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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格森|形象的划分与固定

 左莫 2024-04-30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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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象的划分与固定        

[法]亨利·柏格森 著,肖聿 译

节选自《材料与记忆》第四章,译林出版社,2011年

被普遍地称为事实(fact)的东西,并非直接呈现于瞬间直觉中的现实,而是真实对于实践兴趣的适应,对于社会生活紧迫性的适应。纯粹直觉(无论是对外部的还是对内心的纯粹直觉)就是对未分割的连续体的直觉。我们将这种连续体划分成一个个并列的元素,它们有时联系着明确的单词,有时联系着独立的对象。可是,正因为我们打破了自己原初直觉的整一性,我们就感到自己不得不在这些被分离的术语之间建立一种连结,它只能是外部的连结,而且只能从外部添加上去。我们用一幅空白图表(它像组成它的各个部分一样没有生命)的人为整一性,替代了这个活动的连续体,而这个连续体就是内部连续性的一种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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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逊·威尔斯《公民凯恩》1941

经验论和独断论在本质上都同意把被这样构成的现象当做出发点;而两者之间的不同仅仅在于:独断论把自己更实际地与形式连接在一起,而经验论则把自己与材料连接在一起。经验论确实感到了(但只是朦胧地感到了)把这些术语联合在一起的关系是人为的。它承认术语,却忽略术语之间的种种关系。它的错误并不在于赋予经验过高的价值,而在于用来自大脑与其对象的直接接触的经验,代替了真实经验;而这种替代的经验并非是清晰表达的,因此也最有可能是畸形的——总之,是为使行动和语言得到更大的灵活性而安排的。对真实的这种包装发挥了作用。从实际生活紧迫性的角度看,这种包装并没有遵循事物结构的内部线索。而正是由于这个理由,在涉及一切重大问题时,经验论才无法满足思维的需要;并且,每当它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原则时,都极力避免将这个原则宣之于口。

独断论发现并确定了经验论所看不到的那些困难;不过,它其实是在沿着经验论开辟的单一蹊径,寻求解决困难的办法。它受经验论的影响,承认存在分离的、非连续性的现象,并且极力把这些现象简单地综合起来,这种综合体并不来自直觉,所以只能是任意性的。换句话说,如果形而上学仅仅是个结构物,那么就存在数种同样貌似可信的形而上学体系;这些体系相互排斥,而最后的评判则肯定来自一种批判性的哲学,它认为:一切知识都是相对的,而大脑无法理解事物的终极性质。实际上,这就是哲学思维的原初进程:我们从被我们看做经验的东西出发,试图对表面上构成经验的那些片断作出各种安排,而我们最终必定认识到,我们建造的每座大厦都十分脆弱,我们就以放弃构筑的努力而告终。不过,我们还有可能承担最后一项任务。这项任务将是追溯经验的源头,或者更准确地说,寻找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经验向我们的功利性倾斜,并将它作为基础,最后适时地变为人的经验。正如康德已经明确宣布的那样,推理性理性的无效性,实际上也许仅仅是一种智能的无效性,这种智能屈从于身体生活的某些必然性,并且涉及人类为满足自身需要而不得不将其解体的材料。因此,我们关于事物的知识就不再与我们大脑的基本结构有关,而仅仅与事物表面的、已经形成的习惯有关,仅仅与或然性形式有关,这种形式是事物从我们的身体功能和较低层次的需要当中得到的。所以,知识的相对性就可能是不可界定的。通过放弃这些需要所做的一切,我们就有可能为直觉恢复其原初的纯洁性,因而恢复与真实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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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布努埃尔《一条安达鲁狗》1929

在运用这个方法的过程中,这个方法引起了许多反复出现的困难,因为它要求为解决每个新难题作出完全不同的努力。放弃某些思维习惯,甚至是放弃某些知觉习惯,这远远不那么轻而易举,不过,这只是我们将要去完成的工作的消极方面。我们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们就把自己放在了(已经被我们称为)经验的转折点上,我们借助于一束微弱的光线(它照亮了从直接的事物到有用的事物之间的通道),标志了我们人类经验的起点;而在这些之外,仍然有一项工作有待完成,这就是用我们在真实曲线(这条曲线自行延伸到其后面无限微小的众多元素的黑暗中)上观察到的无限微小的元素,重新构成这条真实曲线。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的任务(根据我们的理解)与从差别入手去确定功能的数学家的任务相似。哲学研究的终极努力就是一种真正的整合工作。

