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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漫丨天回医简所见阴脉与五脏的配属

 德寿堂图书馆 2024-05-11 发布于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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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回医简

天回医简所见阴脉

与五脏的配属

顾漫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100700)

[摘要]天回医简《逆顺五色脉臧验精神》简文见:“·心出辟(臂)少阴,肺出辟(臂)大阴,肾出骭少阴,胃出足大阴。”一般认为本简论述了五脏与经脉之间的配属关系,同时会对其中“肝”及其所属经脉的阙失感到迷惑。本文通过对简文的解读,发现本简所论实为诊五脏病之“脉口”所在,且应当并无阙失,所反映的实际是经脉理论构建中的一个特定阶段—五脏与手足阴脉相联系的“太少阴阳”体系。
[关键词]天回医简;脉口;三阴脉;脏腑与经脉联系
Attribution between yin meridians and five zang organis in Tianhui medical slips
GU Man (Institute of Chinese Medical History and Literature,China Academy of Chinese Medical Sciences,Beijing 100700,China)
ABSTRACT The records in Ni Shun Wu Se Mai Zang Yan Jing Shen of Tianhui medical slips are generally viewed as the attribution between five zang organs and meridians and also have the confusion about the 'absence' of 'liver' and its attributive meridian. In the paper, by elaborating the contents of this medical slip, it is discovered that the statement refers to 'pulsating site' specially for the diagnosis of five zang disorders and hasnothing to lose. In fact, it reflects a specific stag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meridian theory, meaning 'taishao yinyang' system in the connection between five zang organs and yin meridlians of hand and foot.
KEYWORDS Tianhui medical slips; pulsating site; three yin meridians; connection between zangfu and meridians 



天回医简《逆顺五色脉臧验精神》(简称“《逆顺》”)简文见:“·心出辟(臂)少阴,肺出辟(臂)大阴,肾出骭少阴,胃出足大阴。”(简715,图1)[1]今天的中医学者初见本条简文,一般会习惯性地将其解读为五脏与经脉之配属关系。诚然,此简文对于探索《黄帝内经》五脏六腑与十二经脉配属学说的形成提供了关键的早期文献证据,但在《逆顺》的语境下,此简文实际阐述的应是五脏气所出之“脉口”部位,也即五脏病之诊脉部位。以下拟对本简简文进行细致解读,并就其中若干疑点试作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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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简文解读 

1.1 脉口

所谓“脉口”,在《黄帝内经》中亦称“气口”,《灵枢·经脉》载:“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经脉者常不可见也,其虚实也,以气口知之”[2]36。即经脉行于身体浅表时易于诊察脉动的部位,此乃经脉“通乎天气”之处,故称“气口”。通过诊察“气口”部位之脉动,可推知五脏之病变,此正切合于本篇题名中“脉臧(藏)”之义,这也是《素问·五脏别论》“气口何以独为五脏主,[3]30的原本含义。后世脉法由于受到《难经》“独取寸口”的影响,“气口”遂成为寸口部位的专指。因其部位为五脏之气“朝于天气”之处,故在描述时特以术语“出”字来标识。
由此我们也意识到这里的“臂少阴”“臂大阴”“骭少阴”“足大阴”并非通常所理解的经脉名,而是“脉口名”(即黄龙祥所讲的“经脉穴”)。“臂大阴”当指寸口部太渊穴,即手腕部桡动脉搏动处;“臂少阴”指神门穴,即手腕部尺动脉搏动处;“骭少阴”指太溪穴,即足内踝部胫后动脉搏动处,其之所以称“骭少阴”而非“足少阴”,显示了其部位更近于“骭”(胫骨或小腿),而不是位于“足”上,同时也进一步提示此非经脉名;“足大阴”所指,据马王堆、张家山出土脉书文献则有“(足)大指内廉骨际”(约当于太白穴)和“内踝上廉”(商丘穴)两种可能,其情况亦较为复杂,容后细论。张家山《脉书》简64“夫脉固有动者,骭之少阴,臂之鉅阴、少阴,是主动,疾则病”[4]126(马王堆《脉法》9、10同)所举“骭少阴”“臂鉅阴”“臂少阴”三处“动脉”,恰与本简文中的“骭少阴”“臂大阴”“臂少阴”对应,所指亦当相同。

