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乎所有魂牵梦萦的怀念，都来不及好好道别。 ——《一个人的缑城》 城中巷（六） 文 摄/ 顾方强 (六) 不久海生升到了五年级，搬离了那座让他不时产生联想的老教学楼，搬进了刚建起来的一座新教学楼。新教学楼的原址是南北两排老教学楼之间的老楼，这排砖混结构的两层教学楼，建造时四五年级的男学生，都轮流在工地上搬过砖。新教学楼前面的空地，我们把它叫做小操场。 在小操场上长有一棵吸引众多学生的树，一棵不怎么高大的白蒲枣树。当时不管小城的哪个院子里，有什么果树什么时候成熟，包括县府大院子里面的枇杷树、橘子树，还有果籽被俗称为鸡脚爪的枳椇树，以及本地种的生籽梧桐树的果实，什么时候成熟到什么程度，対海生来说都是一清二楚的。 炒熟之后嚼起来香喷喷的梧桐籽，是县府大院里唯一没人看，也看不住的果实。这十来棵两三层楼高的本地种梧桐树，长在靠体育巷一侧的围墙边，树干光滑干干净净，除了树的本身，不着一点苔藓蕨草之类的附着植物，也难怪凤凰非梧桐树不栖。凤凰非梧桐树不栖，也是凭着非同一般的鸟姿，随便栖栖都有得栖说说的，与心存高洁估计没有什么鸟关系。 不知凤凰鸟吃不吃梧桐籽，这黄豆般大小的本地梧桐籽，稀奇古怪地长在树叶瓣上，每瓣树叶瓣上，长一到三颗不等的果籽。随着深秋的到来，已经干枯得丝网一样卷成小船形状的树叶瓣，便会带着表皮皱加皱的成熟果籽，从高高的梧桐树上飘飘悠悠地盘转着飘下来，把体育巷的一巷秋色，飘得漫天都是小船儿。 光清楚果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成熟，以及光有爬树本事是远远不够的。就像要在职场上步步为营地去谋得某个职位一样，更应该清楚的是，要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才能做贼一样溜进去，然后踩着哪几个树丫叉，依次攀附住哪几枝粗枝条，才能顺手顺脚地攀爬上去，把果实摘到手里吃进嘴里。 体育老师陈老师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桔树，当时的桔树真的像一棵树，不似现在都似盆景树一般大小。这棵大桔树的树冠，一小半探在墙头，一大半留在院内。春天的时候，满树繁星般的黄蕊小白花，开得从院子里满出来似的，在墙头迎风顾盼，把墙头渲染得花儿挤在一起大游行一般热闹。 不管陈老师如何连吓唬带叮咛，包括陈老师儿子陈丹在内的我们，今天看一眼，明天摘一只，在桔子还是贼烂倒酸的时候，除了长在树梢顶的几只桔子，其它的老早就被我们摘干净了。能把眼睛鼻头吃得挤在一起的没熟的桔瓣，不但难剥嚼起来还有一股渣，要是把桔瓣的开口咬开，把桔肉翻出来吃就可口多了。翻出来的桔瓣好似一朵花儿，看上去晶莹剔透。 随着我们的长大，已经连着两年没有吃到过自家桔子的陈老师，在墙头与树枝上，绷起了带刺的铁丝网。望桔兴叹的海生，怂恿龚明亮在他表哥去上班后，把他表哥的那把气枪偷出来，去陈老师家的院子打桔子吃，顺便还可以过一把枪瘾。 龚明亮的表哥有一把神气的工字牌气枪，估计与龚明亮的表叔是个退伍军人有关。海生曾在一个夜里，跟在明亮的表哥后面，看他和朋友用气枪在中大街上打麻雀，这麻雀被他们用自焊的加长三节手电筒一照，就像被忽然而至的恶运吓朦了的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木在那里，等候着噩运的降临。 当时的中大街上基本上没有马达声，到了傍晚就比较安静，不作修枝的法国梧桐树长得也很茂盛。准备在这些树上过夜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它们的世界里跳来纵去，把中大街的黄昏，喧闹得鸟声一片。 