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 《中国书法》 第3期 从 怀 素 说 起 朱关田 …… 苏涣·赠零陵僧《全唐诗》扬州诗局 清康熙44年—46年[1705-1707] 中华古籍资源库 为了立场和观点,对资料加深理解,这是当年的时风。中国书法史的研究中,也深受其影响,包括笔者。当然,笔者必须先作自我检点。 李邕擅长碑志之文,……虽然其中有不少文思俱佳的妙品,但亦不乏敷衍应酬之作,更有甚者,纯出于某些政治动机而为宦官幸臣撰写称谀文章。如应宦官窦元礼之请,为其父天生撰写碑文,其无位立碑,已经违反当时礼法,李邕明知僭逆而仍然为之,并且迎合所需,滥加溢美。其他如《赠虢州刺史杨历碑》(内侍杨思勗之父)《有道先生叶国重碑》《赠歙州刺史叶慧明碑》(道士叶法善祖、父)等等,莫不受人贿谢,肆意谀鬼。谀鬼者意在生人,借助谀伺,冀望援引,这种附托权门,回易求利的行径,不仅有违中庸之道,而为明贤善良者所不齿,亦有乖于玄宗前期“励精求治”的统治思想。 ← 左 右 滑 动 观 赏 → 再说怀素,一九八一年笔者有一篇论唐代书法的文章曾在《中国书学研究交流会》上交流,其中有句话:“怀素在张旭基础上,增益浪漫主义,把草书艺术推向更加热情奔放、狂逸宏博的艺术境界,成为我国古典浪漫主义书法艺术的典型。”(《唐代书法的源流》)显然这是套用文学批评的术语,而以传世的《自叙》墨迹本为依托。至于什么是浪漫主义?书法艺术有无浪漫主义?古典与现代的分界何在?怀素草书是否即是古典浪漫主义艺术的典型?代表作是否即是传世的《自叙》?等等问题,一经认真考索,都是值得研究的,更何况传世的《自叙》根本是一件赝品。《自叙》出自伪托,笔者已有专论,见拙著《唐代书法考评·怀素《自叙》考》,这里不再赘述。 同样上当的还有范文澜先生,他在《唐代佛教中说:“唐代宗时长沙有僧怀素,以草书驰名当世。怀素历引颜真卿等名士称谀的辞句作自叙一篇,显然是好名的僧人。” 以孤证而论作者,并非始于范文澜先生,也并非仅止于范文澜先生。这种现象书法史研究中所见犹甚,诸如以《书谱序》论孙虔礼的学术思想和以《张好好诗》论杜牧的行草、重刻且甚见磨损之《孔子庙堂碑》论虞世南的楷书。在资料匮乏的情况下,只好如是,这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自叙》学术界所见疑窦甚多,而且怀素尚有其他的资料。视存世资料而不察,以伪鼎相论,实在冤枉了怀素和尚。 资料的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 只有通过资料的审核和整理,才能进入成熟的研究。 苏涣的“徇名”,即使记以为怀素自言,也仅是孤证。 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 《全唐诗》扬州诗局 清康熙44年—46年[1705-1707] 中华古籍资源库 笑傲江湖,目中无人,且臧否前贤,摧破格律,怀素实在是狂。 “大笑羲之用《阵图》”。《阵图》即是当时社会所稔熟的王羲之《笔阵图》,其轻视草圣,诚狂之有。然《笔阵图》非出王羲之,早在唐初孙虔礼《书谱序》已经说明:“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怀素或未疑其伪,然以狂逸之才而笑浅近之作,本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但在当时“唯知贱实翻贵名”(鲁收《怀素上人草书歌》)的环境中,或成惊人之举。况且座中高朋,大都名士雅客,即使作歌相颂述的诗人们,亦并非一一能书,能理解其中三昧,套用现代语来说,是圈子外的一群好事者。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们“少长咸集”“群贤毕至”的热情,满堂所绝倒的叫呼,是在于怀素的表演,而不是怀素书写的艺术。怀素其一少年和尚,面对无知俗客,略作俯视,稍加卖弄,也是情理中事,亦何狂之有?