1.2 “脉口”部位与五脏的对应关系

关于“脉口”部位与五脏的对应关系,此前笔者也做过探讨5]。而其所在经脉与五脏配属关系的确立,也正起源于不同的“脉口”能分别诊视五脏之病。肺与“手大阴”寸口的对应非常明确,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寸口,脉之大会,手太阴之动也。”注云:“太阴者,脉之会也。肺,诸藏主盖,主通阴阳,故十二经皆手太阴,所以决吉凶者。”[6]3406 (诸藏主盖,据《难经集注》吕注当作“诸藏上盖”,“上”与“主”形近致误;十二经皆手太阴,《难经集注》吕注作“十二经皆会手太阴寸口”。)将寸口脉动与肺相关联,源于古代医家对呼吸与脉搏之间节律关系的认识,并在《素问·经脉别论》中概括为“肺朝百脉”[3]51。心与“臂少阴”、肾与“足少阴”的对应可能也较早固定下来了——如张家山《脉书》简39: '·少阴之脉,系于内踝之外廉……系于肾”;臂 少阴脉“入心中”[4] 122—123,如果说早期的“臂大阴脉”尚在属心、属肺之间有所纠葛的话,心与“臂少阴”之间的关联则稳固得多,《灵枢·邪客》借黄帝之问讨论了“手少阴之脉独无腧”的话题,明确论及“少阴,心脉也”,并提出“其外经病而脏不病,故独取其经于掌后锐骨之端'[2]1。掌后锐骨之端,即神门穴之所在,也正是本简文中心气所出之“臂少阴”。
至于“足大阴”所对应之脏,在目前所见出土医书及同时代文献中则是“胃”而非“脾”。如张家山《脉书》简33:“、泰阴之脉,是胃脉殹,被胃。”[4]121《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淳于意论齐丞相舍人奴病曰:“所以至春死病者,胃气黄,黄者土气也,土不胜木,故至春死。”[6]3393这些证据多已为学者所关注和讨论。天回医简《逆顺》简文,以及同墓出土髹漆经脉人背后刻写之“心、肺、肝、胃、肾”五脏俞,则为此提供了新证。在脏腑理论的构建过程中,“脾”和“胃”的地位恐怕经历了一番“脾升胃降”的变迁:早期脾被视为胃的附庸,辅助胃的功能。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脾,裨也。在助气,主化谷”[6]3405 《释名·释形体》:“脾,裨也。在胃下,裨助胃气主化谷也””。而在今本《黄帝内经》中,脾则已经完全取代了胃在五脏中的地位;但在个别篇章中,尚存有“太阴属胃”(如《灵枢·根结》载:“太阴根于隐白,结于太仓”;《灵枢·胀论》载:“胃者,太仓也”。)及“脾胃并重”发展阶段的痕迹[8]61—63,如全元起本《素问·太阴阳明表里》脾胃合论,并强调“胃者五脏之本也”9](今本此文见《素问·玉机真藏论》,乃王冰所移)。
足太阴之脉口所在,也是一个疑团,不似其他脉那样确定不移。如《难经集注·一难》“十二经皆有动脉”,吕注:“足太阴动髀上”,杨注:“箕门穴也。”[10]其部位在大腿内侧股动脉处,距离足部甚远;据张家山《脉书》,足太阴脉之“所出”有“鱼股之阴下廉”(约当于箕门穴)和“内踝之上廉”两处(4]2;据马王堆《足臂十一脉灸经》(以下简称《足臂》),足太阴脉之“所出”则有“大指内廉骨际”“内踝上廉”161[I1]和“股内廉”(箕门穴)三处。但与其他经脉“所 出”之处不同的是,除箕门穴外,“大指内廉骨际”(太白穴)和“内踝上廉”(商丘穴)两处均无法真正触及动脉搏动,也就是说,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脉口”。这恐怕给构建经脉理论体系的古代医家也造成了困惑:《灵枢·经脉》叙述足太阴脉循行时,涉及以上两处的行文悄然改作“循指内侧白肉际,过核骨后,上内踝前廉”[2]3,已不再使用“出”这一有特定含义的术语,说明此时的医家已经意识到这一术语的不适当之处。一个变通的方案,就是将足太阴脉口定于箕门穴,但这会造成与“足”之定位的矛盾(至于为何一定要在足部,参见下文);另一个变通的方案,则是将足太阴脉口定于冲阳穴,即足背动脉搏动处。如《素问·至真要大论》载:“厥阴司天,风淫所胜······民病胃脘当心而痛,上支两胁,鬲咽不通,饮食不下,舌本强,食则呕,冷泄腹胀,溏泄、瘕、水闭,蛰虫不去,病本于脾。冲阳绝,死不治。”[3]180将脾脏之病与“冲阳”脉之动气联系在一起,即其例也。然冲阳虽是动脉,且位于足上,但归经则属于“足阳明”而非“足太阴”。这恐怕又促成了将“胃脉”由足太阴调整为足阳明,这一变化在《灵枢·动输》篇中即可见到端倪,该篇讨论的是“手太阴、足少阴、阳明独动不休”的问题,这显然是对出土脉书文献中“脉固有动者”的承继,但却将其中的“臂少阴脉”替换成了“足阳明脉”,且明言:“足阳明,胃脉也。”[12]235(《灵枢·动输》原作“是明胃脉也”,据《黄帝内经太素·脉行同异》改。)由诊脉部位的变化,而促成了经脉配属脏腑的调整;脾与胃“太阴、阳明”表里相合的理论构建,亦由此引发出来。

