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黎 发布时间:2006-04-17 最近,阅读《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法国卷)时,介绍了都德及其名著《最后一课》。这篇小说强烈而深沉的爱国之情,跨越了时空和国度,曾经深深打动过我。此刻,我伏案沉思,却想到了自己聆听过的一位先生的最后一课。彼景此心,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位法兰西文学大师。为了有所区别,将自己这篇小文的标题定为《最后的一课》。 1958年入大学不久,学校为了对我们新生进行阶级教育,让我们旁听了一次批判大会。会上,有教师和高年级的同学做批判发言。因发言者南腔北调,再加上声嘶力竭,也听不清讲些什么。然而,会场那严肃的气氛,情绪的激昂,震天的口号声,真有刺刀见红的感觉。我头一次见这阵势,心里还真有些紧张、害怕。最后是被批判者做自我批判,因离得太远,看不清人的模样,只听他说:我叫雷海宗,反苏反共20多年…… 听声音不像是做检查:他的声音洪亮,如雷贯耳,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很有韵味。在我看来,做检查的人,声音应低沉、缓慢,音量要小,才能给人以沉痛感、负罪感,显得有诚意,以博得人们的同情和谅解。我从小喜欢唱歌,对美的声音特别钟爱。因此,他那男中音的美声和他那奇特的开场白,叫我记住了他的名字——雷海宗。 雷海宗,何许人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个大右派。后来才知道,他是我国著名的世界史权威之一,二级教授。仅此而已。 1962年初,系里通知,雷海宗要给我们上外国史学史课。距离那次批判会已经三年多了,似乎没有人再提起过他。一个右派分子怎么又上讲台了?我们感到惊异。 听说 上课铃响后,只见一位小老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双腿,吃力地坐在讲台后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我不觉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在那一瞬间,阶级斗争的观念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此刻,教室里异常安静。 突然,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只见他腰板直了,精神也振作起来了,与他刚进教室时简直判若两人,37年过去了,讲课的具体内容早已忘却,只依稀记得他讲的是印度的寡妇殉葬。他上课什么也不带,却对历史事件、人物、地名、年代都十分熟悉,脱口而出。他的外文极好,一会儿是希腊文,一会儿又讲一个词语如何从希腊文演变为拉丁文、英文的,斯拉夫语系有什么特点,侃侃而谈。有时,他还很幽默。一次讲课中,他说:你们不少人大概还是“高级文盲”。当时听之一愣。 然后他解释说,中国文字正在改革,你们虽然是大学生,但不会用拉丁字母的汉语拼音,这不就成了“高级文盲”了吗?当时我们的确不会新的汉语拼音,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近日看到一篇回忆西南联大名家的文章,说当年有一本杂志把 他讲课很有意思。助手替他在黑板上写字,有中文、英文,也有希腊文。他端坐在椅子上。每当助手写完后,他头也不回,把拐杖往后一甩,有时打在黑板上,然后大声地念着,像朗诵一样,那浑厚的男中音依然那么好听。看得出来,他很兴奋,甚至有些忘乎所以。 他讲课口若悬河,很有风度,知识面之宽,文字学之精,着实令人叹服。我真想深情地喊一句“先生!”以表达我的敬意。我敢说,大多数同学都有与我同样的心愿。然而,我们都依然保持着沉默。 每次课后,大概兴奋期已过, 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里,对病入膏肓的 最难忘的是 课间休息时,同学们还是窃窃私语,不敢和他接近。他仍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就是想和他说几句话。我读过楚图南先生翻译的《希腊和罗马的神话》(书名不一定准确),不知为什么,同一个神在希腊和罗马的名字却不一样,如爱神,希腊叫阿弗洛狄忒,而罗马却叫维纳斯。我以此为由,求教 最后一堂课结束了,依然没有例行地致意和掌声。 不久,带着遗憾,载着满腹经纶的 人去楼空。回荡在阶梯大教室的洪钟般的男中音的美声,至今响在耳边。 这许多是什么呢?我想借用一位我国文学大师的话“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不知以为然否? (资料来源:《回眸南开》,南开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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