其“狂”,盖俗流眼中不近寻常的逸态。这是一。二,以书艺会友,当场表演,怀素虽非始作俑者,但场面之大,声势之浩,恐前无古人。且挥洒粉壁、素屏,自与书写鱼笺、缣绢迥异。“粉壁长廊数十间”(窦冀《怀素上人草书歌》),其悬空作业,饱墨淋漓处,非疾运不可。用笔急速,迫使身手敏捷,手笔之迅疾,心情之迫遽,其飘忽不滞,匆促不暇,当不免有失儒雅。有鉴于此,不难发见,存世诗篇,即使出于诗人醉后兴会,或随意抒发,带有夸饰甚至不理性的成份,其称述的,也多是书写时所出现的逸态,而这种逸态是基于以伏案书写为惯事的诗人们的观察。 这种异乎寻常的草书手法,放荡骄姿的行径,即使发生在世俗的普通士人身上,也是一种轻狂,如中唐诗僧皎然眼中的陈氏童子:“书家孺子有奇名,天然大草令人奇。……飙挥电洒眼不及,但觉毫端鸣飒飒。有时作点险且能,太行片石看欲崩。偶然长掣浓入燥,少室枯松欹不倒。·······王家小令(王献之)草最狂,为予洒出惊腾势。”(《抒山集》卷七)怀素作为出世的和尚,当然更不在话下。 “大笑羲、献将齐德,切(窃)比锺繇也不如”,这当是狂言。这种狂言,虽与苏涣“羡价齐锺、张”说,甚见矛盾,但怀素之狂,显然! 文人自狂,自古有之。以书法家为例,早的不说,同时期的李阳冰,自言是仓颉的后身,秦相李斯之后,数千年间,篆书独步天下,“斯翁之后,至今小生,曹嘉(喜),蔡邕,不足言也。”(李肇《国史补》上卷)最贴近的还有张怀瓘,做翰林之前也名怀素。其高自矜饰,行书自量可比于虞世南、褚遂良,而草书则自诩独步于数百年间,包括锺繇、张芝和王義之、王献之在内。著名的评右军草书:“格律非高,功夫不少,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云,即出自他的《书诂》,其狂比之怀素,盖有过之。且时在乾元元年,怀素远游前四年。 张怀瓘,书迹无存。以李阳冰而论,自两汉至唐,千年间以篆书相称,固无出其右者,独步之说,亦见宋、元诸贤之首肯。斯足见其狂之有由。 李肇《国史补》上卷:“长沙僧怀素好草书,自言得草圣三昧。”按李肇所记,以其序:“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刘餗《隋唐嘉话》)而有不当。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卡,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云,所纪之事,既出弃取,“自言”云者,盖为实状。 或谓此乃晚年之自诩。若是,则以壮游之先即在零陵时为例。 李白·草书歌行 《全唐诗》扬州诗局 清康熙44年—46年[1705-1707] 中华古籍资源库 同时有卢象,时贬职永州,为司户,其诗句有“初疑轻烟澹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云,后人引之以述怀素草书之形似。 颜真卿与怀素洛下论书,时在大历七年九月后,乃其中年,陆羽“晚岁”之记,盖误。参阅其《怀素上人草书歌序》:“故吏部尚书韦公陟,睹其笔力,勖以有成”云,韦陟,乾元三年(七六〇)四月始为吏部尚书,八月即卒,见《旧唐书》卷一〇《肃宗纪》。怀素师从邬彤,时在宝应初年出游之前。邬彤,盖张旭弟子,亦以草书名世,唐末吕总《续书评》列评唐人善草书者自张旭至怀素十二人,彤列第六,且有谓如“寒鸦栖林,平冈走兔。”宋朱长文《墨池篇》有称:“流便可喜”。陈思《书小史》评述更高,有“善草书,好(妙)得其法,时人比之张旭,盖亲得张公之旨。”若是,怀素草法,盖出其人,为张旭之再传。 怀素生于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以李白《草书歌行》“少年上人”所称,其宝应年间初离零陵时,年仅二十有余。以一少年而悟草圣“孤蓬惊沙”之法,其狂之有由,亦狂得可爱。 怀素并非狂妄无知,或所谓极端的自高自大者也。 怀素对书家是尊重的。 