1.3 “脉口”在经脉理论形成中的关键作用

对于“脉口”的认知,在经脉理论的形成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在不同时期及不同文献中,曾有过“通天”“标本”“十二经动脉”“原穴”等外延固定而内涵略异的不同名称(今人又称其为“经脉穴”)。文献中所记载的“脉口”,大多分布于四肢大关节部(即所谓“十二节”)可触及动脉搏动之处;而踝、腕部的脉口,尤便于为古代医家诊脉所用,并可察知身体远端或内部的病变,这就为创立“沟通上下内外”的经脉系统奠立了基石。经脉与脏腑之间联系的建立,也正是基于以“脉口”来诊察五脏病变的脉诊实践。五脏之病变可以通过相应脉口之异动反映出来,故古代医家认为五脏之气由此而“出”。“脏”本字作“藏”,其本义为藏物之府库。《黄帝内经太素·杂诊》载:“五脏者,中之府也”[12]54(《素问·脉要精微论》作“中之守”)。故古人常用“五中”“五内”指代五脏。脏在内,属阴,所以自然与位于手足阴面、象地之“三阴脉”相对应(正如黄龙祥所指出的,“阴经由四肢内侧顺势入行胸腹腔,逐渐与五脏相联系,而阳经与六腑的联系则出现很晚”[13]390;“相对于六阴经与五脏的联系,六阳经与六腑联系的实践基础较少”[13]418)。《逆顺》简715所体现的正是以上关于五脏与手足阴脉脉口对应关系的认识。