要吃谷的麻雀当时算害鸟，以打麻雀为主要娱乐功能的气枪，放在百货公司体育用品柜组的货架上随便买，只是价钿有点贵，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当时的小后生戴一顶军帽，松开衣领掼着气枪，摇船一样摇起来走路的作派，算是比较高级的一种派头。 龚明亮终于鼓起勇气，把他表哥的气枪背出来了。一角二分一盒的气枪弹，买不起不要紧，海生老早就精挑细选，准备了两火柴盒的绿豆，用来充当气枪弹。绿豆弹当然是打不准了，把一盒绿豆都打光了，桔子也没打下来几个。过了个把星期，海生去陈丹家嬉戏时，看到陈老师正仰着头看着桔树，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在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的桔子怎个会黄得介早啦。吓得心中有鬼的海生连着好几天，都不敢到陈老师家的院子里去嬉戏。 除了西瓜和黄金瓜，树上的东西比地里的好吃。大概一个长在瓜葛不清之地，一个长在玉树临风之上的缘故，它们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也不一样，请太公什么的祭祀场面，就鲜见用瓜来做供品的。不过，无论瓜果，殊途同归。 闲不住手脚的海生为了点吃吃，还练就了一身的爬树本事。不过学校里的那棵枣树，很少在同学们的惦记范围内，这棵悬拎空窿长在小操场上的果树，没几个学生敢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爬上去偷摘。 龚明亮就敢在某个黑死夜，叫上我们摸黑溜进位于水角凌的学校后门，去偷摘他娘娘种下去也不一定的枣。海生与龚明亮爬在树丫叉上，用扫帚柄打枣，我们点着自来火，借着微光，在地上摸着撮枣。忽然，随着一声惊恐的惊呼声：黄校长来了！头皮一阵发麻的我们，随即四散奔逃。 已经来不及爬下树，抱着枝条听天由命的海生，在黄校长的怒喝声中，吓得一松手摔下树来，没等黄校长把海生提拎起来，海生就翻着白眼昏死过去没了声响，吓得黄校长扔掉手电，一把抱起全身柳软的海生，直箭一样直奔人民医院而去。事后学校由此下达过一份严禁爬树的禁令，违反禁令去爬树的后果，约等于罚站一节课的上课传递纸条的行为，罚站一节课对于海生来说等于没罚。 只要可当作玩具的金虫，在操场的树枝间飞舞的时候，海生照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猢狲一样地爬上大树抲金虫。这金虫喜欢吃树浆，有时在注满树浆的树枝疤口上，可一次性抲到好几只。 金虫在小人队伴的心目中，是一件杀甲的玩具。杀甲在方言中是厉害的角色或行为的意思，能够把排在第一的甲都能杀了，当然是厉害了。在空自来火壳上戳几个洞，里面装一只金虫带出门，一般的自制小玩具都可通过这只金虫获得交换，除了倍轮车。 自制玩具中最常见的玩具之一就是旋，也即陀螺，方言中把动词当名词用的词语不在少数。精致的旋是车木店车出来的，车木店在小城有两家，一家在水角凌巷口头，一家在西门杏树脚，店铺都临路开着一扇窗，靠窗放着车床，车床边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车刀。 这两家店的车床都是脚踏的，通过脚踏带动车床滚轴转动的转盘，为了增加转盘转动的惯性，这转盘比施叔斫猪头肉的厚砧板还要厚重许多，一转起来时摇摇晃晃的，随着转速的加快，好像随时都会转飞出来似的。车木师傅手脚并用木屑飞溅的场面，让站在车床前闻着树木芬芳的海生，看着他们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敬佩不已。 车出来的旋周身如鸡蛋壳一般光滑，在旋沿还车着一圈凹槽，方便绕绳发旋。