唐 怀素 行草书藏真帖律公帖(部分) 纵28cm 横41cm 宋拓本 故宫博物院藏 怀素字藏真,生于零陵,晚游中州,所恨不与张颠长史相识。近于洛下,偶逢颜尚书真卿,自云颇传长史笔法。闻斯法若有所得也。 又,怀素壮游中州,江潭一路诗人并加称谀,如李白之“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夭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窦冀“吴兴张老(旭)尔莫颠,叶县公孙(大娘)我何谓。”马云奇“贺老(知章)遥闻怯后生,张颠不敢称先辈”云云,其肆意评述,大抑张旭而扬怀素。而颜真卿对此大唱反调,一点不留情面。他的《怀素上人草书歌序》,作为诸多称述诗句的集序,实际上对这种抑旭扬素的论调作了否定,他说:“吴郡张旭,虽姿性颠逸,超绝古今,而楷法精详,特为真正。……忽见师作,纵横不群,迅疾骇人,若还归观,向使师得亲承善诱,亟揖规模,则入室之宾,舍子奚适。”换句话说,怀素当时连做张旭学生的资格都没有。份量很重。怀素对此,未见作愕然状,或有所回避,有《洛下帖》为证。 怀素字藏真,生于零陵。晚游中州,所恨不与张颠长史相识。近于洛下,偶逢颜尚书真卿,自云颇传长史笔法,闻斯八法,若有所得也。 观其以后所书《论书》《苦笋》诸帖,用笔稳沉,不见“迅疾骇人”之状,盖有领悟。郑杓《衍极》云:“鲁公之书,怀素喜而有得,似不在语言、文字之苴乎?是为知言。 怀素对待书家的态度迥异于俗辈。其是狂,抑是非狂? 怀素之狂,其实狂在草书,且时在青、中年时期。当年怀素自京还乡之后,不见再出远游,更无见有好事者称狂的应景诗篇。这种现象,可以断定怀素草书的迅疾无常,或所谓狂者,并在大历之前。即使“狂”日,其间也见有清健秀丽之作。试看: 四,《自叙》明记书于大历十二年(七七七),盖怀素中年之作,它与晚年的《论书》《苦笋》诸帖有何因承关系? 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籯,而使愚者菅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柟楩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 (《旧唐书》卷一〇二《刘子玄传》引) 唐 怀素 草书论书帖(传) 纸本 纵38.5cm 横40.5cm 辽宁省博物院藏 为其山不高,地亦无灵;为其泉不深,水亦不清;为其书不精,亦无令名,后来足可深戒,藏真自 风废,近来已四岁,近蒙薄减,今所为其颠逸,全胜往年。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常自不知 耳。昨奉二谢书问,知山中事有也。 书学研究甫兴,目前最重要的一步是力争穷尽有关的资料。资料愈充分,分析判断愈容易,结论也就愈见可靠。颜之推谓“读天下书未编(遍),不得妄下雌黄”(《颜氏家训·勉学篇》),以书学研究而言,也未必,一则读竟天下之书,不可能,二则也无必要,但尽可能详细地占有研究对象可信的基本史料,是十分必需的。那种读了数则资料,便妄下雌黄,不解原意,乱讲三千,实在太过轻率。至于粗览一通二通书法作品便凭灵感大作文章者,其才子欺人也罢,轻浮不实也罢,已不属于书学研究范畴,姑容另文评述。 三,文献资料的整理。将所有的书法墨迹(包括出土的古文件)、碑帖(包括甲骨、金文)逐步从编目、录文,达到摄影出版。(《关于法书墨迹和碑帖》)是很有指导意义的,给予当时收集整理有关资料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必须继续加以重视。 开元中,有公孙大娘善剑舞,僧怀素见之,草书遂长,盖准其顿挫之势也。 这条资料显然出自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所异者,张旭讹作怀素而已。 只是因其熟典,多加汰弃。如若冷僻,其张冠李戴者,不加善思,或当误信之。 资料如是,书迹更甚。