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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有法——项穆《书法雅言》2

 金镶玉石 2024-04-18 发布于辽宁

○品格

夫质分髙下,未必羣妙。攸归功有浅深,讵能美善,咸尽因人而各造其成,就书而分论其等,擅长殊技,畧有五焉:一曰正宗,二曰大家,三曰名家,四曰正源,五曰傍流,并列精鉴,优劣定矣。

会古通今,不激不厉。规矩谙练,骨态清和。众体兼能,天然逸出。巍然端雅,奕矣奇鲜。此谓大成已。集妙入时中,继往开来,永垂模轨,一之正宗也。

篆隶章草,种种皆知,执使转用,优优合度,数点众画,形质顿殊,各字终篇,势态逈别,脱胎易骨,变相改观,犹之世禄巨室,万宝盈藏,时出具陈,焕惊神目,二之大家也。

真行诸体,彼劣此优,速劲迟工,清秀丰丽,或鼔骨格,或炫标姿,意气不同,性真悉露,譬之医卜相术,声誉广驰,本色偏工,艺成独步,三之名家也。

温而未厉,恭而少安,威而寡夷,清而歉润,屈伸背向,俨具仪刑,挥洒弛张,恪遵典则,犹之清白旧家,循良子弟,未弘新业,不坠先声,四之正源也。

纵放悍怒,贾巧露锋,标置狂颠,恣来肆往,引伦蛇挂,顿拟蟇蹲,或枯痩而巉巗,或秾肥而泛滥,譬之异卉奇珍,惊时骇俗,山雉片翰,如鳯海鲸,一鬛似龙也,斯谓傍流,其居五焉。

夫正宗尚矣,大家其博名家,其専乎?正源其谨傍流,其肆乎?欲其博也,先専与其肆也。宁谨由谨而専,自専而博规矩,通审志气,和平寝食,不忘心手,无厌虽未,必妙入正宗,端越乎名家之列矣。

译文

书法的技艺与品质各有高下,未必每位书法家都能达到完美的境地。功力的深浅和技艺的美善,都因人而异,各自成就其特色。就书法而论,其等级可分为五种:一是正宗,二是大家,三是名家,四是正源,五是傍流。下面我将详细解析这五种等级,以精鉴优劣。

正宗之书,能会古通今,既不过于激烈,也不显得平淡。它熟练掌握规矩,骨态清和。无论是何种字体,都能天然逸出,既显得庄重典雅,又富有新奇的韵味。这样的书法,集大成于一身,既继承传统,又开拓创新,成为后世模仿的典范,这就是正宗之书。

大家之书,对于篆书、隶书、章草等各种字体都有所了解,并能熟练运用。其点画形态各异,每个字、整篇作品都展现出不同的态势。它能脱胎换骨,改变原有面貌,如同世家巨室,宝藏丰富,时常展出,令人眼前一亮。

名家之书,在真书、行书等字体中各有优劣,有的快速有力,有的慢工出细活,有的清秀,有的丰丽。它们有的注重骨格,有的炫耀姿态,各显意气,真性情一览无余。这就像医卜相术一样,虽各有特色,但都有深厚的本色和独特的技艺。

正源之书,温和而不激烈,恭敬而少些安逸,威严而少些平易,清新而少些润泽。其屈伸背向,都符合规矩,如同清白旧家的子弟,虽未开创新业,但也没有败坏先人的名声。

傍流之书,放纵而狂怒,巧取炫耀,标新立异,肆意妄为。有的干枯瘦削,有的浓肥泛滥,如同奇异的花草,虽然引人注目,但过于惊世骇俗。这样的书法,虽然有其特色,但并非主流。

总的来说,正宗之书是最高境界,大家之书博大精深,名家之书专注独特,正源之书严谨规矩,而傍流之书则显得放肆无度。要想达到博大精深的境界,首先要专注其独特之处,再由严谨而专注,最后达到广博。只要用心研究,勤奋练习,持之以恒,即使不能立即达到完美的境地,也必能逐渐深入正宗,超越名家的行列。

