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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独角戏jlahw6jw 2024-04-25 发布于江西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1947年秋,我重返燕园,仍在西语系读书。其时钱锺书先生正在清华大学教授外国文学。燕京、清华两名校相距“咫尺”,我常走成府村北的畦圃之小径到清华园去访友。敝友也是读外文的,时常向我说及钱先生。(燕京大学北部包括了朗润园,其命名是与清华对仗之义,盖取唐太宗《圣教序》称赞玄奘法师“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也。)
我回到燕大,中隔六年之久,学校也遭受了巨创,旧识师生寥寥无几,中文系的阎简弼先生,不拿我当“学生”,相见则论学问,他向我推荐钱先生的《谈艺录》。我从哲学系教师吴允曾兄借得此书。这是我始“识”钱先生的因缘,读之深为得味,喜欢这种治学之路数。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1941年作者(左)与同窗张金鉴留影于燕京大学校门(今北京大学西门)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阎简弼在《燕京学报》第35期(1948年12月出版)发表《谈艺录》书评

后来,友人帮助去听了一次钱先生的课堂讲授,他一口纯正的“英国英语”(有别于“美国英语”),讲述潇洒,风致不凡,不愧为名教授,深得学生们的敬佩。
但我们的交往并非师生之谊,却带有一点“传奇”的色彩。
大约是1948年之秋,因读雪莱的Ode to the West Wind(《西风颂》),一时兴起,即以《楚辞》“骚体”译为汉诗。友人见而赏之,就拿给钱先生看。从此得到了他青目。记得一封惠札有云(大意):得一英才如此,北来为不虚矣!
友人给我的溢美夸赞,恐怕也起了作用,以至钱先生竟有兴致邀我这个学生去晚餐。我感到这真是一种殊荣。当然也忘不了杨绛夫人的盛意,要为治馔费事。记得清楚的是,有一盘烹大虾,津沽称“对虾”,当时的北京此乃不多见的佳品。我的记忆力大半失灵了——这次餐间的谈话,竟不复存一字于胸臆中,只记得在感动之下,回来即作了七律一首,以志高情殊遇:

辛卯端阳默存先生召饭感赋

千年骚愤尚沉蛟,万古泛河正动摇。此日高筵接天际,斯文微绪系宗条。阁中藜火分新照,言下神弦应久要(晤后第一句即言耳聩正好聆一己之inner music,竟与旧作“空山默鼓亮心弦”之意冥契无间)。总借名流忘乡国(去年此日在丛碧公园度过),苍茫归路酒如潮。

我们倡和的七律诗曾有很多篇,有我和他原韵的,他回信赞我押韵“如土委地”,即浑融一体,了无勉强之痕迹的比喻。可惜一字无存。
那时我的英汉对译的兴致特高,所选目标都是最佳的,为的是考验自己的语文能力与治学真诚。一次选定了鲁迅的《摩罗诗力说》,鲁翁此种奇古的“新文言”,当世无人能作,也从无人语及,那种独具风神的文言使我倾倒击节,我斗胆译为英文,原为向西方介绍;译文已毕,却被几个很长很生的外国人名卡住了,愧不能尽知,无法查对原文;于是我引了十二个名字缺译处或有疑问点,向钱先生拜求指教,先生详为解答——此亦当世并无第二人可为者。
蒙先生回札——就是这封唯一保存下来的信札,原文如下:

射鱼吾兄才人撰席:

奉教并大什,喜与惭会。适以城中派人向校方磋商续借不才一年事,历六未及遄复,幸恕之也。大什嘻笑怒骂,莫非绝妙好词,驱使故实,左右逢源,意匠心兵,绝倒绝倒。“杨陆”一首,“文字”可易“诗笔”。“诚放观生”四字稍生硬,且放翁自言“观”是仄声,此处须易本字为平声以救之,不如径易去此四字。“和人韵”第二首结句“近居洛”易“居洛下”何如?臆见妄陈,乞裁择焉。垂询各节,自愧俭腹,又译文似鲁迅大师手笔,逾淮为枳,借面吊丧,无从窥见真相。其一望可知者:(1)出Heroes & Hero Worship, “Hero as Poet”末节。(4)又即Childe Harolde,IV:“I love not man the less, but Nature more.”(6)见Byron,Journal,Dec.13,1813.