2 “肝出”条文阙失辨惑

本条简文会令读者产生的一大疑点,即是其既论五脏气之所出,为何唯独阙失了“肝”?如果说“脾”没有出现,还可以用代之以“胃”来解释,那么“肝”的阙失甚为难解。因为肝属五脏之一从无异议,且在五脏中地位尊隆,如《素问·阴阳类论》中黄帝问雷公曰:“阴阳之类,经脉之道,五中所主,何脏最贵?”雷公对曰:“春甲乙青,中主肝,治七十二日,是脉之主时,臣以其脏最贵。”雷公的答案虽然招致了黄帝的驳斥,宣称“子所言贵,最其下也”,但从“四时之气,以春为始,五脏之应,肝脏合之”(王冰注)的角度看(3]198,雷公的回答并非全无道理。而五脏的次序无论如何排列,“肝”的位次大概都会在“肾”和“胃”之前。由是之故,《逆顺》本条简文的叙述没有出现“肝”就更加引人深思。
一个最为直接的解释是,原简文本来有“肝出······”的内容,但由于竹简残断而阙失了。本条竹简虽然下端残断,但从图版(图1)可以明显看出,文末尚留有一大段空白,至少足够书写八九个字;从本篇体例看,“肝出······”条文被无意漏书,或是单独书于其他已佚失的竹简上都可能性不大。因此,原简文本有“肝出······”内容而只是未见这一假设基本可以排除。

2.1 足厥阴脉与前阴、肝脏之间的关联

如果反过来思考一下,为何我们会认为“肝出······”的内容是本来应该有的呢?其实,这是缘于今天的中医学者头脑中存在一个“肝出足厥阴”的预设。但如果我们对比时代相近的涉医文献,就会发现在天回医简的时代,恐怕还没有产生“肝脏”与“足厥阴”相关联的知识。
如张家山《脉书》简36~38:
·瘛(厥)阴之脉,系与足大指丛毛之上,乘足跗上廉,去内【踝一寸,上踝五寸而出太阴之后,上出鱼股内廉】,触少腹,夹沛旁。是动则病:丈夫则癞疝,妇人则少腹肿,腰痛,不可以仰,则嗌干,面骊,是蹶(厥)阴之脉主治。其所产病:热中,癃,癫,偏疝,为五病。[4]122(原文阙19个字,据《阴阳甲》24、《阴阳乙》14补。)
马王堆《足臂》19、20:
·足帣(厥)阴温(脉):循大指间,以上出胻内廉,上八寸,交泰(太)阴温(脉),【□】股内,上入脞间。其病:病脞瘦,多溺,嗜饮,足跗肿,疾痹。·诸病此物者,【皆灸】帣(厥)阴温(脉)。[11]19
(释文符号说明:·号,为简文原有,表示分条、分段;()号,表示简文中古字、异体字、通假字的正字或本字;【】号,表示此处有缺文,据相关文献所补;口号,表示不能辨识的字,以及由于竹简残断而缺失的字。)
从出土脉书中足厥阴脉的循行来看,皆与肝脏无涉,却与前阴部相关。《脉书》载:“触少腹,夹沛旁。”紡,《玉篇》同“绂”,又作“芾”,即蔽膝。蔽膝,是指围于衣服前面的大巾,因其垂至膝前而得名,从上古时期的“围裳”衍生而来]。《毛诗正义·采菽》“赤芾在股”引郑玄《易纬·乾凿度》注云:“古者田渔而食,因衣其皮。先知蔽前,后知蔽后。后王易之以布帛,而犹存其蔽前者。重古道,不忘本。”并进一步阐释道:“以人情而论,在前为形体之亵,宜所先蔽。”由此可知,蔽膝实为上古“遮羞布”之遗制;故《脉书》云“夹純旁”,即前阴部之隐喻。《足臂》所云“入脞间”之“脞”字虽难索解,但由其近于“股内”推知,其部位与《脉书》所指亦不远。《灵枢·经脉》云足厥阴脉“循股阴,入毛中,过阴器,抵小腹”[2]35,实与出土脉书之循行相差无几,唯明确提出与“阴器”之关联而已。藤木俊郎、韩健平根据《素问》“前阴者,宗筋之所聚”,在《针灸甲乙经》中的异文作“厥阴者,众筋之所聚”,及全元起本“前阴者,厥阴也”的注文,主张“厥阴脉”指称的就是前阴脉[16-17]。
笔者试从训诂学的角度提出一点意见:“厥阴”在《足臂》中作“帣阴”,“厥”古音见母月部,“帣”古音见母元部,两字音近可通。帣,《说文解字》曰:“囊也。”段注引《集韵》曰:“囊有底曰帣。”据其义推之,或许“帣”字才是“厥阴”之“厥”的本字,指阴囊,“希阴脉”的命名显示了此脉与阴囊之联系;而“厥”字实为借字,相沿成习反倒成了正字。无论“循名”还是“责实”,足厥阴脉与阴器之间的关联应是起初就确定下来的;而肝与足厥阴联系的建立,很可能由于“肝主筋”而前阴为“宗筋之所聚”,两者以“筋”为中介才最终关联在一起。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淳于意诊齐北宫司空命妇出于病(“出于”是病者之名),与厥阴脉有涉,颇可供参证。兹引录于下: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于病······臣意诊其脉,曰:“病气疝,客于膀胱,难于前后溲,而溺赤。病见寒气则遗溺,使人腹肿。”出于病得之欲溺不得,因以接内。所以知出于病者,切其脉大而实,其来难,是蹶阴之动也。脉来难者,疝气之客于膀胱也。腹之所以肿者,言蹶阴之络结小腹也。蹶阴有过则脉结动,动则腹肿。臣意即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一所,即不遗溺而溲清,小腹痛止。即更为火齐汤以饮之,三日而疝气散,即愈。[6]3390
出于所患之病,症见遗溺、小腹肿,淳于意诊为“气疝”,恰与《脉书》所载“妇人则少腹肿”“偏疝”等足厥阴脉病状相合;而“蹶阴之络结小腹”亦与其“触少腹,夹純旁”的循行相关。
天回医简《刺数》中有一条简文,则可与之相互印证:
積=(癫。癫)山(疝),暴L,仑,𤵸(癃),转胞,两胻蹶阴各五。(简630)[19]245
(释文符号说明:=号,为简文原有,表示重文或合文,其后括号中为释文,即所简省的文字;L号,为简文原有,表示句读。)
“㿗疝”“癃”与足厥阴脉“所产病”一致,其治法亦是刺“两胻蹶阴各五”,与淳于意“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一所”大同小异,一刺一灸而。以上文献中对于足厥阴脉描述的共通之处,无疑反映了当时医家的共识。然而在这些共识中,却找不到足厥阴脉与肝脏之间的确定关联。