○资学

书之法则;点画攸同形之,楮墨性情各异,犹同源分派,共树殊枝者。何哉资分高下,学别浅深。资学兼长,神融笔畅。苟非交善,讵得从心。书有体格,非学弗知。若学优而资劣,作字虽工,盈虚舒惨,回互飞腾之妙用弗得也。书有神气,非资弗明。若资迈而学疎,笔势虽雄,钩揭导送,提抢截拽之权度弗熟也。所以资贵聦颖,学尚浩渊,资过乎学。每失颠狂,学过乎资。犹存规矩,资不可少,学乃居先。

古人云:葢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然而学可勉也,资不可强也。天资纵哲,标奇炫巧,色飞魂絶于一时。学识谙练,入矩应规,作范垂模于万载。孔门一贯之学,竟以参鲁得之甚哉,学之不可不确也。然人之资,禀有温弱者,有剽勇者,有迟重者,有疾速者,知克已之,私加日新之学,勉之不已,渐入于安万川会海,成功则一。若下笔之际,枯涩拘挛,苦廹蹇钝,是犹朽木之不可雕,顽石之难乎琢也。已譬夫学讴之徒,字音板调,愈唱愈熟。若唇齿漏风,喉舌砂短,没齿学之,终奚益哉。

译文

书法的法则中,点画的形态虽然相同,但书写者的气质和墨水的性情却各有差异。这就像同源的水流会分出不同的支流,同一棵树上的枝条也会有所不同。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每个人的资质有高有低,学习的深浅也有所不同。如果资质和学习都很优秀,那么就能达到神融笔畅的境界。但如果不是彼此交好、心意相通,又怎能得心应手呢?

书法有其固有的体格,不学习是无法知晓的。如果一个人学习得很好但资质较差,虽然字写得工整,但却无法掌握盈虚舒惨、回互飞腾的妙用。同样,书法有其神气,没有优秀的资质是无法显现的。如果资质出众但学习疏浅,笔势虽然雄健,但对于钩揭导送、提抢截拽等权度的掌握却不熟练。因此,资质固然重要,但学习更为关键。如果资质过于优越而学习不足,往往容易走向颠狂;而学习过于超出资质,则仍然能够保持规矩。总的来说,资质不可少,但学习应该放在首位。

古人曾经说过:“有的人虽然学了但做不好,但没有人不学就能做好的。”学习可以通过努力来弥补,但资质却是无法强求的。天资纵然聪颖,能够标新立异、炫耀技巧,一时之间令人瞩目,但如果没有深厚的学识和熟练的技艺,终究无法成为万世之典范。孔子门下的学问,最终是由资质较鲁钝的曾参领悟的,这足以说明学习的重要性。

然而,人的资质各有不同,有的温和柔弱,有的勇猛果敢,有的迟钝稳重,有的快捷迅速。知道如何克制自己的私欲,并持续努力学习,不断自我提升,才能逐渐进入万川汇海的境界,最终取得成功。如果在下笔的时候,感到枯涩拘挛、艰难钝拙,那就像朽木无法雕刻、顽石难以琢磨一样。这就像学习唱歌的人,如果字音板调,越唱越熟练,但如果唇齿漏风、喉舌短促,那么即使学到老,又有什么益处呢?

附评

夫自周以后,由汉以前,篆隶居多,楷式犹罕,真章行草,趋吏适时,姑略上古且详今,焉夫道之。

统绪始自三代,而定于东周。书之源流,肇自六爻,而盛于两晋。宣尼称圣时,中逸少永,寳为训。葢谓通今会古,集彼大成,万亿斯年,不可改易者也。苐自晋以来,染翰诸家,史牒彰名,缥缃着姓,代不乏人,论之难殚。若品格居下,真迹无传,予之所列无复议焉。葢闻张钟羲献书家四絶,良可据为轨,躅爰作指南,彼之四贤,资学兼至者也。然细详其品,亦有互差,张之学钟,之资不可尚已,逸少资敏乎?张而学则稍歉,学笃乎?钟而资则微逊伯英,学进十矣,资居七焉。元常则反乎张,逸少皆得其九。子敬资禀英藻,齐辙元常,学力未深,步尘张草,惜其兰折不永踬彼骏驰,玉琢复磨畴追骥骤。自云:胜父有所恃也。加以数年,岂萍语哉。六朝名家智永,精熟学号深矣。子云飘举资称茂焉。至于唐贤之资,褚李标帜,论乎学力,陆颜蜚声。若虞若欧、若孙若栁、藏真张旭,互有短长,或学六七而资四五,或资四五而学六七,观其笔势生熟姿态端妍,槩可辨矣。

