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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哲:一个赤脚医生的传奇

 winer58 2024-04-21 发布于广东

〇 守护民间记忆
口述

一个赤脚医生的传奇

© 孙立哲/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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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铁生的一句玩笑逼我上路行医

  插队突然颠覆了一代人的生存力和价值观,是你走入社会的基本生存能力和价值的重构。我当赤脚医生也不是我想当,我压根就没有想扎根。人生首先是一个偶然,是史铁生的一句玩笑逼我走上行医路。
  1969年1月,就在下乡的那一天,老乡帮我们背行李,木箱子里的书估计有七八十斤重。在我们翻山快到村口的时候,史铁生指着我跟老乡说:“这是个大夫。”
  巧到什么程度,到了村里头,正碰上一个发烧病号找大夫。一个老太太,发烧,脸上长了一个红色的大包。我们对着赤脚医生手册左翻右查,最后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丹毒。我们知青把阿司匹林、抗生素、红糖水全都拿出来。两天就退烧下地了。但这红包没下去。问老太太你这东西长多少天了?“哎呀,生下就有嘛。”生下就有的血管瘤,大红记!
  实际上史铁生是懂医的。早前他就在一个医院学习班学会了扎针灸,下乡时带了医书买了药。其他村的女生都不要我,说这个人赖乎乎的。我只好找到史铁生他们那个队,还写了一首诗巴结他,就是心怀揣红宝书、豪情啊壮志什么的。被他踩乎的:“这也叫诗?”说你这辈子不要写诗了!但从此我就和他睡到了一个炕上。
  史铁生教我扎针灸、看病。当时老百姓闹得剧烈的传染病,大多是闹伤寒。很多人死在送往医院的担架上。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出诊,村里的大白狗一下蹿出来了,我撒丫子就跑啊,他没跑过我,让狗把裤子扯下一大块。
  他的面子比较薄,不像我“是不要脸精神”,什么病都敢治。史铁生又加上一句:他是祖传的,就把我撂那儿啦。让我治我就治,拿着书开始比画,治着治着就什么病都治了。


  救活“死人”被传为神医

  我们上山采药,自己种草药、置办器械、在窑洞里建手术室,成本非常低。成立了医疗站,很多手术器械都是在医院学习时偷的。那时无法无天,为了实习,偷出遗体解剖死尸。手术从简单到复杂:从阑尾到肠胃,到后来心肺、癌症、脑子都做。
  有个孩子大面积脱水,奄奄一息。我翻山到那个村,只带了个大针管,就用注射器打点滴一点儿一点儿往里推。从晚上推到第三天白天,三十多个小时!手都僵了,把孩子给救活了,孩子叫我干爸,我才十八岁。
  最邪乎的就是婆姨上吊的事。在打则坪,我已经睡了,忽然外面非常嘈杂,四五个人打着火把跑啊,边跑边叫我的名字。等我到那儿一看,门板上躺着一个女的,直了。婆婆跟媳妇打架上吊,已经断气半小时了。有几个老汉就拿烟袋锅蹲着抽,人家在那儿商量后事哪!
  我刚下乡,哪儿见过死人啊,那也得动手啊。扎人中,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时我想起来书上看的,最好的穴是涌泉穴。我用这么长的针,反正豁出去了,使劲咔咔咔往脚底板扎。扎着扎着,突然她喉咙这儿咳一声,这一声就能把人吓着,死人哪!赶紧做人工呼吸。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活了。
  这可能是假死,但这件事使我走上了不归之路。“神医”就是这么来的,说死人一针扎活了,就是史铁生起哄起的。结果周围村的老乡都来了,医疗站外每天都挤满了人。忙时连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外面排队让看病,隔着半人高的围子,一边儿蹲着拉屎一边开方子。还有妇女敞着胸,让给怀里吃奶的孩子看看病。
  那一天,七八个小伙子,抬着个人就来了。年轻女的,十七岁。我一看神经都吓炸了,一个大铁锹把,从屁眼子进去,从肚子出来啦。她们修水利,把铁锹竖在下面,摸黑收工时一跳,咔就把人穿了,像穿糖葫芦。
  我没办法,就只有拔。前面三个人,后面三个人,“一二三”拔!硬给拔出来了,我双手一摁,止血消毒缝针。她家里人说:“还能生娃不?不能生就别救了。”后来我回乡,一个妇女拦住我,让她的三个孩子叫“大”。她就是当年那个姑娘。