2.2 足臂阴脉脉口与“太少阴阳”四分体系

另外一点我们可能仍未意识到的是,“心出臂少阴,肺出臂大阴,肾出骭少阴,胃出足大阴”这一论述中,虽然看似阙失了“五脏”之一脏,但若放在“太少阴阳”的体系下观照,本条论述则是完整的。“阴阳”不仅是抽象的概念,在指代人的身体时也可以是具体的部位,一般来说,身体的内侧(屈面)被称为“阴”,而与之相对的身体外侧(伸面)被称为“阳”;就手、足而言,大指一侧被称为“太(大)”,小指一侧则被称为“少”。手腕部和足踝部,是全身最便于诊察动脉搏动的部位。“太少阴阳”的体系,很可能是首先以踝、腕部(分别以“臂”“足”称之)诊脉部位的分布为模型,结合“四时阴阳”的“天人合一”思想而建构起来的。足部天然地分为足外踝侧和足内踝侧,每侧的踝骨又将该侧二分,形成4个对称的部位,完美地体现了“太少阴阳”这种宇宙框架。这一模式同样可复制于腕部[20]。天回医简《逆顺》另有一条简文云:“相死脉者,足手之阴。”(简707)恰与本简相呼应,说明心、肺、肾、胃各脏“诊脉决死生”之部位皆处于手、足的内侧面,属“三阴脉”。张家山《脉书》简50:“·凡三阴,地气殹,死脉加以解释和强调。由上所述,本简文描述和构建了一套诊“手足阴脉”以知“何脏之动”而“决死生”的完整体系(表1、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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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黄帝内经太素·经脉连环》载:“脾足太阴之脉……上内踝前廉。”杨上善注:“十二经脉,皆行筋肉骨间;惟此足太阴经,上于内踝薄肉之处,脉得见者也。”[12]8提示足太阴脉口位置较为表浅,并非真正的动脉;按照其解剖部位,最有可能是大隐静脉。大隐静脉的脉诊可参见《中国针灸学术史大纲》[13]2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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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早期文献中肝脏与三阴脉的关联