(8)即Confessions,Lib.III,I,1:“Nondum amabam,et amare amabam”etc.译文有误,当曰“吾尚未有所爱而吾欲爱,吾深有所求而自恨无所求”(可检英译本一看)。余如 Shelley, Byron语,检二家尺牍、传记当可得之。(12)不解,奈何。原件附璧。匆布,即颂

暑安

弟钱锺书顿首 星期日下午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这种尺牍文笔与内容,五十余年后的今日读者,谅已难晓,故粗叙其中情事原委,以资参会。
一、“射鱼”是我少年时别署“射鱼村人”(典故出于清初诗人咏我的出生地)。
二、“才人”之称,是先生见我以《楚辞》体译成英国诗人雪莱的名篇《西风颂》,惠函盛赞奖借,从此以“才”称我。忘年知音,业师顾随先生而外,钱先生为第一人。
三、所论“大什”,指拙作七言律二篇,即信中所指的“杨陆一首” 和“和人韵”,现一并录于此:

南宋杨陆二家理会

乾淳文字定谁雄,诚放观生本异同。两字颓唐冠错戴,百联工巧臼常春。无间泛响充悲壮,肯向旁流杂幻空。细雨骑驼剑门语,盈川恨不替龟蒙。

纂组丹青意匠尊,天机活法隔多尘。弄丸百转难随鹘,剪尾单排好作鹑。谁会金堤伤极目,断无绮语对销魂。家人不敢呈朝报,一记南园可慢论。

从兴华兄索近作辄示二章宠兹不吝重相犁然爰托八韵却报

枝草谁为丈六躯,有生习漏恐难除。群哀更少韩陵石,土断应多汲冢书。季世堂闻徵角马,当时亲见税磻鱼。枯藜续火止何日,尚法犹然听独儒。

群流渐欲废江河,点检薪灰知笺多。一雨闻雷沉夏土,十年曳纵办商歌。狐鸣陈王独天正,制曰书同异浸讹。且无机云近居洛,许从周处议蹉跎。

先生教示“诚放观生”四字生硬,又以为“观”字应作去声(仄,须换平声字。这儿先生有误会。那四字是说:南宋诗坛两大家,杨万里自号“诚斋”,陆游自号“放翁”,从“诚”“放”二字可见二人的人生观及做人态度、作风上的巨大差异。“观生”是用六朝人《观我生》赋之题目,不指陆游的表字“务观”(此处“观”须读去声,宋人已误,故陆游自为辩纠
四、先生信札中所用“历六”一词,略今俗语忙碌之义。逾淮为枳,指古语,橘树过淮则化为枳,喻“走样”“变味”也。借面吊丧,亦古语,喻似是而非,貌合神离……两句是对翻译难期十分精确的调侃戏语。
我那时目力极好,英译稿字极细小,今目坏濒盲,一字难识了。当年虽得到先生指点,尚且未能查补完善,如今译稿纵在,也成为废纸一份,恐亦无人能读能予刊载“问世”。
燕大图书馆是一座出奇的宝库,你想找的书,可在此处不费任何烦难手续而一索可得,那时借书极为便利:只需在书卡上签名(或学号)就可以了。我这个西语系学生,专借线装书,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
我所借的,一看书卡,竟是空白,我为多年来的第一个借阅人,这令我颇为惊讶而感叹。另有若干部清初人诗文集,则书卡上有了一个签名者——竟是“钱锺书”。
例如顺、康时的顾赤方(景星)的《白茅堂诗集》,也只有我们二人借过,而书眉上却有墨笔批注语,入眼便知此皆钱先生的手迹。我不禁赞叹他读书面的特别广博。
另有几件事,顺带叙及。最早拜谒他,我带了读《谈艺录》的一束意见,呈上请参考(内容早忘了,似有一条提出“赊”在诗词中是虚字无义,不作“多”解)。他接过去,顺手放在小后窗的窗口处(清华彼时房屋很简朴,不与今同),并不即阅。至于解放后《谈艺录》新版中有无采及千虑之愚,我总未能再读,至今不详了。还记得那回谈及中国诗的神韵问题,钱先生说:神韵是确实的存在,并不玄虚,只是有人不能领会到,便以为无所谓神韵。例如我的servant(原话用英文字)就无法理会什么是神韵。
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明此乃文化教养水平的事,不能强求于每一个人,同时也说明,神韵是中国文化的特色,与西方是否一同?那也必须深细讨究。
再一次是,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是英译陆机《文赋》,其前言介述刊于Studia Serica,其中提到钱先生为林方庆英译《离骚》所作英文序言中将“文赋”译为A fu-poem on Literature。我觉得Literature涵义太泛,不如改为……on writing——因为《文赋》本旨在于“为文之得失”,即写作经验心得之事也。我撰此文时尚未拜识钱先生,清华另一学友唐稚松兄出于一片“说项”的好意,将拙文印本送与钱先生看了。由于文中的“异议”,会引起他何种想法,我总不敢拜问,亦未见于何处有否讨论。但从我们此后的往还亲切而观,他并无介意的迹象。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作者的本科毕业论文:英译陆机《文赋》