宋之名家,君谟为首,齐范唐贤,天水之朝书流厎柱,李苏黄米,邪正相半。总而言之,傍流品也。后之书法,子昻正源,邓俞伯机亦可接武,妍媚多优,骨气皆劣,君谟学六而资七,子昂学八而资四,休哉。蔡赵两朝之脱颖也。元章之资不减褚李,学力未到任用天资,观其纎浓诡厉之态,犹夫排沙见金耳。子昂之学上拟陆颜,骨气乃弱酷似其人,大抵宋贤资胜乎学?元手学优乎资?使禀元章之睿质,励子昂之精,専宗君谟之遒劲,师鲁直之悬腕,不惟越轨三唐,超踪宋元,端居乎?逸少之下,子敬之上矣。

明兴以来,书迹杂糅,景濂有贞仲珩,伯虎仅接元踪,伯琦应祯孟举,原博稍知唐宋。希哲存礼资学相等。初范晋唐晚归怪俗,竞为恶态骇诸凡夫。所谓居夏而变夷,弃陈而学许者也。然令后学,知宗晋唐,其功岂少补邪。文氏父子征仲,学比子昂资甚不逮,笔气生尖殊乏藴致。小楷一长秀整而已。寿承休承,资皆胜父,入门既正,克绍箕裘。要而论之得处,不逮丰祝之能,邪气不染二公之陋。仲温章革古雅微存,公绶行真朴劲犹在。髙阳道复,仅有米芾之遗风;民则立纲,尽是趋时之利手。若能以丰祝之资,兼征仲之学,寿承之风逸,休承之峭健,不几乎欧孙之再见耶。若下笔之际,苦涩寒酸如倪瓉之手,纵加以老彭之年,终无佳境也。

译文

自从周代以后,到汉代以前,篆书和隶书占据多数,楷书样式还很少见。真书、章草、行书和草书则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流行。我们在这里先简略地讨论一下上古时期的情况,再详细探讨一下当今的书法。

书法的传承始于三代,而在东周时期得以确定。书法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六爻,而在两晋时期达到鼎盛。孔子被尊为圣人,而王羲之则被誉为书圣。他们都被认为是能够贯通古今,集书法之大成的人,他们的成就历经万亿年,都不可改变。自从晋代以来,擅长书法的人很多,他们的名字在史书中熠熠生辉,他们的姓氏在文献中流传千古。虽然每一代都不乏杰出的人才,但要全面评价他们却是一件难以穷尽的事情。如果他们的品格较低,真迹也没有流传下来,那么我就不再多做评议了。

听说张芝、钟繇、王羲之、献之是书法界的四绝,他们的成就确实可以作为我们的楷模和指南。这四位贤人,他们的资质和学识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然而,如果仔细比较他们的成就,还是有一些差异的。张芝学习钟繇的书法,他的资质是不可超越的。王羲之的资质或许比张芝稍逊一筹,但他的学识却稍微欠缺一些。钟繇的学识或许比王羲之深厚一些,但他的资质却稍逊一筹。至于献之,他的资质和学识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与王羲之不相上下。

智永是六朝时期的书法名家,他的书法精熟而深邃。子云的书法飘逸而洒脱,他的资质也很优秀。到了唐代,褚遂良和李邕的书法独步一时,他们的成就标志着书法的新高度。而论及学识和造诣,陆柬之和颜真卿的声誉更是如雷贯耳。至于虞世南、欧阳询、孙过庭、柳公权等人,他们的书法各有长短,有的学识占六七成,资质占四五成;有的资质占四五成,学识占六七成。通过观察他们的笔势生熟、姿态端妍,大概可以分辨出他们的特点。