以上论述已经较为完满地解释了本简文中不会出现“足厥阴”相关的内容,但仍有一个疑点留待回答:当时的医家又是如何通过脉诊诊察肝病的?肝脏之气是否同样存在所出之“脉口”?
这个疑问不难回答。首先,根据天回《脉书·上经》《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以及《素问·平人气象论》等篇中所见的理论和实践,寸口为“脉之大会”,五脏之病皆可变见于此,故肝脏之病亦可以通过诊寸口脉而察知;其次,如果我们破除了一脉必然与一脏配属的思维定式,便可轻易发现古人其实已为肝脏之属脉配备好了方案,即是将肝和肾同络属于足少阴脉。
在张家山《脉书》中,足少阴脉是属肾的:
·少阴之脉,系于内踝之外廉,穿腨,出郄中央,上穿脊之内廉,系于肾,夹舌本。(简39)[4]122
但在马王堆《足臂》中,足少阴脉又建立了与肝的联系:
·足少阴脉:出内踝娄中,上贯腨,入郄,出股,061[11] 入腹,循脊内廉,出肝,入胠,系舌【本】(简13)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淳于意诊齐章武里曹山跗病:
臣意未往诊时,齐太医先诊山跗病······又灸其少阴脉,是坏肝刚绝深,如是重损病者气。[6]3387
此处“灸少阴脉”而“坏肝”的案例,为《足臂》少阴与肝的联系提供了强有力的旁证,且显示这一联系的建立有其实践经验的基础。这些相互印证的证据,说明至少在某一时期或某一学派中“少阴属肝”是占上风的意见。
透过以上背景,我们再来看《灵枢·经脉》中足少阴脉的循行,就不难理解“其直者,从肾上贯肝膈”[2]33的路线是糅合了与《脉书》《足臂》相类的古脉书中不同来源的文本构建出来的。黄龙祥已经注意到《阴阳十一脉灸经》等篇中足少阴与肾相联系,《足臂》却记作“出肝”;并指出《灵枢·经脉》“将上述不同时代、不同医家的不同观点汇集一起,并增加了脏腑络属联系”[13]402—403。
天回《脉书·下经》中“间别少阴脉”的循行,经过少腹、胃、肝。此发现进一步强化了早期文献中少阴脉与肝的联系:
·閒(间)别少阴脉。出口(右偏旁为“睪”),出少腹,出口胃L、肝、亢狼,奏杏<舌>本。、亢狼痛,寒中,内崩,舌干希,久(灸)少阴。[19]229
(释文符号说明:<>号,表示简文中误字的正字。)
广濑熏雄[21]已指出间别少阴脉的循行路线与《灵枢·经脉》肝足厥阴之脉的一部分一致。由此也可以看出,《灵枢·经脉》在出土脉书之足厥阴脉抵达少腹终止之后,是如何由“间别少阴脉”取材,延伸出“挟胃属肝络胆·······上入颃颡[2]35这一段上 行路线来的。从西汉早期的脉书文献,到《灵枢·经脉》的形成,经脉学说定型为我们今天熟悉的体系,还要经历一个复杂的过程,包括一系列局部的微调乃至整体的重构。
为何肝脏的诊脉部位会被定位于足少阴之“脉口”上?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足踝部容易触及的脉动部位都已经分配给特定脏器,各有所属了。在“太少阴阳”体系的约束下,在心、肺、肾、胃分别与臂之少阴、太阴,足之少阴、太阴对应起来之后,已不再为肝脏留有独立空间了,因此只能与他脏分享“脉口”。历史上,古代医家也就此提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除上文所讨论的肝与足少阴脉口相关联外,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肝以太冲为原穴,实则是选择了肝与胃共享“脉口”的方案。在张家山《脉书》及《灵枢·经脉》中,足厥阴脉的循行皆起于足大指丛毛而乘足跗上廉,只有在《足臂》中是“循大指间”(更接近太冲穴的位置),但皆未使用标示脉口的术语“出”字,提示将太冲穴作为足厥阴脉口可能是较晚期才确定的。(《素问·三部九候论》将“足厥阴”定为“下部天”,可见其位置在下部而偏高处,不可能是足部。王冰注云:“在毛际外,羊矢下一寸半陷中,五里之分,卧而取之,动应于手也。”即足五里穴;而“女子取太冲”,恐是因足五里近于阴部,不便于诊女子,故以太冲代之。)今天我们从解剖学的角度看,太冲穴与足阳明胃经的“冲阳穴”(《太素·府病合输》:
“两肘之上脉坚若陷者,足阳明病,此胃脉也。”[12]319两胕之上脉,即冲阳之动脉),实际上触及的皆是足背动脉之搏动,本属一脉;由“太冲”与“冲阳”顾名思义,理应皆与“冲脉”相关(冲脉为“血海”,与女子病关系密切,这也可以解释“女子取太冲”)。而《灵枢·逆顺肥瘦》记载冲脉之循行“其前者,伏行出跗属,下循跗,入大指间”[2]72,贯通了太冲、冲阳两穴所在部位,似可印证这一推测。总之,经脉与脏腑配属关系的确定,看来也经历了一番曲折的发展,在文献中处处留下斧凿的痕迹。