但到六十年代,一件难以名状的事态发生了,即是种种批判运动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新名目,叫做“拨白旗”。
何谓“拨白旗”?原来那时讲的是一切要突出政治,学术研究而不带出政治性(其实指的不是思想水平实质,只是要引些革命词句作为装饰而已),就叫做专而不红,叫“白专道路”,是要不得的(临近“反动”的危险)。运动一开启,纷纷寻找“白专”对象目标。
那时该社领导人早都“黑”了,主管古典部的那同志最讲政治,紧抓运动最积极,在所出的书中,选定了钱锺书的《宋诗选注》是“白专”的大标本。于是组成了“批判小组”,要纷纷发言,务必分清“红”“白”两条道路的大是大非。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钱锺书《宋诗选注》1958年9月初版

“批判小组”里,业务上管诗的是麦朝枢,我原是小说专业,但因也有了“诗名”,也安排在组内。在一个晚上,开会“批钱”。麦老广东人,口齿才能不高,讲“普通话”很不动听,我胜他一筹——天津人学说北京腔。大概就因此,我的“发言”就“好”了。但此乃内部运动。不料“组内”整理出一篇批判文章交《文学遗产》公开发了,而且使我异常吃惊的是不用“某社批判小组”的署名,竟落了贱名三个大字的款!
当然,这也许全出好意——是看重我,培养我引导我(我本就是个“白专型”)。但这么一来,事情“个人化”了,把我和钱先生公开放在了一个“对立”的地位。
别人议论我不及知。钱先生看了,心中作何感想?对我的“变化”又作何“评价”?那就不问可知了。
对于《宋诗选注》,我从学术上并非全无意见,那是另一性质。如今却成了一种尴尬的政治性事态。钱先生从此绝不会再理我,我也无意辩解,因为应当自己引咎。
1998年的一天,忽然传来了钱先生辞世的消息。我不禁悲从中来,即以拙句抒哀致悼:

天际星茫黯黯垂,大师辞世动深悲。避居名位名斯大,谢榜学门学自奇。落落管锥谦在己,茫茫中外后来谁。依稀五十年前事,青眼相招感厚知。

面对钱先生这一页幸存的珍迹,百感交膺,难以自已。乃撰此小文,将先生原札披露,供学人领略前辈大师的学识文采,和他对待后学小生如我者的那种热情至意(先生赐札甚多,仅此一斑,亦足为后人仰止)。而自己则学无所成,才无所用,深负当日先生之期许,甚为愧疚,实难宣谕。先生往矣,不知今日尚有名师如先生者否?不禁三叹而置笔。

(选自《师友襟期》,原题《青眼相招感厚知——钱锺书先生》。信札释文据《周汝昌师友书札手迹》校订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从胡适、吴宓、顾随到黄裳、唐德刚、夏志清,

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珍藏的

102位现代学人、作家的书札、诗笺墨迹,

首次彩色影印并释文出版

周汝昌:钱锺书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周汝昌师友书札手迹》
周伦玲 编 赵林涛、赵大海 释文
978-7-101-15590-7
680.00元

周汝昌先生(1918—2012)早岁两度就读于燕京大学,后执教于成都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一九五四年返回北京,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等职。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新世纪之初,周先生不仅撰写了包括《红楼梦新证》《诗词赏会》等在内的大量学术论著与随笔、诗词,参与文学古籍的整理和编辑工作,还妥善保存了一批珍贵的文献资料,这就是数量极为丰富的师友翰札与书画墨迹。这批文献资料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与学术信息,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文物价值。有鉴于此,中华书局编辑部特约请周伦玲女士编选本书,将周先生师友翰札及诗笺、画作较有代表性者按原貌影印刊布,并附参考释文,俾可嘉惠学林,以为相关研究的参考。
(统筹:一北;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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