  教授的女儿惶恐的村妇

  兽医也得做,以后劁猪、杀猪全是我。第一年杀猪,我们十几个小伙子按住,那杀猪刀咔就进去了,一拔,血忽地就喷出来了。结果一撒手,又跑了。你猜为什么,那刀从肩膀进去了,根本没扎中心脏。
  好多知青都想学赤脚医生。脑袋疼,拿听诊器听脑袋;妇女小肚子疼,说可能是前列腺炎;打青霉素试验针,照着屁股咔嚓就一针,说,等着,别动!逗事多极了,我们小嘛。
  丁爱笛是他们村张家河大队的一个知青,从北京农学院学会兽医以后,要想提高生产力,公的牛要骟。但他结扎水平不成,把蛋拽出来一铰,一下缩回去了,血就哗哗地冒。
  我去了以后,做了手术,结扎好,输了两天血。然后把牛脖子这儿切一口,打一针,输液。牛醒了,但再也干不成活了。丁爱笛在一边急得大骂,全队就指望这头老犍牛呐!
  老乡送来的白馍、鸡蛋,我说不要,赶紧送回去,就跑了。但我一走,史铁生说话了:撂下。老乡一走,我们就嘁里喀喳都吃了,“不吃?!饿得受不了啦。”那时哪吃得上白馍啊。每天都搞批林批孔。
  那个时期的青年相当苦闷,我也很可怜他们。男知青之间打群架,血拼,没什么原因,没有以前的派性。女学生的流产都是我做的,有二三十个吧。远近村的都有。
  第一批招工的走后,留下的人少了,流产的多了。没什么盼头,失望了。那时也不会避孕。流产没证明不给做,没结婚证更不给做。那成了一个很大的道德问题,只有找我做,我保密。
  那时看病的人太多了,人来人往。一个妇女裹着孩子:“娃不行了,烧得厉害。”整个一口陕北话。
  “(娃)叫个什么?”
  “没名字。”
  “你叫个啥?”
  “……”
  我赶快改成北京话问:“你是不是我们班某某某啊?”她蓬头土面的根本认不出来。
  她说:“是了嘛,孙立哲。”
  那孩子病啊,那个瘦啊,捏起来皮都回不去。拉着大的抱着小的三个孩子的妈,我根本认不出来,她是我同班同学,清华教授的女儿啊。


  冲击医疗体制,绝育从一把手开刀

  那时根本没什么医疗条件。有一个寡妇推磨,晕倒在碾台上了:宫外孕大出血。一听心跳已经很弱,血压都没有了,直接割开肚子,把子宫两头一夹,切开静脉插一个输液瓶。用手扒着,用一个碗往外舀血,弄几层纱布一裹,两千多毫升血,直接过滤。
  我们那时候(做绝育手术)到什么程度?就是开一个小口进去,闭着眼睛,全凭感觉,脑子里解剖影像就出来了:腹壁、子宫、输卵管,左右碰一碰,小钩一钩。不用缝针,小口上胶布一贴,就这么痛快。
  男的这个太容易了。先开三级干部会,大队长,公社的主任书记全得去,小队长也全得去。在动手术的窑洞边上,排队挨个往下捋(没结过婚的、四十八岁以上的除外),一个一个报有多少孩子。
  从书记开始,仨女儿,没儿子,好,够格,跟我上那个窑洞吧。一会儿,趔着腿晃出来了:“完了,骟完了。”下一个,该公社主任了,六个孩子,有男有女的,上。“啊,孙立哲,我是老汉了。”“那不行,正好四十八岁,沾边了。政策是硬的。”
  人家都是普查、宣传、执行分离的,一拨人管一拨事。哪有我们这样,既是宣传又是执行、既是领导又是医生,一气呵成,咔嚓!
  医疗队排成一排先唱歌。老乡都不知道深浅,以为这个好,还有唱:“计划生育好,一个也不少,两个刚刚好。”唱完开会,民兵把着现场。一家一家过,二十多个,一气都干完了。
  根据毛泽东“六二六”指示,城市老爷卫生部不为人民服务,赤脚医生到大医院掺沙子,我兼西安二院党委副书记,特别左。那时我已担任了延川县副县长、延安地区卫生局长。我就拿出红卫兵的劲头,采取颠覆性政策,大医院大夫每年下农村半年。
  这娄子捅大了,拆散家庭,惹了无数人。后来揭发批判我的主要是这些医院,说我上任时宣称,我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必谋其政!开着130改装的救护车下乡,车是吴德送的,全国就两辆,可以在汽车里做手术。
  几十年后我回到农村一看,比我在的时候更坏。当年的赤脚医生全到城里大医院,当院长当主任了。农村还是缺医少药,你怎么衡量这个成功?