结语

张家山、马王堆出土的脉书中,已可见五脏与经脉配属关系的雏形,然而脉与脏的联系还不太固定,有一脉对应一脏者(如足太阴脉“被”胃),有两脉对应一脏者(如臂大阴、臂少阴脉“入”心),以及一脉对应两脏者(如足少阴脉“系于”肾、“出”肝);其描述相关关系的术语也并不统一,有“系于”“被”“出”“入”等。到了《灵枢·经脉》,则建立起三阴三阳与五脏六腑一一对应的脉—脏关系,并且创制出一组统一的术语规范,如用“属”字标示主脉直接联系的脏腑,用“络”字标示互为表里关系的脏腑,用“贯”“挟”“入”等来标示其他间接联系的脏腑,而沿用“出”字这一固定术语标示经脉由深出浅之“脉口”部位。
综合天回医简《脉书·下经》所保存的原始经脉形态,以及出土的早期脉书,可以看到在引入阴阳术数来命名经脉及构建经脉体系方面,经历了从“足臂阴阳”(二分阴阳),到“足臂太少阴阳”(四分阴阳),再到“手足三阴三阳”(六分阴阳)的发展变化。《逆顺》所述之“脉藏”关系,保留了“四分阴阳”体系的特征,并尝试确立一脉对应一脏的原则,使五脏与手足阴脉的相互配属得以实现。理论完备自洽的内在压力会推动其沿着自身轨迹发展下去,这样一来,《黄帝内经》五脏六腑与十二经脉(三阴三阳)相配属的体系已然呼之欲出了。这一过程再度证明,以《灵枢·经脉》为代表的中医经典经脉理论,形成于对不同来源、不同学派背景的早期经脉学说的整理和调和;如果说早期较为简单、直捷的经脉线路是来自于对经验事实的观察与归纳的话,那么后期复杂经脉网络的出现,更多借助于在“天人合一”、阴阳术数等思想渗透下的理论构建。明乎此,我们方能正确地认识与研究经络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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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10—18,编辑:李婧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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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牙鼓琴,志在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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