我们已经尝试运用这个方法去解决有关意识的难题了,在我们看来,涉及对我们内心生活的知觉时,大脑的功利性运作就是一种将纯粹绵延折射到空间里的运作,这种折射过程使我们能够对自己的心灵状态进行划分,并把这些状态缩减成越来越非个性的形式,进而为这些状态命名——简而言之,就是使这些状态进入社会生活之流中。经验论和独断论假定内心状态以这种非连续性的形式存在。经验论把自己局限于这些状态本身,以致在自我中只能看到一连串并置起来的事实,而独断论虽然把握了存在连结(bond)的必然性,却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这个连结,而只有在一种形式或者一种力量当中才能找到它——这种形式是一种被整体集合插入的外部形式,是一种不确定的(可以叫做)物质力量,它确保了众多元素的聚合性。因此,在关于自由这个问题上,就产生了两种相互对立的观点:在决定论看来,行动是元素机械组合的结果,在决定论的对手看来,(如果他们恪守自己的原则的话)自由决断应当是一种任意的命令(fiat),是一种无中生有(exnihilo)的真正创造。

而在我们看来,似乎又有第三种可行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把我们自己重新放置在纯粹的绵延当中。在纯粹绵延中,流动持续不断,在这个流动中,我们不知不觉地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这种流动体(flow)确实在活动着,只是为了更便于适应传统性的知识,才被我们人为地分解为一个个状态。因此,情况就仿佛是:我们看见一个行动就是通过独特的(suigeneris)渐进,而从其前面的行动当中演变出来的。这种渐进的方式就是:我们在这个行动中发现了它前面的那些行动,它们对这个行动作出解释,同时,这个行动也给它们增加了某些全新的东西,而这个行动就成了对其前面的行动的发展,犹如果实与花朵的关系那样。所以说,正如我们已经证明的那样,自由并没有缩小为可被感知的自发性(sensible spontaneity)。而可被感知的自发性至多适用于动物界,因为对于动物来说,心灵生活主要就是情绪的生活。但是,在人这种具有思维的生命身上,自由行动可以被称作感情、意念及(使行动发生合理进化的)演变的综合体。简单地说,这个方法的技巧仅仅在于区分两种视点:一种是习惯知识或有用知识的视点,另一种是真正知识的视点。在一种绵延中,我们看到自己正在行动,我们在这种绵延里看到了自己,这一点具有实用价值,而这种绵延的各个元素都是被分解开来的,并且是被并列出来的。而在另外一种绵延里,我们作出行动,我们的各种状态相互渗透。我们推测行动的内在性质时,换句话说,我们讨论人的自由时,在这种例外的、独一无二的情况下,我们正是在后一种绵延的范围中,试图用思想来代替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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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伦·雷乃《去年在马里昂巴德》1961

这样的方法能否被用于解决关于材料问题的难题呢?问题在于,在同质性空间离我们最近的一边,我们能否把握康德所说的“现象的多样性”(diversity of phenomena)中朦胧地呈现出扩展性趋向的那个部分。这个部分被运用在同质性空间里,通过它,我们对空间进行进一步的划分。正像将构成我们自己的内心生活的那个部分一样,它可以被从时间中分离出来,是空白的,不确定的,并且能够被带回纯粹的绵延中。诚然,我们如果想让自己摆脱外部知觉基本条件的束缚,这将徒劳无功。但问题在于:某些条件(它们通常被我们视为基本的条件)是否与事物将要产生的用途(即将要从事物中获得的实际效益)无关,却最有可能关系到我们从事物获得的纯粹知识。具体地说,具体的空间扩展性是连续的,多样的,同时又是有组织的,我们不知道这种扩展性为什么要与无形状的、不活动的空间(它也划分了扩展性)紧密相连一一个被我们无限划分的空间,从它当中,我们随意切割出形体;在它里面,运动本身(像我们在另一处说的那样)只能显示为许多同时存在的位置,因为在空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确保过去与当前之间的密切联系。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跨越空间,却并不超出空间扩展性的范围,我们在这里确实要返回到直接知识(immediate knowledge)上,因为我们其实并没有知觉到扩展性,而空间也完全是设想出来的(它类似一种精神上的图表)。会有人激烈地反对这种方法、说它任意地赋予了直接知识一种特权般的价值吗?但是,我们一旦产生了怀疑任何知识的念头,那么,除了反思所揭示的困难和矛盾,除了哲学摆出来的那些难题,我们还有什么其他理由去怀疑知识呢?如果我们能够表明:这些困难、矛盾和难题大多都来自描述这种知识的象征性图表,而这个图表已经逐渐被我们当成了现实本身,而我们只有作出巨大的、超常的努力,才能成功地看穿这个图表,那么,直接知识难道不是从它自身找到了自我辩护的理由和证据吗?

从运用这种方法可能产生的结果当中,让我们直接选择出与我们目前的探询相关的那些结论吧。我们必须把自己限制在纯粹暗示性结论的范围内,这里完全可以形成关于材料的一种理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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