简陋一点的旋，看上去只是把旋脚削出来的一段树段而已。不管精致还是简陋的旋，在旋脚安上钢珠，只要旋起来就一样好看。在顶部画上不同颜色的粉笔，或贴上花绿纸之后，旋起来之后的五彩缤纷，会源源不断地从旋里旋出来。 好看并不是打旋的主要玩法，斗旋才是小人队伴们打旋的追求。斗旋时先将各自的旋抽得飞旋起来，再慢慢将两只旋抽近，最后临场一鞭，将两只旋抽得撞在一起，看那只旋不倒为胜。完全躺倒前的旋是可以救的，把撞得摇摇晃晃的旋，重新抽得旋起来就不算输，还可以继续进行斗旋。 斗旋并不是旋大就能包赢，常常鼻头涕沱沱的东门老三，带着一只玻璃罐头大小，连树皮都没削干净的大旋，在北山大队晒场设擂台，半天下来撞飞无数只旋。从南门外回来后得到消息的海生，火速带着自己也有茶杯一般大的旋拍马赶到，只一鞭就将马上要封王的旋，撞得弹飞了出去。 海生打旋的鞭鞘，不同于多数人用老麻绳做成，而是从汽车传动带里抽出来的皮筋线做的，抡起来劲道十足咻咻响，这噼的一鞭下去，地上旋着的旋，便倾斜着发疯一般旋了过去，抽过几鞭便让它在地上自旋着的东门老三的旋，冷不防被撞得斜飞了出去，横躺在地上转几下就不动了。东门老三再三要求再战一次，海生手握旋鞭掇了一把裤腰，让他弹得远一点，便带着自己的旋，在小人队伴的簇拥下得意而归。 旋再好玩，不如倍轮车好玩。倍轮是英文轴承的音译，小城不少物件都以音译为名。倍轮车是自制滑板车，把两只轴承安在一根木棍的两头，然后把木棍钉在一块木板的屁股下面，再用一只轴承安在穿过木板的龙头杆下面。玩的时候一个坐在倍轮车上把着龙头开，一个在后面按着他的肩膀，玩命地往前推。带着与生俱来想飞起来的我们，感觉掌握在手的速度，快得要飞起来的时候，怎不让人不兴奋呢。飞速旋转的倍轮与地面发出来的急促的磨擦声，听上去的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风驰电掣地移动着。 倍轮车玩是好玩，可是玩倍轮车的场地不好找，玩倍轮车的场地一要水泥地二要大，而小城里这样的场地，除了人来车往的中大街之外，剩下的一般就是大队哂场了。大队晒场是晒农作物，主要是晒谷用的，让倍轮车在晒场上转圈磨地，这是农民伯伯所不愿意的。海生辗转在各个晒场玩倍轮车时，经常被路过的农民伯伯们喝斥，威胁再玩就要把倍轮车给没收了。对了，农民伯伯与农民阿叔或农民阿爸这三个称谓，在小城断不能乱用，前者这个称谓是指勤劳淳朴的做田地的农人，满含尊敬之意，而后两者是指没见识的粗鄙之人。 玩金虫就没人管了，这只学名为金龟子的金虫，用细绳在它头颈上的细缝一绕，牵着细绳让它在空中飞舞的玩法，对于男孩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海生就曾一次性缚了六只金虫，让它在身边上下飞舞，在别的小孩羡慕眼神里，神气得自己都快要飞起来了。 要是抲到金虫时一时腾不岀双手，只穿着汗背心和短裤，又没地方好放的海生，便会把抲到的金虫，含在嘴里爬下树来。某回正在下树的时候，被接到报告守在树脚下，却不敢高声劝阻的钱老师，从树脚根一把揪下来时，大惊失色的海生，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当几只金虫从海生的嘴巴里，接二连三地爬出来飞走的时候，惊讶的钱老师嘴巴得张得比海生还大。 不等哭笑不得的钱老师发话，已经练得皮焦里勿熟的海生，一溜小跑主动到老师办公室门口等候发落，去的次数多了，海生被我们封为站长。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平安麒麟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41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