  破庙门板上开膛惊动京城太医

  在农村什么事都有,你什么病都得治。开颅手术不是我主动做的,(病人)他放炮的时候,把一个骨头整个炸进去了。如果不撬出来,一打鼾,离死就不远了。去城里来不及,在我这儿就直接打开大脑办了。
  最火的时候,好几台手术同时开始,流水作业。五六个农民一字排开,肚子都豁开,然后我戴上手套依次咔咔几下:“缝!”
  这时抱出一个孩子:“赶紧,没气了!”喉痉挛,人憋成紫蛋了。我捞出一个扎腰的手术针,咔嚓一下扎进气管里啦。气管太细,全是痰。赶紧把一个导尿管插进去,叫助手彭炎:赶紧吸!
  大概是1974年,中央科教组派专家团到乡下考察我。北京第二医学院的副院长、教授李光壁(音),带着各科的十几个专家医生教授来了。
  他们到我窑洞一看,全是外语书,西安影印的英语医学杂志。写的病历大部分是英文的。我的女朋友懂英文,我一天背一百五十个单词,通信全用英文。
  李光壁啪地抽出一本:“你还学德文呐?念念。”他是留德的,浓眉大眼,很凶的样子。我念了一段,他没听懂一个字。我是按英语发音念德文的,没有人教我。他问:上面说的什么?我翻译了一遍,全对。
  但看手术是最严格的,他们都是国内顶尖的临床医生啊。他们不相信在这么简陋的窑洞里能做这么大的手术,中国医学科学院黄家驷老院长就站在旁边。我大概是全国知青典型中唯一接受专业考察的。
  他们这些主任们就很震惊,回来给科教组写了个报告,转发全国。黄老把我列为吴阶平主编的《外科学》的正式编委,成为周恩来主抓的中央针刺麻醉领导小组成员。
  回来就出名了,一大帮北京医学院大夫来考察,一大帮本地赤脚医生来实习。我们自己种地、制药、盖房子。村里住满了来看病的老乡,一大片人,非要我摸一下不可。
  报纸、小说、电影,还被编入小学和中学的语文课本。北京电视台拍片,新影专题片《赤脚医生孙立哲》。电影不是《春苗》,叫《红雨》。原来我的名字是“喆”。《报日人民》登曹谷溪写的文章时,没有“喆”这个铅字。人家有文化,说古代“喆”“哲”是通用的。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头一辆进人唐山的卫生列车,我是几百名医护人员的医疗总负责。半夜进到丰润,到处是伤员,臭极了。我们唱歌、抢救、手术,一列车伤员,拉到萧县。


  一看讲演稿成了大结巴

  最早是1971年,县里派人找到我,你是孙立哲吗?让你参加一个回北京的汇报团。就像是天上掉馅饼一样,居然第二天让我去延安。
  内容先试讲一次,行医怎么学毛选?把我难住了,毛选没学,哪儿有工夫啊。北京写作组几个笔杆子熬了好几夜,听各种消息,给我编了一个稿。
  我一看,没法讲。讲第一次做手术,把贫下中农肚子打开以后,耳边响起毛主席的教导: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顿时心中充满了力量,快速找到了破裂的胃,把穿孔迅速缝合。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这哪儿跟哪儿啊,纯说瞎话。这肚子打开了,我啊怎么想?满肚子血糊糊地直冒,找不着伤口啊,心里直冒凉气。
  然后心理发生巨大障碍。我从小有一个大问题,我大结巴,能说话,但是让我演讲,没有实话就没法讲。
  那天晚上在延安地区招待所,也就七八十人,听我试讲。我就讲了三句话,喝了三暖壶水。以后结巴到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一个是紧张,一是纯假话。
  主持会的也愣了,这要当先进不就出娄子了嘛,不会说人话?!这是送回去还是接着讲啊。北京说,学习毛选树立的典型我们最生动的就是他了。找我谈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对着大树,赶紧练,念稿。
  这时出娄子了。一个老头儿追到延安来,哮喘发作。我大树底下,稿也得念,病也得看。拿长针扎,一紧张,把肺给扎漏了。我浑身发软,什么设备都没有,赶紧找我的大针管,一针扎到肺里,用负压吸。
  我就一边念着这稿子,一边抽,这老先生真行,出不来气,坚持着。抽了一天多,稿子给生背下来了。为什么呢?没有活路了,我要被遣返农村,我心里扭曲啊。但意外的收获是,结巴治好了。
  到北京讲座,开始是背稿,后来就脱稿。讲真事就生动了,我从一个字不会说的大结巴到口若悬河。到什么程度呢?一天三场,一个月一百多场报告。敲锣打鼓,夹道欢迎。
  最大的一次是1974年3月5日,全市纪念雷锋多少周年。工人体育场是主会场,全北京二十八个分会场,几十万人听。吴德主持,谢静宜开幕讲话。两个发言的,我是代表农民的,工人代表是马小六。
  谢静宜说讲得好,高校讲了一遍,各医学院医院敲锣打鼓抢。在清华附中也讲,常振明就在下面听着。这触发了第二次下乡高潮,很多学生坚决要求去延安,一部分就是叫我忽悠的。
  这个(影响)还扩大到国外。我作为中国青年代表团的成员访问了欧洲和非洲,那时出国是很罕见的。1973年访问法国,穿着中山装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像个怪物。我对西方的发达感到震惊,隐约觉得中国要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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