宋代的书法名家以蔡襄为首,他的书法风格与唐代贤人相齐。在宋代,书法流派众多,其中以李、苏、黄、米四家最为突出,他们的书法风格既有正也有邪。总的来说,他们的书法属于旁流。到了后来,赵孟頫的书法被认为是正源,邓文原、俞和、康里巎巎等人的书法也可以与赵孟頫相提并论。他们的书法妍媚有余,但骨气不足。蔡襄的资质占七成,学识占六成;赵孟頫的学识占八成,资质占四成。他们两人都是各自时代的佼佼者。米芾的资质不亚于褚遂良和李邕,但他的学识尚未达到充分运用天资的程度。观察他书法的纤细和诡厉之态,就像是在沙中淘金一样。赵孟頫的书法风格接近陆柬之和颜真卿,但骨气较弱,与他的性格颇为相似。总的来说,宋代的贤人资质胜过学识,而元代的书法家学识胜过资质。如果具备米芾的资质,再加上赵孟頫的学识,专注于蔡襄的遒劲,学习黄庭坚的悬腕技巧,那么不仅可以超越唐代,还可以超越宋代和元代,甚至可以与王羲之并肩,位于王献之之上。

自从明代以来,书法风格繁多且混杂。其中,宋濂、张昱、王珩等人的书法有着各自的特色,文徵明则稍微接近于元代的风格。而唐寅的书法则仅仅能触及元代的痕迹。祝允明、李应祯、陈淳、陆师道等人的书法也各具特色。王宠的书法则稍微体现了对唐宋书法的理解。此外,王鏊和吴宽在资质和学识上相当,他们起初模仿晋唐的风格,但晚年却回归了怪异的俗气,竞相展现丑陋的姿态,这令普通人感到震惊。这就像是原本居住在华夏,却变成了夷人;舍弃了旧有的风格,去学习新的风尚。然而,他们让后学者知道应该尊崇晋唐的书法风格,这一贡献也是不容忽视的。

文徵明父子的书法,尤其是文徵明,其学识与赵孟頫相近,但资质却远不及他。文徵明的书法笔气显得生硬,缺乏韵味。他的小楷虽然有一定的秀整之处,但也仅此而已。而文彭和文嘉的资质都超过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入门正确,能够继承家学。总的来说,他们的书法虽然不及丰坊和祝允明的技艺,但也没有沾染到邪气或陋习。宋克的书法古雅,稍微保留了一些古意;李应祯的行书和真书朴实而有力。徐渭的书法中仅有一些米芾的遗风;而董其昌的书法则过于迎合时尚。

如果能够结合丰坊的资质、文徵明的学识、文彭的飘逸风格以及文嘉的峭健风格,那么书法几乎可以再现欧阳询和孙过庭的风采了。然而,如果在下笔时,书法显得苦涩寒酸,就像倪瓉的书法一样,那么即使经过长时间的练习,也终究无法达到更高的境界。

○规矩

天圆地方,羣类象形,圣人作则制为规矩,故曰:规矩、方圆之。至范围,不过曲成不遗者也。大学之旨,先务修齐正平。皇极之畴首,戒偏侧反陂。且帝王之典谟训诰,圣贤之性道文章,皆托书传垂教万载。所以明彛伦[理论]而淑人心也。岂有放僻邪侈,而可以昭荡平正直之道者乎。

古今论书,独推两晋,然晋人风气疎宕不羁,右军多优体裁独妙。书不入晋固非上流。法不宗王讵称逸品。六代以厯初唐,萧羊以逮智永,尚知趋向一体成家。奈自怀素降及大年,变乱古雅之度,竞为诡厉之形,暨夫元章以豪逞卓荦之才,好作鼔努惊奔之笔。且曰:大年之书,爱其偏侧之势,出于二王之外,是谓:子贡贤于仲尼,丘陵髙于日月也。岂有舍仲尼而可以言正道,异逸少而可以为法书者哉。