存世墨迹本诸如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陆柬之《陆机文赋》、褚遂良《大字阴符经》、贺知章《孝经》、徐浩《朱巨川告身》等等,甚至孙虔礼《书谱序》,都是大可怀疑的。只是因其流传有绪,孤证难稽,加上常俗所存,尚可以启蒙初学,如岳飞的“怒发冲冠”《满江红》词,无须加以刻意求正,一一辨谬。虽然如此,但作为严谨的学者,尤其书法史研究学者,当有鉴识,审慎处置。艺术欣赏决不能与作品考证相混淆,科学研究带不得半点感情色彩。 当然,因循旧说,是轻松的。他可以不花力气而作高论,或对或错,反正责任是别人负的。这种盲从前贤,泥古不化,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现象,自古有之,也是一种传统,它有如吸假烟、吃假酒,有的是水平不够,品尝不出真假;有的是条件有限,靠别人进贡,明知是假,弃之可惜。不花钱,图便捷,也只有用假的份,这是没有办法的。 唐 怀素 草书食鱼帖(传) 纸本 纵34.5cm 横52cm 潍坊丁氏旧藏 重视书学,开拓研究新领域,历史的责任,已经落在我们这一代学者身上。我们只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掌握直接可靠的史料,并扩张研究史料和研究工具,不作空头书学家,才能胜任之。 以人为本,个案研究,尤其书家的研究已益见重要。 一,书家书迹的考查和整理,包括有著录而未见的,进行编目和录文,以明书家书法发展的轨辙。 二,书家的生平包括出身和交游的考察,最好能编一年谱,至少作一大事记,或年表,以明其一生概况和家庭、友朋的影响。 三,时人,或后人对书家及其作品的评述,包括对书家政治、思想和作品真伪的评述,以明时人,或后人对书家及其作品的态度。 求真,务求论据确凿,论证充分,论断平允。必须把书家及其书法艺术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用发展的观点,辨证地进行综合考察,然后实事求是,既不溢美,又不苛求,加以全面的评价。只有以实事求是的态度,用材料说话,才能彻底清除那种先立观点,然后取舍材料,为我所用,或加深理解。 求新,就是要努力探索,不断地开拓新领域,发掘新资料,提出新见解。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一文中有言:“一时代之学术,必有见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梁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云,值得我们重视。近世出土的文献资料,尤其敦煌文书的发现和隋唐墓志的研究,为当前方兴未艾的书学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新材料,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新问题。充分利用新材料,尽量解决新问题,是我们这一代书学研究者的求新,即所谓预流的重要途径。 求真与求新,其实是相辅相成的一个统一体,新的前提是真,求真的目的是出新,也便是产生具有独创性的见解。 独创性的见解,是治史之功力所在,也是书学研究者的整体素质包括理论素养,史学根柢,实证推论和撰写水平诸方面的集中体现。 唐 怀素 大草千字文(传)(部分) 宋拓群玉堂帖 唐 怀素 小草千字文 绢本 本文选自《中国书法》1997年第3期第23—28页 相关链接 《中国书法》文丛丨傅申:确证《故宫本自叙帖》为北宋映写本——从《流日半卷本》论《自叙帖》非怀素亲笔(下) 《中国书法》2020年第09期 “唐代草书特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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