同，二者不可能长期并用。从语言外部来说，现代社会人们在心理认知方面很难理解“撤三面网、只留一面网”的狩猎方式，在这个因素的作用下，人们普遍习惯于使用“网开一面”而逐渐弃用“网开三面”。 （参考文献略）
主办及出版单位：暨南大学出版社 出版周期：半年 来源数据库 ：学术辑刊 创刊时间：2016年 名誉主编：马庆株 主编：吴礼权 张祖立 李 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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