奈何今之学书者,每薄智永子昂,似僧手诮真卿公权,如将容夫颜栁过于严厚,永赵少夫奇劲,虽非书学之大成,固自书宗之正脉也。且穹壤之间,莫不有规矩,人心之良,皆好乎中和,宫室材木之相称也,烹炙滋味之相调也,笙箫音律之相协也,人皆恱之。使其大小之不称,酸辛之不调,宫商之不协,谁复取之哉。试以人之形体论之,美丈夫贵有端厚之威仪,髙逸之辞气。美女子尚有贞静之徳性,秀丽之容颜。岂有头目手足粗邪癞瘇,而可以称美好者乎?形象器用无庸言矣。至于鸟之窠,蜂之窝,蛛之网,莫不圆整而精密也。可以书法之大道,而禽虫之不若乎?此乃物情犹有知识也。若夫花卉之清艶,蘂瓣之疎藂,莫不圆整而修对焉,使其半而舒半而挛也,皆瘠螙之病,岂其本来之质哉。独怪偏侧出王之语肇自元章,一时之论,致使浅近之軰争赏豪末之奇,不探中和之源,徒规诞怒之病殆哉。书脉危几一缕矣。况元章之笔,妙在转折结构之间,略不思齐鉴仿,徒拟放纵剽勇之失,妄夸具得神奇,所谓舍其长而攻其短,无其善而有其病也。与东施之效颦复奚间哉。

圎为规以象天,方为矩以象地,方圎互用,犹阴阳互藏。所以用笔贵圎,字形贵方。既曰:规矩,又曰:之至。是圎乃圎神不可滞也。方乃通方不可执也。此由自悟岂能使知哉。晋魏以前,篆书稍长隶则少匾,钟王真行会合中和。迨及信本,以方增长。降及旭素,既方更圆。或斜复直有。如何本两字,促之若一字。腰升本一字,纵之若二字者。然旭素飞草用之无害世,但见草书若尔。予尝见其郎官等帖,则又端庄整饬,俨然唐气也。后世庸陋无稽之徒,妄作大小不齐之势,或以一字而包络数字,或以一傍而攅簇数形,强合钩连,相排相纽,点画混沌,突缩突伸。如杨秘图张汝弼马一龙之流,且自美其名曰:梅花体。正如瞽目丐人烂手折足,绳穿老幼恶状丑态,齐唱俚词游行村市也。夫梅花有盛开,有半开,有未开,故尔参差不等。若开放已足,岂复有大小混杂者乎。且花之向上倒下,朝东面西,犹书有仰收俯压,左顾右盼也。如其一枝过大,一枝过小,多而六瓣,少而四瓣,又焉得谓之梅花耶。形之相列也,不杂不糅。瓣之五出也,不少不多。由梅观之,可以知书矣。彼有不察而漫学者,宁非海上之逐臭哉。

译文

天圆地方,万物皆有其形状,圣人制定规矩,所以说规矩是方圆之至。其范围广大,不过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并包容万物。大学的宗旨,首先要致力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极的范畴,首先是要警惕偏离正道,防止走入邪路。而且,帝王的典章制度、训诫教诲,圣贤的性理道德、文章诗词,都是通过书写传承,流传万世的。这都是为了阐明伦理道德,使人心向善。哪里有放纵不羁、邪恶奢侈,却能彰显出正直之道的呢?

古今论及书法,都推崇两晋。然而,晋人的风气疏放不羁,只有王羲之在书法上造诣深厚,独具特色。书法如果不达到晋人的水平,自然不能称为上乘。如果不效法王羲之,又怎能称为逸品呢?从六朝到初唐,萧子云、羊欣一直到智永,他们都知道应该趋向一种风格,自成一家。然而,自怀素到米芾,他们改变了古雅的风格,竞相追求诡异怪诞的形式。到了米芾,他以其豪放不羁的才华,喜欢作惊人之笔。他甚至说,米友仁的书法,他喜爱其偏斜之势,认为这超出了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的风格。这就像说子贡比仲尼更贤明,丘陵比日月更高大。哪有舍弃仲尼而能谈论正道,偏离王羲之而能称为法书的呢?

然而,现在学习书法的人,往往轻视智永、赵孟頫,嘲笑颜真卿、柳公权。他们似乎认为颜柳的书法过于严厚,赵孟頫的书法少了一些奇劲。虽然他们的书法并未达到大成,但确实是书法正宗的传承。在天地之间,无不有规矩存在,人心向善,都喜爱中和之美。宫室的建材要相互协调,烹饪的味道要相互调和,笙箫的音律要相互和谐,这都是人们所喜欢的。如果大小不协调,味道不调和,音律不和谐,谁还会喜欢呢?试以人的形体为例,英俊的男子应该具有端庄的威仪,高雅的辞气;美丽的女子应该有贞静的品德,秀丽的容颜。哪里有头目手足粗俗丑陋,却能称为美好的呢?对于物体的形状和用途,更不用说了。即使是鸟的巢、蜂的窝、蜘蛛的网,也无不圆整而精密。书法的大道,难道还不如禽虫吗?这只是物情尚有知识。至于花卉的清新艳丽,花蕊花瓣的疏密丛集,无不圆整而对称。如果使其一半舒展一半挛缩,这都是病态,哪里是其本来的样子呢?

奇怪的是,偏斜出自王羲之的说法,竟然起源于米芾。一时之间,这种论点使得浅薄的人争相欣赏那些细微的奇特之处,不探究中和的根源,只追求放纵剽悍的弊病,真是危险啊!书法的脉络已经岌岌可危了。更何况米芾的书法之妙,在于转折结构之间,如果不深入思考并借鉴齐白石的风格,只是模仿其放纵剽悍的失误,妄自夸耀自己得到了神奇之处,这就像是舍弃了自己的长处而攻击自己的短处,没有其优点而只有其弊病。这与东施效颦又有什么区别呢?

圆为规来象征天,方为矩来象征地,方圆相互运用,就如同阴阳相互蕴藏。因此,用笔贵在圆转流畅,而字形的结构则贵在方正。既然提到了规矩,又说到了极致。这说明圆并非停滞不前的圆,而是充满灵气的圆;方也非固执不变的方,而是通达的方。这些都需要自己去领悟,岂能仅靠别人告知呢?

在晋魏以前,篆书的字形稍微长一些,而隶书的字形则较少扁宽。钟繇、王羲之的真书和行书会合中和之美。到了褚遂良,字形开始偏向增长。到了张旭、怀素,字形既有方的特点,又增添了圆的元素,有时斜有时直。比如“如何”两字,紧凑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字;而“腰升”一字,拉长后就像两个字。然而,张旭、怀素在飞草中运用这种变化并无大碍,只是他们的草书如此。我曾经见过他们的《郎官石柱记》等字帖,字迹端庄整饬,俨然有唐代的风格。

后世那些平庸无稽之徒,妄自造作大小不齐的字势,或者将一个字包络在数字之中,或者将一旁的字形聚集在一起,强行勾连,相互排挤,相互纽结,使得点画混沌,突缩突伸。像杨秘图、张汝弼、马一龙之流,还自美其名曰“梅花体”。这就像瞎子乞丐、烂手折足的人,用绳子串起老少,做出丑恶的样子,一起唱着俚词在村子里游行。

梅花有盛开的,有半开的,有未开的,所以参差不齐。如果梅花已经开放到足够程度,哪里还会有大小混杂的情况呢?而且,花朵有向上、倒下、朝东、面西的,就像书法中有仰收、俯压、左顾、右盼的笔法。如果一枝过大,一枝过小,或者花瓣过多达到六瓣,过少只有四瓣,那又怎么能称之为梅花呢?字形的排列,应该不杂不乱;花瓣的数量,应该是不多不少。从梅花的观察中,我们可以领悟到书法的道理。那些不仔细观察而随意学习的人,岂不是像海上逐臭之人吗?

○常变

宣尼疾固规矩诸说,无乃固乎。古人有缺波折刀之形,画沙印泥之势,无乃越于规矩之外哉。夫字犹用兵,同在制胜。兵无常阵,字无定形。临阵决机将书审势,权谋庙算务在万全。然阵势虽变,行伍不可乱也。字形虽变,体格不可踰也。譬之青天白云,和风清露,朗星皓月,寒雪暑雷,此造化之生机,其常也。迅霆激电,霪雨飓风,夏雹冬雷,扬沙霾雾,此阴阳之杀机,其变也。凡此之类势不终朝,四时皆然晦冥,无昼矣。所以脱巾跣足,大笑狂歌,园林丘壑,知己相逢,饮酒翫花,或可乃尔如君亲侍从之前。大宾临祭之日,岂容狂放恣肆,若此乎是故。宫殿庙堂,典章纪载,真为首尚。表牍亭馆,移文题勒,行乃居先。借使奏状碑署,潦草颠狂,亵悖何甚哉。

信知真行为书体之常,草法乃一时之变,赵壹非之,岂无谓哉。所云:草体有别法焉,拨镫提捺,真行相通。留放钩环,势态逈异。旋转圎畅,屈折便险。点缀精彩,挑竖枯劲。波趯耿决,飞度飘扬。流注盘纡,驻引窈绕。顿之以沉鬰,奋之以奔驰,奕之以翩■〈扁迁〉,激之以峭拔。或如篆籀,或如古隶,或如急就,或如飞白,又若:众兽骇首而还跱,羣鸟举翅而欲翔,猿猴腾挂乎藂林,蛟龙蟠蜿于山泽,随情而绰其态,审势而扬其威。每笔皆成其形,两字各异其体,草书之妙毕于斯矣。至于行草,则复兼之,衂挫行藏,缓急措置,损益于真草之间,会通于意态之际,奚虑不臻其妙哉。

译文

孔子对固守规矩的诸多学说表示担忧,难道他担心的不是固执吗?古人有缺波折刀的形态,画沙印泥的势态,难道这些不是超越了规矩之外的吗?书法就像用兵一样,目的都是为了制胜。用兵没有固定的阵法,书法也没有固定的字形。临阵决策,将军需要审视形势;书写时,书家需要审度态势。军事谋划要务求万无一失。然而,尽管阵势可以变化,军队的行列却不可混乱;同样,字形虽然可以变化,但书法的体格却不能逾越。就像青天白云、和风清露、朗星皓月、寒雪暑雷,这是自然界生机勃勃的常态。而迅疾的雷霆、激烈的闪电、连绵的淫雨、飓风,夏天的冰雹、冬天的雷鸣,以及扬起的沙尘、雾霾,这些都是自然界阴阳变化的杀机。这些现象不会持续一整天,四季都是如此。在昏暗不明的夜晚,人们可能会脱下头巾,赤着脚,大笑狂歌。在园林丘壑中,与知己相逢,饮酒赏花,这样的行为或许可以这样。但如果在君王、亲人或侍从面前,或在大宾来临、祭祀之日,岂能容许如此狂放恣肆呢?因此,在宫殿、庙堂等正式场合,以及在记载典章制度时,真书应为首选。而在表牍、亭馆、移文题勒等场合,行书则更为适宜。如果奏状、碑署等场合使用潦草、颠狂的草书,那将是何等的亵渎和不敬啊!

由此可知,真书和行书是书法中的常态,而草书则是一时的变化。赵壹对草书的批评,难道没有道理吗?他所说的:“草书有其特殊的法则,拨镫提捺与真行相通,但留放钩环时,其势态却截然不同。旋转时圆畅,屈折时便利险峻。点缀处精彩纷呈,挑竖时枯劲有力。波趯处刚劲决绝,飞度时飘扬自如。流注时盘纡回旋,驻引时窈绕幽深。沉郁时顿笔,奔驰时奋笔,翩然时轻舞,峭拔时激昂。或如篆籀之古朴,或如古隶之端庄,或如急就之迅捷,或如飞白之飘逸。又似众兽骇首而还跱,群鸟举翅而欲翔,猿猴腾挂于丛林,蛟龙蟠蜿于山泽。随情而绰其态,审势而扬其威。每笔皆成其形,两字各异其体,草书的妙处就在于此。”至于行草,则兼具真草的特点,顿挫、行藏、缓急等处理得当,损益于真草之间,意态融会贯通,何愁不能达到其妙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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